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咖啡


  曹明霞,祖籍云南,生于黑龙江。现在河北省艺术研究所工作。著有小说《士别三日》《婚姻誓言》《土豆也叫马铃薯》等。部分作品被改编成影视。
  再见到院长老官,已是他退休的几年后。近七十岁的人,远远走来,背部挺直,玉树临风。那米色的风衣,竖起的衣领,让越过层层人头看过去的我,想到了精神,抖擞,甚至风度翩翩这样几个词——不肉麻,老官一米七八的个子,拉过提琴又擅长跑的身姿,没有官员的大肚子,没有酒精浸泡的庸赘脸,无论是目光还是气质,都显得那么深沉,与众不同。特别是一头花白的头发,清癯而富有智慧,在乌泱泱的染发大军里,显得自然、真实而有力量。
  那天我正在商场的顶层吃快餐,米线上漂着厚厚的地沟油,手中一块玉米也有些发酸,扔了浪费,吃下又吞咽困难。正在这时,老官向我走来。黑压压的大厅一眼望不到头,全是低头吸溜嘶哈的后脑勺。老官逆着他们曲折地向我走来,远远的,就年轻人一样扬手打了个招呼。近前,我站起来伸手向他握过去,他没接,而是攥紧了拳头,不紧不慢地把胳膊竖成直角,举着,眼睛望着我,像革命党找到了同志,真诚而笃定地说了句电影台词:“消灭法西斯!”
  我险些就笑喷了,这个近七十的老头儿,还顽皮得像少年小子。顺他的话茬儿,我应该说:“自由属于人民!”并且,表情不要出戏。但是我,不能这么干,周围吃快餐的人腿挨腿,头抵头,又都年轻者居多,众目睽睽,这样配合他的耍宝,这些人还不把我当成精神病?这样的洋相,我可不敢出,咋说,我也是一个有点文化的职业妇女呢。
  老官并不害羞,依然举着拳头不动,有笑意但不戏谑,真的像革命同志相见,感情饱满真挚,又充满了郑重——看老官假戏真做,我拚命地忍住笑,可是再这样下去,就真的不好看了——我抱歉地报以抱歉的笑,低调的笑,微笑,摇头……老官看出我是真的不好意思,在搪塞,这位老革命,倒也识风物,他马上把拳头放下了,对我的不配合给以宽容,俯下身关心地问:就吃这个呀?
  我示意他坐,说马上吃完。
  老官欠着身坐了个边儿,说不急。然后感叹:太朴素了。
  掺了工业胶的米线韧度极好,牙齿切不断,每一口都要切割机一样断上半天。本来按约定,我们是要在百客咖啡见面的。但后来老官发来短信,说今天只能饭后了,抱歉。这样,在商场消磨时间的我,就临时决定,到顶层快餐先解决腹饥。刚吃,老官又来短信,说他逃出来了,正在出租车上。问我在哪儿,我告诉了他商场位置,他来找我。
  发酸的玉米已经被我啃掉了几趟儿,还舍不得扔。酸玉米,地沟油,掺胶的米线,由这三样,可以看出我的身份,一个日子不太宽裕的中年妇女,城市上班族。坐下来的老官,面露悲悯,说好女人呢,会过日子呀,知道省钱呢。
  三个感叹让我又笑了,日子穷成这样还能笑得出来,这就是我愿意跟老官在一起的原因。老官即使在位时,也不端官架,相反,他的超脱,不庸俗,让坐在那里的他,不像官儿,常常在开会时,他的讲话不像在给大家开会,而是和大家逗乐,开心。比如那些铿锵的文件,他边念边解释,解释得像说相声,引得大家一阵发笑。他的牢騷,也有水平,自己非常认真,可是听得别人笑倒一片。这份举重若轻的能力,和那些开会只会傻念文件还出错别字的领导比,高低立现。
  那时我们还年轻,听着听着,就对老官疑惑起来:他这是在传达上级指示呢,还是在讽刺上级指示?后来了悟,那一份皮里阳秋,是良知,是正义。正因为这样,老官满腹的才华,才一辈子只拜了一个小处级干部,在处级位置上原地踏步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啊,再没升职。老官自己也感叹,他说官某人一腔子的抱负,万丈理想,最终却只混了个脂粉班头儿。
  掺了胶的米线实在太难咽了,我放弃了剩下的,擦擦嘴,说走吧。老官前面带路,我后面跟行,我们移师百客。
  商场外正飘着雨,不大,细细的雨丝,对于情人而言,这样的雨,很应景。老官有备而来,他从包里拿出他的黑布雨伞,撑开,罩住了我们俩。老官个子高,米色的风衣领子竖起,身边还多了个我,在他眼里有几分布尔乔亚的女人。此时,老官若再举起拳头,说“消灭法西斯”,我一定立即跟上“自由属于人民”。可是,路窄,人多,几乎是人挤人,很多没有雨伞的,因怕雨淋而慌不择路,几乎逆着人流跑,把我们撞得趔趔趄趄。这个城市地处中原,常年干旱,很少见到雨,人们见了雨,虽然是小雨,也像见了刀子,避之唯恐不及。全部都是奔涌疾走。这也使我们步履匆匆。风衣,雨伞,都没派上用场,短短的旅途,老官的皮鞋被路人给误踩了好几脚。我们被裹挟着,想慢都慢不下来。几乎是被拥到了百客咖啡厅。进了门,才觉稍稍宽敞,有人接过了雨伞。
  不一样的消费享受就是不同啊,笔挺的小伙子,婷婷美好的姑娘,宽阔幽静的厅廊,低缓美妙的音乐——雅场所和快餐层的区别显示出来了,服务生把老官的伞罩上塑料套袋,婷婷的服务员引领我们到座位,大厅的卡座就很安宁,但老官坚持进包房,小包也是有最低消费的,老官很执意。维也纳,门上一条小木牌,檀底绿漆字,好看。待我们坐下来,服务员送上两杯免费柠檬水。老官很行家,接过菜单扫了一眼就快速准确地报出了一系列,有吃的,有喝的——我拿眼睛问,为什么要这样破费?我已经吃过了。
  老官很懂我的意思,他笑着摆摆手,那意思是不要管,难得。
  是啊,自从老官退休,快十年了,我们一次次电话里说,抽空,坐坐。在这个城市,坐坐就是吃饭的意思,见个面的意思。可是我们说了多少次,也依然没有坐成。今天,终于坐到一起了。
  待服务生走出,老官说,咳,别提了,今天乱透了,全乱了。这人一退休啊,想出来一趟,真不容易。谎都没法撒。真不容易。老官连连摇头。
  我知道他说的“真不容易”,也理解他的“乱”,一定是今天的计划被打乱了,因为本来说好,后来一变再变。他说过,每次出来,都是对夫人说开会开会,开研讨会,开讨论会,或者,去哪里讲课。老官算我们戏曲领域的专家了,离开了院长的位子,依然保值的,是他戏曲专家的身份。有些会,还请他开,有的管饭有的不管。一些艺术学校,生冷的戏曲门类有课等他讲,那些老掉牙的剧种,除了老官这样的专家,还真没多少人懂了。

推荐访问:夜晚 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