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雀斑的鹦鹉螺(短篇小说)

http://img1.qikan.com.cn/qkimages/bjwx/bjwx201905/bjwx20190505-1-l.jpg
  午饭过后,我坐在圣莫妮卡海滩的栈桥码头上,被大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我在等国内来的客人们从海滩上拍照回来,然后送他们去洛杉矶国际机场,赶下午四点直飞北京的飞机。6岁的小女儿珍妮在不远处跟一个小贩玩,那是一个常年在这里兜售贝壳的菲律宾人,她的那些漂亮的形状奇异的贝壳,对小孩子有无限吸引,每次珍妮来这里,最后她都会从菲律宾人那里买一两只贝壳回去,无论我怎么跟她解释都没有用。这些贝壳大部分是亚洲进口来的,根本不是加州的海里出产的。
  果然20分钟不到,珍妮就捏了两只贝壳过来,撒娇地挨着我坐下。头靠着我,把手里的新奇玩意儿给我看。一只是海胆壳,染成小女孩最喜欢的浅紫色;另一只是鹦鹉螺,手掌那么大,乳白色,从腹底部辐射出赤红色的生长纹。我扭头看看20码外的菲律宾小贩,她讨好地冲我笑笑,晒得黧黑的密布着皱纹的胖脸上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一会儿她的身边又围了四五个小童,在玩她背囊里的贝壳。
  我取过珍妮手里的鹦鹉螺,问她知不知道鹦鹉螺是一个贪婪的捕猎者,以壳里的空室作增压舱,使自己像喷气机一样飞速扑向猎物。这么一说,珍妮反而更加好奇,她把玩着那只带珠光的螺壳,赞道:“哇!我不知道这个贝壳这么厉害!还会扑杀别的海洋生物。买吧?爹地,给我买吧。就买这只!”
  我接着科普:“鹦鹉螺生有一根细管贯穿所有空室,细管可以输送气体,通过气体的调节,达到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操纵身体飞快移动、沉浮,潜水艇就是学鹦鹉螺的这个原理。”
  “螺的身体住在外端最大的空室里。除了这个,其他每一个壳室都充满氮气。每长一岁,鹦鹉螺周期性向外侧推进一层,它会在身体后方分泌碳素钙和有机物,建起一个新的隔板,形成新一间空室。”
  珍妮似懂非懂,忽然她打断我说:“爸爸,你书房的书架上也有一只鹦鹉螺哎。你是不是也喜欢这种贝壳,自己买了偷偷地玩?”
  “爸爸为什么要偷偷地玩呢?你什么时候看过爸爸玩贝壳啦?”我故意绕她。但是小家伙很精明,不上当,她转回到“买”这个话题上,身体贴着我更近,让我拿零钱出来付账。她的涂了防晒霜的温热的身体,小腿上还沾着一层刚才在沙滩上跑过带下来的细沙,在我身上蹭着,小狗一样。“好吧好吧,多少钱?25美金?开什么玩笑?你跟她说爸爸只有20块钱现金。那个海胆壳就不许再买了,你可以自己把家里那几只白色的海胆壳用酷爱饮料染色,想染什么颜色染什么……”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掏钱包。珍妮接过美金快乐地跑开了。
  熏热的海风吹来,国内来的客人们,穿着从奥特莱斯新买的名牌,站在椰子树下拍照,中年女人们撑起彩色的遮阳伞。我估计过不了几分钟他们就受不了大太阳,要回到车里。我起身把珍妮叫回来,准备出发。
  七月和八月是国内游客来洛杉矶最频繁的季节,送孩子上暑期班,看学校,买房子。一般都是我老婆来招待这些客户,她最近回广州看年迈的父母,所以我替她接待。所谓招待,也就是安排公司的人接机,送酒店,在他们离开前请他们吃一顿饭,然后送他们去机场离开。我老婆两年前和一个律师合开一家房地产经纪公司,以中国大陆移民为对象,留学、移民、地产一条龙服务,她是这条龙的地产部分。我的正经工作,是“天才教育”这个公司的亚洲市场开发主管,我已经做了整整十年。
  从圣莫妮卡海滩出发往东行,横跨内华达赤红色的沙漠,翻过落基山脉上的皑皑白雪,穿过中部那些无数有着奇怪名字的大平原州,一直到达纽约,然后沿大西洋的海岸线往北开车一个小时,就到达一个叫布里奇波特的城市。在那里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一只鹦鹉螺的礼物,带雀斑的鹦鹉螺。它珠灰色带条纹的外壳上密布着深橘色的斑点,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只有幾粒,像是雀斑,这些雀斑组成星云一样的形状。送礼物的人,也叫珍妮。那是我生命里第一个珍妮。那里,那个珍妮,是我的美国往事。
  那只鹦鹉螺,此刻被丢在家里的多宝阁上,跟客户送的紫砂茶壶,苏州双面绣的猫咪图,无锡泥人,南京雨花石等等标准国货礼品一起,在红木架子上收集灰尘,已经被遗忘,连家里的两个小姑娘都不要玩这些过时的东西。鹦鹉螺在束之高阁前,曾被我很多次珍爱地托在手掌上,看它氤氲出柔和美丽的五彩。
  现在女儿提起,它的故事我立刻想起,在那柔和的光泽里我曾经生出许多白日梦。就像十一年前我第一次看到珍妮赤裸的白色身体,从肩到后背上的雀斑组成星图的形状,蜿蜒撒在腰上,浅金色的头发垂下来打着卷,像鹦鹉螺穿行在深海水中带起的泡沫。白色小小乳房慢慢扫过我的身体,停留在我的下腹部。我心甘情愿成为珍妮的猎物,珍妮是我的天堂。在珍妮家宅子后面空置的卧室里,拱顶大窗照进正午的日光,二十七岁的我忠实地贡献自己的身体,在20分钟之内,撩逗,诱惑,喷勃发力,完成使命,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到达并非易事,我从午饭后学校的自由时间冲出来,紧张、害怕、激动和春心荡漾得几乎看不清红绿灯。开着我的那架三年新的两门福特车,驱车15分钟,穿过下城海边最拥堵的正午,左冲右突,离路边太阳伞下优雅坐着午餐的退休老人和家庭妇女只有一尺之遥。我是一只荷尔蒙高涨的雄蜂,急急地把事办了,原路返回,被正在喝咖啡吃餐后点心的人再骂一次。回到学校前以艾伦家族名字命名的停车场,紧急刹车声跟午休结束的铃声同时响起。跟随着偷偷吸烟,在路边花坛里掐灭烟蒂的十二年级男生一起,步入杰斐逊总统名字命名的布里奇波特公立高中的大门,我这个偷情的衣冠禽兽,变成校长助理、模范教师。
  那些在停车场边看我来去的高中男生,他们一定注意到我去时的慌张,回来时的轻松快乐。观察教师的一言一行是学生课程的必修部分,虽然成绩单上没有学分。他们做梦都想不到,那些写在男厕所隔间上的下流话所言不虚,性感的珍妮小姐的体味,就在我的指尖上、嘴唇上、脸上和裤链拉锁后的管道上。所有笑话都有真实,荤笑话也不例外。
  那座海边潮前街的房子,现在已经拍卖,推倒了重建,买家是纽约来的阔佬,对冲基金操盘手,带着他的北欧风的新娘,两个金发的小小孩。他们的跑车抛锚在95号公路这最穷的一段,这对神仙璧人才会走上那段荒芜的海滩。由飓风桑迪的大风大浪堆出的海滩上的沙丘,埋没一个夏天后丢在沙滩上的塑料椅子,破裂的遮阳伞。像巨人弃下的沙盘,爬满了粉红多刺的海滩玫瑰。这种原生在亚洲的玫瑰灌木,无论春夏,永远开满粉红色的花,花盘上打着褶儿,衬着椭圆形油绿的叶子,几百朵几千朵,此起彼伏地开着,让你目不暇接。这种野生玫瑰貌似柔弱,起先是一棵,一个季节下来它飞快地枝繁叶茂,爬满整个沙丘,然后再向海滩延伸,寻找下一个可以攀缘的目标。

推荐访问:鹦鹉螺 雀斑 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