一个人的百姓史


  魏家庄的魏三,原来给财主看家护院。1943年带一杆枪投了区小队,立了一功,当上了副班长。当时抗日武装枪支紧缺,一个区小队仅有两杆水连珠,三杆汉阳造,四把独一响,几十颗手榴弹。1945年围攻邢台,区小队打东门,夜里一个保安队员坠城开小差,被魏三撞上,抓住送到团部,又立了一功,提升为副队长。土改运动后顺理成章地当上了三区区长。
  这魏三我常见,他从小受穷,免不了有些偷鸡摸狗的毛病。如今一步登天,怕乡亲们看不起,自己先端起来。因为天生个子小,不到五尺高,便走路梗着脖子,站着打能能(踮脚),人前常为自己打圆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咱个子不高,高个子给咱说话,都得低头哈腰哩。”魏三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姓都认不得,只认得一个三字。一天他喝多了,路过戏院门口,看海报上剧目,《取西川》、《反徐州》,大发其火:“谁这么大胆,把我魏三罚站了,还连开了三枪!”戏班班主出来解释了半天,他才说误会了,梗着脖子要走。班主多了一句话:“区长走好,祝你好运,祝你幸福。”魏三猛地扭过头来,吼道:“什么!闹了半天你还不知道本区长姓什么,告诉你,老子不姓福,姓魏,魏区长的魏。”
  魏区长不识字,还忌讳别人说短,总说自己眼不沾,脑子灵,听文件过耳不忘。有一次副区长去县里开会,带回来文件,号召农村多种早熟作物,他听话音是种枣树。第二天副区长不在,他召集各村村长开会,说上级了解情况,魏家庄是沙滩,就适合种枣树,命令各村毁了一部分谷苗,种上枣树秧。为此他挨了县长一顿狠批,说再不学文化这区长就别当了。魏三真的认识到学文化的重要,痛哭流涕地做了检查。
  魏三学文化从一个“免”字开始,为种枣树的事,县里通报批评并说认识深刻,免于处分。魏区长拿着简报,正过来调过去地看,把这个免字死死记在心里,不认识谁也得认得它。一次开大会,他磕磕巴巴地念文件:“上级号召,大力养牛,养羊,养免……”旁边人用胳膊捅他:“是养兔。”他不好意思,但还是硬撑着说:“养免。中国大了,北方念兔,南方念免。”元旦前,县里要开拥军优属会,民政局来了个条子,派三区交鸡三只,兔两只,毋忘。他念道:“交鸡三只,免两只,还剩一只,母的。”
  类似的笑话还很多,比如副区长调走,开欢送会,秘书开了一个菜单,烧鸡、羊脸、驴板肠、猪舌头。那时文字都是竖着写,他念道:烧鸡、羊脸、驴板肠、猪千口。还补充了一句,热情是好的,猪千口是否太多了,够全区人过年了。还有一次看文件,有征赋税一词,他把赋认成了贼,拿着文件去派出所,说这项任务难度大,贼本来就难捉,还让他们交税,就难上加难了。再有一次宣传《婚姻法》,文件上有一句:已经登记的和尚未登记的男女青年都要参加学习。他念成了:已经登记结婚的和尚,未登记的男女青年都要参加学习。
  魏三认识了几个字,区里镇上更盛不下他了。一瓶不满,半瓶晃当,走起路来,不光梗着脖子能能脚,连膀子也横起来。虚荣外加专横,街头巷尾不断增加着关于他的笑料。
  区公所在临街的二层小楼,上楼的木楼梯正冲门口。县里给区里分配一部电话,摇把的那种,是镇上惟一的一部。我上学时,常见魏区长端一杯茶,守在电话旁边,喂喂喂地喊叫,让一条街上人都听到,也非常喜欢过路人把他和电话一起夸奖。一天县上来人,趴在耳朵上说:“别摆了,你这不成看电话的了嘛。”魏三这才明白过来,搬到楼上去住了。当天下午,听楼下秘书一声喊:“魏区长,电话!”魏三情急之下,一脚踩空,从楼梯上骨碌碌滚了下来。秘书急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心疼地说:“区长,着什么急呀,这楼梯得一磴磴往下走哇!”魏三说:“我军人出身,电话就是命令,楼梯,不费那工夫了。”
  解放初,农村还没有汽车,连自行车也稀罕,镇上仅有一辆。还是当年缴获宪兵队的,当成战利品挂在民兵队部墙上。魏三上任时,找人修了修,车座子落到最低,还是够不着骑,推着在镇上转了一圈儿,好像戏台上状元夸官一样。后来攒了一年小米,买了一辆日本“凤头”牌自行车,旧车子让给了秘书。当时说东洋车子西洋表,骑上日本的“凤头”,规格像现在开上宝马一样。魏区长买了新车,还特意去邢台买了自磨电。前叉子上安个电灯,前车轱辘安个胶轮,车轱辘转动,摩擦生电,前灯亮了,能照出几米远。
  这一天为了显摆自己新的坐骑,晚饭后他带秘书去县城。黑黑的夜色,一道亮光引路,魏区长感觉很好。走着走着,只听“啪”的一声炸响,魏三机警地马上卧倒,以为有了情况。趴了一会儿,周围不见动静,也不像有人劫道。莫非有人打黑枪,不见旁人,他立时怀疑起秘书,伸手从腰里掏出手枪。这时秘书已经爬起来,蹲在“凤头”后面,说:“区长,是后轱辘轮胎放炮了。”魏区长一场虚惊,一身虚汗,长出了一口气,肚子和轮胎一样瘪了。最后还是不忘区长的虚荣,说了一声:“打我的黑枪,谅你也不敢。”
  
  小女婿
  旧社会造成许多许多畸形婚姻,有钱人讨小老婆,却给独生子娶大媳妇,“女大三,抱金砖”是最低标准。女方比男方大五六岁、七八岁司空见惯。财主们为了早抱孙子、四世同堂,儿子结婚的年龄越来越提前。那时候结亲讲门当户对,有钱人是少数,可供选择的余地很小,所以这种婚姻谈不上幸福。
  小学二年级时,我的同桌臭包刚8岁,寻了个对象17了,紧锣密鼓地张罗办喜事。花轿要动身时却找不到新郎官,而臭包正混在仪仗队里,手抱一杆黄龙旗不放。孩子们喜欢过红白事打旗,一路风光,混顿好饭,末了还能领一两角钱小费。臭包身子骨儿弱小,这样的好事通常轮不到他。今天自己娶媳妇自己打旗,显得格外气粗。出发的礼炮响了,臭包还是抓住旗杆不放,直到答应他吃口奶才抹抹鼻涕上了轿子。臭包是老生子,养得娇惯,七八岁了还动不动扎在娘怀里,嘬口干奶。
  迎亲路上,有两个轿夫30多岁还打着光棍,成心把轿子往高颠,颠得臭包胆汁都吐出来了,呜哇哭叫。回来时还迷迷糊糊,由他娘抱着拜了天地。晚上臭包怕见生人,死活不进洞房。好容易才把他拍睡了,送进新媳妇被窝里,第二天一看尿湿了半截炕。邻居二片编了一个快板:“十七大姐八岁郎,新婚之夜抱进房,有个小鸡不中用,啥也不会会尿床。头更尿湿红绫被,二更尿湿象牙床,三更屋里发大水,绣花鞋儿漂一双。睡到半夜要吃奶,劈头盖脸一巴掌。叫你丈夫年岁小,叫你儿来不喊娘,盼到郎大姐已老,等到花开叶早黄。”我学会了,念给臭包听,臭包听着好玩,说给他娘,他娘听了跳着高儿地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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