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向你看|应许之日里韩述结婚

   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饮可尽可别离。--席慕容       人生最痛是什么?有人说是失恋,足以让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有人说是最疼爱的宠物死掉了,它们没有足够的寿命陪伴主人白头终老……有人害怕别离,有人惊恐死亡,心底深处最脆弱的地方就是你最痛的地方。
  
   然而当初可以数出一大堆的痛苦,如今看来却是个云淡风轻的笑话。苦海不会无边,回头也不一定有岸,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的最痛也许不过是你眨眼就熬过去的小疼,你的最痛也许只是我轻轻咬牙就可挺过来的细伤。
  
   每当我用着那台随时都会蓝屏死机或者热得可以直接煎蛋的二手笔记本打字工作时,最痛便是还未来得及保存文档,它就突然岔气了。
  
   我每天都弯着腰坐在小板凳上,十根指头飞一般敲着字,写到动情处就会不由自主抬起双脚,如苦行僧般,蹲在那里,只差屁股下点三炷香了。
  
   我像个打字机一样,每天都在噼里啪啦卖力地写稿子。不不,别误会,我可不是拿版税吃香的喝辣的大牌作者,我寂寂无名苦逼不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码三百天都在敲字。
  
   我写各种各样的故事,小兔子小老鼠的小童话;夜里辗转难眠,床下不知何时直挺挺躺着无名尸的鬼故事;青梅竹马的懵懂爱情;激情四射的都市艳情……有的故事能以烧饼的价格卖出去,有的则静静躺在文档里做僵尸,扣除倒闭的小杂志或者拖欠稿费的无良刊物,每月的稿费也只够温饱。也给某位不知名的作家当过枪手,白菜价写了厚厚一本,韩式小白文,据说卖得不咋样,后来那位作家再也没来找过我了。而我,依旧在夜深人静的夜晚,蹲在小板凳上啃着苹果研究恐怖片。
  
   此刻,我正在三医院的一间病房写稿子,窗外绿树成荫艳阳高照,头顶的吊扇缓缓吹着凉风,我写了一个旋转的吊扇"哐当"旋下来,削掉了一个小孩脑袋的惊悚故事,写得自己后背发凉,猛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身后一个穿着竖条纹病服的大婶呆呆地望着我,不知道她无声无息地在我身后站了多久。
  
   "我是谁?"她撞上了我的目光,眨眨眼像一尊木偶突然有了生命。
  
   "你是李玉芬。"我见怪不怪,对答如流。这里的病人我基本都认识,他们有时候认识我有时候不认识。
  
   她摇晃着有些花白头发的脑袋,眯缝着眼睛,一脸神秘:"那你告诉我,李玉芬是谁。"
  
   我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抠了抠有些发痒的脚丫子,对于这个哲学性的问题,我思考片刻认真回答道:"李玉芬就是你,你就是李玉芬,你就是你,李玉芬就是李玉芬。明白了吗?"
  
   她转动着眼珠子,似乎在消化我有些艰涩的答案,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有点明白了……该吃晚饭了,宝珥。"
  
   三医院是C市唯一一家精神病院,隔三差五有人来又有人走,有些病人已经住了十来年了,他们的亲人定期交钱偶尔探望,也有的一开始还一个月来看个一两次,后来索性人影都没见到了,只交医药费其余的一概不管。
  
   这几栋灰蒙蒙的四层小楼位于城郊一处风水颇佳的地方,医院已有五十来年的历史了,墙面上的瓷砖早已变了颜色,剥落的剥落褪色的褪色,倒是早些年种的爬山虎长势一年比一年好,那些绿色的家伙生命力旺盛堪比蟑螂,一过了冬天那落叶的干枯季节春风一吹立刻活蹦乱跳地冒出小细芽哗啦啦往上蹿,绿叶铺天盖地把那些丑陋的外墙重重包围,以至于远远望去,三医院的夏天总像几座绿森森的坟墓,散发着一股神经质的腐朽味--那是专属于医院老人身上的味道,连光阴都布满了爬山虎的触须味儿。
  
   我妈是三医院的护工,大概是在精神病院待久了,整个人也冷冰冰的一点都不爱笑,苍白的脸上五官也淡淡的,说话从来没有波澜语调的起伏,浑身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医院每年发四套工作服,白白的褂子从春天穿到冬天,永远是最大号。遥遥望去,似乎病人和护工、医生没多大的区别,在精神病医院里混久了,大概都会有病吧。连医院的食堂也是冷冰冰的,长年累月的镏白菜,青椒炒豆腐干,白菜豆腐汤……所有的菜都白得�人。
  
   医院里有几个很出名的病人:
  
   101室里住着的胖老太太特别会做针线活,最擅长缝熊,一堆破棉絮烂布头在她手里半天工夫就是一只憨厚可爱的小布熊。一开始医生根本不敢给她针,精神病院里所有尖锐的有危险的器具都必须远离病人,以防病人伤害别人或者自残。可是老太太被送进来时,她的儿子就千叮万嘱一定要定期给老太太一些活儿干,否则老太太就要闹情绪要自杀,只要让她缝熊,她就是一个安静温柔的老太太。
  
   我一直搞不明白,这个世界上,真的可以有一件事情成为你活下来的勇气吗?比如缝熊。
  
   203室的病人是一个很会弹琴的优雅老爷爷,贝多芬的曲子信手拈来,平日里总是在镜子里认真梳头,花白的头发一根根顺溜地贴在脑袋上,年轻时一定是个英俊的万人迷。
  
   可惜……万人迷喜欢穿裙子,也爱涂口红,不然也不会被家人送来医院了。可是他很快乐,一年四季都穿裙子,每天准时早起吊嗓子,我起床压根不用闹钟。
  
   211是个一穿鞋就觉得烫脚的小女孩,总是赤着脚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自言自语,她有被害妄想症,一旦发病就跟大力士附身一样力大无比。所以每次她咆哮的时候,都由男护工处理。久而久之,病人们的门房号就成了他们的名字。
  
   304是个倒着看书都可以倒背如流的天才,喜欢对着空气聊天,大家都说他可以看到大家看不到的东西,所以没人愿意和304玩,除了我。
  
   去年的夏天,原来的304跳楼死了。她是个连续三年高考失败的女孩,最后一次参加考试后,直接从阳台上跃了下去,从四楼跳下没有死,去医院检查的时候胃里全是试卷的碎片……伤好了以后她就被她妈妈送来了,在304住了三个月,换了两个医生,谁也拿她没有办法,她每天都在咆哮尖叫见谁咬谁,不打针根本安静不下来。可是那段时间她非常乖……一直静静的,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大家都以为可能这些日子服的药见效果了,她开始被放出房间跟着大家一起去活动室做运动,打打乒乓,散散步遛遛圈子去操场慢跑。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万里无云,阳光暖暖的,病人们秩序井然地排着队准备去操场跑步,刚出房间304就像疯了一样冲上了楼顶……据说她做了一个跳水的姿势--展开双臂,双脚并立,轻轻抬起右脚微微弹跳,然后就像一个职业的跳水运动员一般--头朝地,栽了下去!
  
   每次我给关侑讲这些故事时,他都瞪着那双细长的小眼睛,泛着白眼做出鄙视的表情:"少来啦,宝珥。你最喜欢瞎编故事了,信口开河!"
  
   关侑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过去那个瘦巴巴的小矮个如今却已经长成了瘦瘦高高的大男生了,可是走路依旧改不了弯腰驼背的坏习惯,双手插在裤袋里,弓着背,背上背着一把重重的吉他,垂着头,不徐不疾地往前走,像一个得道高人,嘴角总是带着一丝嘲讽世界的冷笑。
  
   我爱编故事,关侑爱唱歌,我们住在精神病院里相亲相爱,为各自的理想奋斗着。他愿意付出所有,成为一个真正的歌手,站在光鲜亮丽的舞台上,台下有千万人为他呐喊落泪高声合唱。而我,只希望可以一直这样写下去,写到天荒地老,死前出一本完全属于自己的书。
  
   周星星说得真好,没有理想的人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有理想的人。
  
   ◆□◆02◆□◆
  
   世上有一条唯一的路,除你之外无人能走。它通往何方?不要问,走便是了。当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路还会把他引向何方的时候,他已经攀登得比任何时候更高了。--尼采
  
   关侑每天都背着那把旧吉他,骑许久的车到市中心的酒吧街唱歌,每晚八点到十二点,薪水不错,如果客人点歌还会有额外的收入。
  
   黄昏时,蔷薇色的天空上偶尔飞过黑色的鸟群,流云翻滚成棉花糖的形状以肉眼不可捉摸的速度行走着。去市中心的路那么长,骑车足足要一个小时,穿过长长的公路,路旁的梧桐上知了一直聒噪,绿油油的大叶子遮出了一条凉快的阴凉小道,关侑便骑着车哗啦啦地穿过它们,然后松开双手一路尖叫着冲下缓坡。
  
   风鼓起了他大大的T恤衫,像白色的风帆驶向不可预知的美丽未来。他今年十九岁了,存款五千块,因为经常熬夜和不定时吃饭的缘故,一米八五的个子不过才一百四十斤,瘦得像一条壁虎。白白的皮肤怎么都晒不黑,却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没日没夜地打着疲惫的哈欠。
  
   他把破旧的自行车停在酒吧后门的小巷里,猴子一样蹿了进去。
  
   酒吧是个过气男演员开的,曾经的当红小生早些年也赚了不少钱,开了三家川菜连锁店和两家酒吧,生意不错名气也打了出来。酒吧最辉煌的时候,也有不少有名气的摇滚歌手长期驻唱,比如当初风靡一时的摇滚人老K,几个乐队也隔三差五来做活动。
  
   酒吧风格走的是粗犷民族风,里面全是木头桌子木头椅子,墙上挂着羊骨头和五彩斑斓的布条装饰着,座垫也是五颜六色的彩布。酒吧并不大,百来平方米,上下两层,屋顶正中央绘着一幅铺天盖地的唐卡,几根大柱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梵文。
  
   木楼梯在角落里,哐当哐当踏上去就是二十平方米左右的二楼,也布满了木头桌椅,彩布飘飘隔开位置,也算是别具风格的小包厢了。
  
   关侑在这家"牧羊人"酒吧唱了三个月了,过去黄金时期听说还时不时有唱片公司的人员来酒吧挑人,现在唱片市场不景气,网上什么歌没有,谁还会花钱买唱片,现在的红歌星卖个两三万都要开庆功宴了。可是关侑就要这条道走到黑,他想等自己人气再高些,就去正规的录音室录一段样带,寄给唱片公司试试看。
  
   七点四十分,关侑准时将木头高脚凳搬到了挑高四十厘米的舞台上,检查麦克风音响是否准确,晚上八点歌手准时开场。
  
   时间尚早,酒吧里只有零零散散两三人,夜猫子们还未出动。这时候才会轮到关侑唱歌,过了十点人多了,就是酒吧的主唱康哥表演了。十二点是他的下班时间,但生意好时,他也走不开,康哥和乐队累了,就是他抱着吉他上去工作的时候。
  
   关侑长得眉清目秀,话不多嘴巴严实,整个人气质有些清冷,唱歌时无论下面气氛怎么好,他都淡淡地抱着吉他唱自己的歌,也不和客人闹酒嬉戏,在康哥的眼里,关侑就是个听话的小屁孩,单纯善良,无论身在什么环境,他好像从未想过要融入这个环境里,而是静静地给自己罩上一层保护膜,把自己与那些颓废奢侈堕落远远隔开。
  
   康哥想到了当初自己背着一把破吉他闯荡江湖,摔得鼻青脸肿时,是老K拉了他一把,而如今他像老K照顾自己一样照顾关侑,他愿意给这个小孩一些表现的机会。
  
   当年少无知的自己,怀揣着单纯想要唱歌的理想离开了家,却被这个现实的社会揍得头破血流……每个老江湖都有蠢蛋的过去,愚昧的理想。所以,每次看到抱着吉他闭着眼,深情且认真地唱着每一句歌词时的关侑,他都会有种想要默默落泪的冲动。关侑的声音像极了老K,在老K迷人的嗓子还没有被烟酒毒品毁掉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像个天使。
  
   关侑的第一首歌是许巍的《蓝莲花》,他的声音像清澈的流水顺着每一个空气分子流动着,在一片嘈杂喧闹的酒吧街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只有简单的吉他声,混杂着时轻时重节奏分明的鼓声。
  
   吉佳原本想要去CC酒吧把自己灌醉的,却被这个干净的声音吸引了,那双MIUMIU的黑色高跟鞋停在了"牧羊人"的门口,粗犷的木头大门一直紧闭着,门口挂着一个破旧的小木牌--正在营业中。歌声是从缝隙里溜出来的,却像绳子一样把吉佳的脚紧紧拴住了。
  
   吉佳贴着墙站着,黑色的小脚牛仔裤把一双腿绷得笔直修长,上身穿了撞色T恤,脖子上戴着一串复古范儿的旧项链,那是在纽约跳蚤市场掏的,二十美元,右手中指戴着一枚蒂芙尼的小钻戒。黑色的齐刘海儿,头发刚垂到肩头,双眼画着浓重的烟熏妆,眼角上挑凌厉性感,涂着猩红的嘴唇,唇红齿白又范儿十足,活脱脱老外喜欢的中国娃娃模样。一路走来,已有三个人跟她搭讪了。
  
   她打开肩头挎着的黑色香奈儿,这个小包像有千斤重,压得她快要垮掉了。有些哆嗦地从包里翻出了一包烟,"咔嚓"一声点燃了火苗,火苗在夜风中颤抖着,摇晃不定,嘴里的烟老半天才点燃。
  
   吉佳深深吸了一口,颤抖的身体这才平静了下来,歌声还在流淌,顺着每一个毛孔钻入了她的心脏。右手拇指不由自主地抚摸着中指上的戒指,抽完了那根烟,《蓝莲花》刚刚结束。
  
   吉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门进去。康哥见着她,遥遥挥挥手。吉佳笑笑,绕过那些桌椅,坐在康哥旁边的沙发上。
  
   "好久没来了。"康哥让服务生给吉佳端来了一杯长岛冰茶。
  
   "最近忙死了,我回去帮我老爸的忙了。坐在销售总监的位置上,干着业务员的活儿,太坑爹了。"吉佳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像一排整齐的贝壳,更衬得她唇红齿白。虽然和康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可吉佳的目光一直就没离开过舞台上的关侑。这个眉眼特别干净的男孩,在吉佳眼里像一只纯洁的白狐狸,撞过来的目光带着胆怯的闪烁。
  
   "看傻了?至于吗!"康哥看着有些失落的吉佳,开起了玩笑。因为老K的事情,吉佳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过"牧羊人"了,自然是没有见过关侑的。
  
   "有没有发现他很像一个人?"吉佳陷在沙发里,笑得很苦涩。
  
   康哥点点头,他明白,完全明白。因为他也有相似的感觉,关侑是年轻版的老K.他只是有些心痛吉佳,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女孩,眼神却苍老得像五十三岁,经历了太多太多苦难。外人看起来吉佳是个人人羡慕的有钱女生,老爸的大公司生意如火如荼,她十八岁刚拿到驾照她爹就送了一辆红色的法拉利。从高中就一直在纽约读书,如果不是暑假回来遇上了老K,她的人生应该是另一番亮丽的风景,而不是这般死气沉沉如老妪般心灰意冷。
  
   那时的吉佳天真烂漫,顶着一头红色的短发混迹着夜场,无非就是喝喝小酒跳跳舞,可是她在"牧羊人"里遇上了老K,从此疯狂迷恋上了这个浪子。
  
   老K当时是红极一时的摇滚歌手,长发飘飘眼神忧郁,抱着电吉他扯着大嗓门唱歌。出过三张销量不错的唱片,开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演唱会,在摇滚圈子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那年的老K二十五岁,又疯狂又浪漫。可以拖着吉佳在大雨倾盆的街上狂奔,若无其事地亲吻;可以在她生日那天,用玫瑰花塞满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为她写歌,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爱着那个叫吉佳的女孩……吉佳为了他,连学也不去上了,每天在酒吧撑着下巴一脸迷恋地望着自己的爱人。
  
   甜蜜的岁月总是短暂的,所有的爱情都有丑陋的一面。吉佳不止一次逮到老K勾搭其他的女生,两人在酒吧撕扯吵架,互刮耳光,然后抱头痛哭。她知道他酗酒抽烟每天三包……那时候的她非常害怕老K会死掉,当她知道老K竟然在碰那些违禁物品时,彻底崩溃了。她看着吞云吐雾的老K,气炸了,猛地一下掀翻了桌子。暴怒的老K揪着吉佳的头发把她拖在地上,左右开弓狂扇耳光。
  
   康哥去给老K送吉他的时候,推开了虚掩的门,立刻被这一幕吓傻了--吉佳跪在地上已经眼神涣散了,老K还揪着她的头发不要命地扇着她,手掌上全是吉佳的鼻血,而她肿胀的脸上更是布满了骇人的血手印。
  
   那天若不是他死命抱着抓狂的老K,吉佳一定会被打死的吧。也是因为那样,吉佳与康哥才真真切切做起了好友。他以为吉佳会离开老K,可是没有,她依旧若无其事地跟在老K身边,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从十八岁开始……她像被人拔苗助长一样,快速地成长着--从与家人翻脸断绝关系闹得不可开交,到最后可以拖着老K与父亲吃饭,一本正经策划着彼此的未来,更准确地说是策划着老K摇摇欲坠的未来。
  
   这时的唱片公司再清楚不过了,早已过了摇滚的黄金期。他们更愿意包装听话的俊男美女,年轻的美好的,歌唱得烂一点也没关系,因为一切的缺陷都会被处理得妥妥当当。而老K呢,却不知道今时今日早已没有当初的辉煌了,他依旧耍大牌砸吉他,冲着发出嘘声的观众竖中指,更严重的是竟然和歌迷发生关系……他拼命想要留住一切,却发现根本就无能为力。
  
   吉佳拼了老命给他填补人际关系,竭尽所能帮助他岌岌可危的事业,一次次拉父亲作为赞助商,让老K有演出的机会。可是回天无力……老K在某个深夜,死在了一家娱乐会所的包厢里,死因是吸毒过量。
  
   "会唱《海阔天空》吗?"吉佳走上台,望着关侑好看的眼睛,淡淡笑道。
  
   关侑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气质冷艳的女人,小声道:"会。"
  
   吉佳把一侧的头发别在耳后,打了个响指,康哥已送上来了一个大号的非洲手鼓。
  
   "来,我帮你打鼓伴奏。"她轻轻抚摸着这面熟悉的手鼓,轻轻抬起手,又重重落了下去。
  
   是的,每一个节奏每一个回声每一个震动都是她熟悉的那面老鼓。这也是老K教会她唯一的东西,当初她还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你死了,我至少可以抱着这面鼓坐在地铁站卖艺乞讨。
  
   一语成谶,他终究还是死了,而她依旧还活着,只是她如今乞讨的不是钱,而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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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的爱之间,必将隔着三百个黑夜,如同三百道高墙,而大海必将是我们之间的魔法一场。--博尔赫斯
  
   去年生日时,关侑送了我一个二手的单反相机,他说一点都不贵的,等他有钱了,一定帮我买更好的礼物。
  
   从那以后,我就爱上了拍照片,没事就背着这个重重的黑家伙到处走走拍拍。我喜欢拍破旧的东西,比如垮掉了一半墙的筒子楼,尚且苟延残喘的墙上画着红圈,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我喜欢拍脏脏的流浪猫,流浪狗狗;101还未缝完的缺胳膊少腿儿的熊;自言自语一脸神秘的304;安静时候的赤脚211;穿裙子臭美的203老爷爷,他弹钢琴的样子真是帅呆了。
  
   我喜欢一切的遗憾美。
  
   天气热的下午,我会推醒关侑,两个人偷偷溜到医院后面的坟地里吃冰激凌。我们俩左右手各持一根,舔得舌头发疼,脸花得像两只捣蛋的花猫,然后铺着报纸在草地上睡上一个美美的觉。
  
   这个世界真正安静的唯有死去的人,他们一点都不喧哗,我们和他们一起躺在这片寂寞的土地上睡眠。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我和关侑会醒过来,而他们,一如既往地长眠下去。
  
   天气凉快的上午,我和关侑会搭地铁,绕着C城遛一圈,从地铁的起始站坐到终点站。人多的时候,关侑会把我护在他的臂弯里,每一次听着他平静的心跳都会觉得很安心。
  
   关侑每次下班回来总会给我带点小东西,有时候是烤串儿有时候是章鱼丸子,或者酒吧里剩下的小点心。他知道我晚上熬夜写稿子肚子会饿。
  
   他住在男职工宿舍里,而我跟着我妈住在对面的女职工宿舍里。每次他都偷偷装布谷鸟叫或者蟋蟀的吱吱声。我就会立刻冲下楼,第一时间抢他怀里的食物,然后两个人坐在花坛边肩并肩聊天。
  
   三医院上空的夜晚总是很美,郊区的星星比城里亮多了,有时候我们就这样一颗一颗没头没脑地数下去,最后却睡着了。
  
   这个少年伴随了我好多年,那栋陈旧的筒子楼里有我们并不愉快的童年。那些密密麻麻的大铁门后,往往一家几口蜗居在几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走廊里总是弥漫着呛鼻的油烟味,谁家晚上吃什么总是尴尬地一目了然。
  
   灰暗的楼道,夏天里男人们总是赤裸着上半身扇着蒲扇坐在竹椅上,走廊里一排排看过去,全是白晃晃的人肉。老人小孩和老婆,都走下楼去大树下乘凉。人们一个个都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城市规划什么时候可以拆除这片像疮疤一样的筒子楼,等待着能搬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有单独的卫生间和厨房,不用隔壁打个喷嚏你也清楚里面飞溅的唾沫星子里带着什么情绪。
  
   年少的我总是背着沉重的书包,像一只筋疲力竭的蜗牛缓缓地行走在永无尽头的走廊里。昏暗的走廊永远只有两头窗户透进来的阳光,把窗棂的方格影子投在地上,尘埃如精灵般细细舞蹈,关侑家在403室,我家住402.每次他爸狂揍他咆哮着训斥他时,我总会竖着耳朵担心不已,因为我根本听不到关侑叫痛的求饶声,哪怕他父亲打他打得气喘吁吁。
  
   关侑的父亲是个退伍军人,力大无穷,脾气暴躁,稍有不慎就掀桌发脾气,顺手操起挂在门后的皮带就狂揍他。关侑的妈妈在几年前心脏病去世了,父亲的脾气愈加暴躁,工作据说也不如意,现在只能在商场做保安。妻子去世后,他害怕儿子那双清澈的眼睛嘲讽似的望着他,像看着一个十足的失败者。这个父权至上的男人,在经历了上一代的家庭暴力后,把暴力又传承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那时候关侑因为没有母亲的照顾,刘海儿总是长到要盖住眼睛了,才会去剪一次。他从小就是个不爱笑的男孩,不符合年龄的忧郁总会笼罩着这个瘦小的身体,无人能体会他的痛苦,除了我。他性格沉闷,也不爱与同学玩,总是独来独往。
  
   我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出门,背着沉重的书包,一步步往学校里走去。无论刮风下雨,谁先放学,另一个先放学的人总会站在大门口等待另一个。
  
   "你爸又打你了?"这是我们很多次对话的开始。
  
   "唔……"小小的男孩耸了耸肩,把沉重的书包往上送了送,垂着头,支吾道。
  
   我自顾自掀起他的袖子,胳膊上密密麻麻又红又紫的伤痕,一看就是用细铁丝衣架抽的。
  
   "你爸下手真狠。"再热的天,关侑也不穿短裤和短袖T恤,因为胳膊和腿上皆伤痕累累。
  
   那时候,我们的脚上都穿着二十块钱一双的回力球鞋,白色的鞋上,有几条红色的纹路,像伤痕一样。一直到现在,回力鞋依旧是我们最喜欢的鞋子。一大一小两双白色的鞋子,一起走过了长长的路,经历了年少时期最难熬的岁月。
  
   回忆的画面,总会像梦境一样,零散却精准地在你脑海回荡,让你以为早已过了一生一世了,却在醒来时发现不过是黄粱一梦,太阳还未落山,杯子里的茶还有余温,未来的日子还那么的漫长。
  
   每次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都会有种恍若隔世的幻觉,这个喜欢穿T恤和短裤的少年,真的是陪伴我走过无数次长廊和黄昏的男孩吗?
  
   两个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踩着夕阳一步步往家走,偶尔相视一笑,想起来那种感觉竟然是……相依为命的苍老。
  
   那时候我的爸爸和妈妈还蜗居在小楼里硝烟四起,每日砸锅摔碗一副过不下去的模样。每次他们大打出手,我总会吓得缩在墙脚抱着头大气也不敢出,害怕他们的战争会蔓延在我的身上,害怕自己某一个胆怯的眼神会激怒两个失去理智的大人,所以我总是抱着头缩成一团看着自己的脚丫子默默落泪。
  
   我根本不会明白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笨到一点都不会拒绝那个偶尔上门来的红唇阿姨塞给我糖果问我是否喜欢她时复杂的眼神。我傻乎乎地吃着糖果,点头说喜欢。一直到妈妈愤而收拾行李摔门离开后的下一刻,红唇阿姨就大包小包驻扎我家了。那样可怕的速度,像一个早已预谋好的鸠占鹊巢的阴谋。我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开始的相安无事并没有维持多久,伪善的红唇开始冲我横眉竖眼,却在爸爸在时,对我嘘寒问暖。那时候爸爸经常出差,他走后,红唇都打扮得无比妖艳出去玩,我只能对着厨房里的冷锅冷灶自己试着做饭吃。有一次,若不是关侑敲门找我玩,闻到了一股煤气味,而我家的门也刚好没有关严实,他才看到了已经不知晕厥多久趴在地板上死尸一样的我……
  
   可是继母只是淡淡地说她回娘家去了,顺便训斥我这么大的女孩了,平时太娇惯了一点家务都不会,做个饭还差点儿弄出人命。而爸,皱着眉,不知道是应该安慰还是训斥我,只是苦恼地摇了摇头。
  
   他太忙了,要忙着赚钱,跑长途货车翻山越岭本来就是一件特别劳累的事,他已经累得顾不上我。
  
   "你妈呢?有联系过你吗?"关侑很担心我。
  
   "我觉得妈妈应该打过电话来,我有次刚回家就听到那个女人对着电话破口大骂,大意是不要让她再打来电话了,说已经是我老公了,你要你女儿就把她带走好了。可是她看到我推门进来后,就立刻挂断了电话。"我坐在窗边,一脸惆怅。关侑在旁边小心护着我,害怕我摔下去。
  
   "那你知道你妈妈的联系方式吗?"
  
   "不知道……"
  
   "那怎么办啊?"关侑那天新剪了头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已经开始长个子了,比我高了足足一个脑袋,长长的手脚像动画片里的木偶人。
  
   "不知道……"我剥着墙上斑驳的石灰粉,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我眼泪差点儿咳了出来。
  
   "那我们就再忍忍吧,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我们就逃走吧!宝宝。"风鼓起了少年的校服外套,在他背后形成了超人一样的披肩。
  
   他一直叫我重叠的名字,他不叫我宝珥,他叫我宝宝,像我那日渐疏远的母亲一样。
  
   "好!"少女枯黄的头发,又短又干,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惶恐的期待。
  
   十六岁那年,我与关侑搭上了去C城的火车,一路从头站到尾,肿胀酸痛的小腿在那个夏天尝到了逃走的苦头,两个人背着简单的行李一脸倔犟地踏上了人生新的旅程。
  
   那时,继母的儿子三岁了,她越加刁难我,害怕爸爸把唯一的小房子留给我,因为爸爸不知为何与那儿子并不亲密。而关侑的父亲因酗酒又被开除了,每日窝在家里找关侑的茬儿,看着儿子开始反抗,更是往死里打。那天,忍无可忍的关侑终于怒而拽住了那根皮带,疯狂地砸向了家里所有没有生命的家具,然后看也没看呆若木鸡的酒鬼父亲,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敲开了我家的门。
  
   "走不走?"他摸了一把嘴角的鲜血。
  
   风顺着他的身体灌进了屋子,爸爸又出去跑车了,而继母和她那娇惯不已的小祖宗不知身在何处。
  
   "走!"我最后一次带着留念的目光,用眼神轻轻抚摸了一遍属于我的东西,然后立刻屏住呼吸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行李。
  
   作业,去死吧!婴儿车,去死吧!衣柜里塞得满满的女人衣服,去死吧!
  
   ……
  
   我把我所有仇视的一切,砸了个稀巴烂,然后背着爸爸的帆布大包,带上写着C城三医院地址的纸条摔门而出。
  
   是的。
  
   从来没有那么畅汗淋漓地痛快过。
  
   我想我大概已经长到……可以默默咀嚼痛,然后假装若无其事,最后再面无表情吞下的年纪了吧。
  
   风尘仆仆的两个小孩,千辛万苦站在三医院门口,望着这几栋灰蒙蒙的小楼,心里的胆怯不是没有的。
  
   关侑拖着我的手,两个大包都背在他背上,他咽了咽唾沫,问面无表情的看门的大爷:"请问李珊珊在吗?我们找李珊珊,在这里当护工的。这是她的女儿。"
  
   仿佛害怕大爷不相信似的,关侑把我往前面一推,我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了夜色中走出来了一个一脸诧异的女人,当走到大门口的路灯下时,用不可思议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声音充满了疑惑:"宝宝?"
  
   我并未告诉她,我要来。她也完全想不到只是出门想要买一点面条,却看到自己突然长高的女儿和一个有些面熟的少年手牵着手站在门卫处。
  
   我曾想过无数次与母亲相见时,两人抱头痛哭诉说这些年的委屈,我要躺在妈妈怀里--告诉她继母的可恶和该死的小弟弟的刁蛮任性……可是在我看到她那略微尴尬的表情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一点点挣脱关侑的手心,垂着头,像小时候犯了错一样,呆呆地站在她面前,完全不知所措。
  
   "一定累坏了吧,妈妈刚要出去买面条,回来给你们煮面条好不好?老伯,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干儿子。先在这儿等我好吗?我一会儿就回来。"
  
   "唔……"我终于鼓足勇气看了她一眼,怯怯地点了点头。
  
   那时的我,根本没有发现母亲远去的脚步竟然有些蹒跚,而肩头也因为默默的哭泣而止不住的颤抖。
  
   她无法想象,多年没见的女儿竟然和邻居男孩手牵着手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C城。两张稚气的脸庞上,风尘仆仆的表情,累得眼里都布满了血丝。她知道,一定是真的在家里过不下去了,才会想要来投靠母亲的。她的记忆里,女儿是那么的小,小小的身子像瘦巴巴的小猴子,总是喜欢牵着她的衣角,叫着:"妈妈……妈妈……"
  
   她心里告诉自己,无论两个小孩犯了什么错,她都会原谅的。
  
   那天夜里,妈妈给我们做了两大碗鸡蛋面,我和关侑头顶着头,坐在小桌旁像两只饿疯了的小老鼠,����很快就吃得干干净净。而我更是累得睁不开眼皮了,完全没有梳洗,就直接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太累了,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累过,累到筋疲力竭,快要死掉了。
  
   可是我的嘴角却是带着笑意的,因为终于……终于自由了。
  
   ◆□◆04◆□◆
  
   生命中最大的悲恸莫过于:你悄悄紧守,像一个神秘的誓诺,年轻时想象的某种美好品德,却在流光最后的揭牌时刻,证明它只是一像从鞋底脱落开口的生胶垫,被挚爱之人视若敝屣,无滋无味……失爱之人真如丧家之犬。--骆以军
  
   从那晚以后,吉佳每夜都来"牧羊人"捧关侑的场,灼灼的眼神烧得关侑万分不自在。可是吉佳霸道的性格却像是不容他拒绝一般,等着他下班,然后不由分说把他拖到自己的跑车里。刚好车链子坏掉了,关侑正愁怎么回去,也没有拒绝吉佳的好意。
  
   红色的跑车火焰一样燃烧在公路上,敞开的车顶,夜色阑珊,风吹得关侑有些冷。吉佳涂着豹纹指甲油的双手熟练地扳着方向盘,车速飙到了疯狂的地步,关侑紧紧拽着安全带,害怕自己会突然飞出去。
  
   车厢里回荡着老K的歌,关侑听着听着,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可是他什么也没有问,像个聪明的傻子。
  
   车子没有出任何意外,准确地在三医院门口停住了,吉佳笑道:"怎么住这么远?难道你是个精神病,偶尔客串歌手?"
  
   关侑笑笑,解开安全带,说了声谢谢就下车了。吉佳也打开车门,绕到关侑面前,替他抚了抚吹乱的刘海儿,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然后重重地吻了下去,瞬间又松开他,笑了笑,钻进了车里,留下了一片绮丽的余韵。
  
   关侑浑身发冷,回过神来,松了松僵硬的背脊,仿佛元气被吸走了一样,走得有些恍惚。
  
   "今天怎么这么早?"我揉了揉酸涩的膝盖,从花坛边站了起来,似乎吓了他一跳。
  
   "哦,车子坏了,所以有个朋友送我回来了。怎么还没睡啊?"关侑抬头望了望天色,再看我时,已经一脸平静了。
  
   我伸了伸懒腰:"睡不着,下来走走,刚准备到门口等你呢,你就进来了。"
  
   "哦……"他的肩膀轻轻垮了下去,立刻露出了笑脸。
  
   "走吧。回屋睡觉去,明天去墓地玩。"他拍拍我的脑袋,推了我一把。
  
   "好。"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却发现关侑依旧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走回去,头抵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怦怦狂跳的心,淡淡问道。
  
   "没事……"他拍拍我的后脑勺,小声说道,"你妈房间的灯亮了哦。赶紧回去睡觉,不然阿姨会下来逮我们的。"
  
   我哈哈干笑两声,一溜烟跑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午夜时分,孤魂野鬼一样等待着夜归的少年。因为少年早已有了新的战马,火焰一样的车子,耀眼夺目的女子,守护天使般夜夜送他回来。我不用再如坐针毡,害怕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半路抛锚,或者孤身一人的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而今,我长长松了一口气……是的,再也不用担心了。
  
   我经常一个人揣着一本旧书去墓地,那里万籁俱静一片清明,我终于开始享受独处的时光了。
  
   关侑太累了,已经没有时间陪我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他需要足够的时间休息,康哥推荐他成了主唱,而吉佳更是用尽各种方法帮助他拓宽事业,带他参加五花八门的聚会,联系各种演出,陪他去全市最好的录音室录样带然后寄给唱片公司。
  
   吉佳帮助他,像当年帮助老K一样。关侑让她重新复活了,一扫过去颓废的气质,整个人充满了元气,为关侑张罗着一切。
  
   吉佳相信,关侑一定是老K在天堂送给她的礼物,这个干净的男孩,像老K又不像老K,他是一张白纸,可以任由她在上面涂写美丽的人生。她要把关侑塑造成一个明星,她知道自己一定可以的!关侑是匹千里马,而吉佳就是无人可以代替的伯乐,他只有在她手里,才能焕发出绚丽的光彩。
  
   而我微笑着明白了,过去的往事之信早已无法成书投递,因那白鸽已被岁月击落。
  
   他晚归晚起,我也不再烦他,两人从那晚以后竟然足足有半个月没有碰面。男职工楼不过在对面,我们却仿似隔了万水千山,怎么也遇不上。
  
   终于,那晚我还在熬夜写稿,仿佛一切都顺利了起来,一家杂志邀我写连载,酬劳颇佳,之后顺利签约,从此后,每月就有固定收入了。
  
   有人闷声叩门,我揉揉疲惫的眼睛打开房门,关侑站在门口,穿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蓝色T恤,胸口的小LOGO昭示着它不菲的价格。
  
   "怎么最近都没来找我了?"他先发制人,坐在小沙发上审视我。
  
   我"咔吧"啃了一口苹果,一脸无辜:"最近忙着写稿呢,现在签了一家杂志,也算是个有正经工作的人了。写完这个连载,就要开始准备长篇小说了,编辑说,好好写,争取做明年的主打书。"
  
   他淡淡"哦"了一声,眼神复杂,许久才支吾道:"我最近也挺忙的……"
  
   我猛点头,表示充分理解:"我知道啊。兄弟,这年头忙就意味着离成功不远了。"
  
   他交叉着双手,眼神深邃,静静看了我许久:"你怎么了宝宝?最近你怪怪的,也不来找我了。"
  
   我翻了个大白眼:"你神经病啊,咱们就住在对面啊,这么近,喊一声都可以听到了。我忙得焦头烂额的门都没出,饭都是我妈从食堂给我带回来的。"
  
   他仰在沙发上,望着破旧的天花板,笑声苦涩:"宝宝,我们好像离理想越来越近了……"
  
   "是的。"我把苹果核准确丢进了垃圾桶里。
  
   "可是……不知为何,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了--"关侑的声音像从天边飘来,时远时近,"有个公司想要签我,我在考虑去不去。"
  
   我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挨着他,也仰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道:"为什么不签啊,傻啊!"
  
   他的胳膊搭过来,搂着我的肩:"签约了就要搬出去了,公司在城里,每天来去太折腾了,公司会提供宿舍。"
  
   "真好。"我倚着他的肩膀,轻轻闭上了眼睛。
  
   "宝宝,再等等我,用不了多久,我就要成功了。你要相信我……"他偏过头来,冰凉的嘴唇吻在了我的额上,一刹那,我几欲落泪。
  
   "我相信你!"
  
   "今天我给你打电话了,可是你手机关机。"
  
   "哦,手机没电了。"
  
   "那时候,我站在舞台后面激动得浑身发抖。"关侑偏过头来,看着我,笑得像个吃了糖的小孩,"今天是我第一次登台演出,是实实在在的大舞台,那时候我第一时间想要与你分享的,可是你的电话却打不通。"
  
   我也笑,笑得像个傻瓜。
  
   "我以嘉宾的身份参加一个偶像歌手的演唱会,只有唱一首歌的机会,我深深地知道,第一次露脸我只可成功万万不能失败的。而且我知道,那个歌手是假唱,他根本就不会唱歌,所有现场都是假唱的。不过他很会跳舞,一直以来都是绚丽的舞台吸引歌迷捧场。演唱会不大,可是却出了岔子,他跌了一跤摔在了地上,可是音箱里却还在放着歌曲……下面的歌迷开始发出了嘘声……"
  
   我完全可以想象,整个晚上,关侑一定出尽了风头。他一定知道有人已经记住他了,那些议论纷纷的小女生,女歌迷们一定会对这个年轻的男孩议论纷纷,他英俊帅气,带着羞涩的单纯。那些女孩们十之八九一定会从那个绣花偶像那里转成关侑的粉丝。他离成功几步之遥了,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
  
   "哇!"我真心真意感叹。
  
   "明天这个消息一定会上娱乐版,会有我的照片出现。因为我唱现场的时候,突然镇定下来了,效果非常好,我看到观众在冲我挥手,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尖叫……宝宝,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好。"
  
   我握着他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明白的。所以你一点都不需要顾及什么,朝着你的理想勇往直前就可以了!"
  
   "你也要加油。"
  
   "我知道,你也是。"我松开他的手,把他送到了门口,彼此回避着对方的眼神。
  
   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真的……一点点地……离我们远去了。
  
   关侑搬走的时候,我抱着101缝给我的"加油熊"跟着他往大门走去。医院门口,一辆刺眼的跑车停在那里,车门处倚着一个身材火辣的姐姐,她冲我笑笑,接过关侑的大包,随手丢进了后座,然后坐在了驾驶座上,眨了眨眼睛微笑着望着我们。
  
   我把"加油熊"塞进关侑的怀里:"这是"加油熊",101说有了它,就会浑身充满力量,勇往直前战无不胜。"
  
   他红着眼,把我和熊都搂进了怀里,轻轻在我耳边说道:"我们分头努力,然后在终点会合!"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推开他,头也不回走了,走了老远,才狼狈地举起右手做了个"OK"的手势,眼里的泪水汹涌而下。
  
   那个黄昏,火烧云铺天盖地,像要烧了这片土地,把这个世界焚得干干净净,可是它又是那么的美,美得惊心动魄。
  
   关侑,我们一定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我们都要听命运的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
  
   从此以后,我不许自己再向你看了。
  
   ◆□◆05◆□◆
  
   你让我不致变成一个盲从的所知障者,你激励我追求无上自由的意志,如果有一天我终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我得感谢你给我翅膀。--简�
  
   我一直喜欢坐在沙发上看CCTV的纪录片。看风吹过流云,看破土而出的新芽,退壳而出的幼蝉,看爬山虎红红的细叶触手般攀爬而上,前端有一颗饱满的圆圆的黄球,细细的触手蜿蜒着伸直着,一点点往上爬,一直爬到云端去……
  
   我知道那株奋力向上爬的爬山虎就是你,关侑。你要破土而出,奋勇向上,然后蹿上最高最高的枝头,去呼吸大树顶部最灿烂的阳光,最新鲜的雨水,最最清新的空气。
  
   而我只是树脚下的那株寂寂无名的小草,我再也追不上你的脚步了,我没有触手,也没有修长的藤蔓,无法再追随你了。
  
   从小到大,一直希望身边有个强大的人,可以拯救懦弱的我,可以双手叉腰站在街头口沫横飞与人大声争吵,可以在我被欺负时,冲着对我施暴的人饱以老拳。关侑,你一直是那个强大的人,可以带着我穿过人流踏上远去的火车,自己一直站到了目的地。你让我坐在包上,一直站得笔直,小心翼翼护着我……为什么,明明想起来那么心酸的回忆,却是带着眼泪想要笑。
  
   我知道,无论时光怎么流逝,你会走得有多远,你都是我心里那不可替代的守护天使。
  
   那个你以为我熟睡了的夜晚,你红着疲惫的双眼,强打着精神和我妈妈聊天。
  
   你说:"阿姨,是我把宝宝带来的。因为她在家里一直被欺负,那个女人的小孩从来不叫她姐姐,一直被妈妈教着怎么踢她,怎么假装无意掀翻宝宝的饭碗……孩子那么小,白纸一样,却被狠心的母亲教得霸道无理。宝宝根本没办法和叔叔说,那小孩才三四岁,叔叔一定以为是孩子不懂事,不会想到是当妈的故意使坏。叔叔经常在外跑车,那女人根本不出去赚钱就知道带着孩子打麻将出去玩,压根不管宝宝不管家的……"
  
   我妈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那你呢?我记得你住我家隔壁的。"
  
   "自从我妈死了以后,我爸就一直许久酗酒……喝醉了酒把我往死里揍。"关侑掀开袖子,胳膊上密密麻麻的伤痕让我妈足足两分钟没有说出话,一切都化作了那深深的叹息。
  
   我妈轻轻握着关侑的手:"关侑,我谢谢你把宝宝带来,我也会尽全力让你们在这里安顿下来。我不反对你和宝宝在一起……如果你们真的在一起的话。我唯一担心的是你们现在那么小,只有十六岁。我希望等到有一天你成为了真正的男子汉,我会双手把宝宝交到你手里。不用着急,人的一生那么长,变数太多太多了,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的。我希望你能明白阿姨的苦心……"
  
   "我明白的,阿姨。我会努力赚钱,一直到可以养活我们俩为止。"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我已经迷糊得听不清了,只觉得两个声音像温柔的涛声,在我耳边轻声回荡,那个遥远的约定,像那晚的月亮一样,照得我无比安心。
  
   此后关侑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没日没夜地在舞蹈室里练习舞蹈,每时每刻都戴着耳机哼唱着那些熟悉的节奏。他是个上了无穷动电池的机器人,疯子一样想要徒手爬上悬崖,然后享受纵身跃下的快感。
  
   我不明白,他那样的辛苦,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夜晚他在我妈妈面前许下的诺言。
  
   他要我再等等……再等等……再等等……
  
   像一张空头支票,兑现日期却遥不可及。
  
   许久许久后的深夜,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那头许久没有说话,只有若有似无的抽泣声,像在努力压抑痛哭。
  
   "喂……"话音刚落,电光石火间,我就明白了,电话那头是谁。
  
   "关侑……是你吗?"他离开了那么久,我们之间的电话越来越少了,许久都不会给对方一条短信,只逢年过节才问候一声。
  
   这样疏远的熟悉,像回到了最初的日子。我们一起走在走廊里,谁也不说话,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一直走到荒芜的马路上,他才回过头来,冲我一笑。而我三两步追上去,他已经冲我伸出了右手,一把拽住我的手,两人尖叫着狂奔在有风的日子里。癫狂又放肆。
  
   "宝宝……我后悔了……我不该离开的,我应该就那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的……"那头的关侑泣不成声,言语颠倒,仿似喝了酒。
  
   我推开窗户,已经深秋了,院子里的梧桐叶被风一吹,就萧瑟落下,脚踩上去嚓嚓直响。秋风吹翻了我的短发,并不觉得冷,只是握着手机,胳膊撑在窗台上,望着远处的霓虹,他一定站在某栋高楼里,仰望着同一片夜空吧。
  
   "我想要回来……可是,已经太迟了……"他呜咽着,"宝宝,你一定要等我。等我赚够了钱,我就可以养你了。所以,你一定要在原地等我,哪里也不要去,一直等着我……"
  
   我揉了揉湿润的眼睛,鼻子酸涩,嘴里喃喃答应:"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等你!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头,我都会在这里等你!"
  
   "不准放弃我!"他像个无赖的小孩,非要对方给他一个大大的棒棒糖才肯安心。
  
   "我永远永远也不会放弃你,除非你先放弃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要加油,无论有多辛苦,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唱歌是你的梦想,一定不可以放弃!"
  
   "我会的。"他"吧嗒"一声挂断了电话,似乎带着咬牙切齿的坚持。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是的,人的一生那么长,谁又说得准明天呢?可至少我们今夜的坚持是真心实意的。
  
   电脑里,一直循环播放着黄耀明的《下流》,每一句歌词都是我的最爱。
  
   他们往上奋斗
  
   我们往下漂流
  
   靠着刹那的码头
  
   答应我不靠大时代的户口
  
   他们住在高楼
  
   我们躺在洪流
  
   不为日子皱眉头
  
   答应你只为吻你才低头
  
   十分钟前--
  
   关侑喝多了,醉倒在吉佳的客厅里,揪着脑袋痛苦不堪地想要回去。可吉佳只是抱着双肩,冷冷地看着他。
  
   明天就要拍平面广告了,今夜他竟然还敢喝酒!吉佳实实在在火大了。
  
   "吉佳姐,我不想当明星了……我想回家……我不要被人像个木偶一样摆弄,我不喜欢装模作样,我不喜欢那样……我只想要安安静静唱歌就好了……我要回家--"关侑说着就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外走。
  
   吉佳抓起茶几上的合同书就砸在了他的脸上,怒道:"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帮你弄到这份合同的吗?!你现在甩甩手就想走了?!你睁大眼睛看看合同上的违约金是多少!"
  
   关侑揉了揉发痛的脑袋,跌在了沙发上,看着吉佳的重影,笑了:"吉佳姐,我一直把你当姐姐一样尊重。你能干……漂亮……你帮了我那么多,我一直很感激你……可是你似乎忘记了,我根本不是老K……不想复制一遍他的人生……我不是他--不是他!!!我不想堕落……我对堕落也没有任何兴趣……我只是想要唱喜欢的歌,做自己喜欢的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想要赚钱……赚钱……然后养我喜欢的人……"
  
   吉佳一脸煞白,又尴尬又气,她竟然无言以对这样一个迷糊的大男孩。
  
   关侑哆嗦着从裤袋里掏出了手机,瞪大眼睛伸出食指,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
  
   吉佳冷眼看着又哭又笑的关侑,心里某个地方正像玻璃一样,一点点碎掉了……她看着这个一脸倔犟的男孩--他死死拽着手机,眼神里从未有过的坚定,有些挑衅似的高昂着头瞪着她。
  
   吉佳嘴角轻轻扬了起来,仿佛看见另一个相似的灵魂与男孩的身体短暂重叠,又错开了。是的,他终究不是他,关侑终究不是老K.或者说 ,她终于明白了,世界上不可能再有另外一个老K了,无论她怎么寻找,老K都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爱离开了,走远了,淡薄了……但是那个人留给自己的回忆却一直都藏匿在内心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被时光之手重重烙在了她的心田。
  
   "那就加油吧……"
  
   吉佳趴在窗户上,摩天大楼那么高,离夜空如此近,可是她却从未好好欣赏过头顶的那片天空。不过没关系,她还有一生的时间来品尝回忆之美。
  
   少年嘟囔了一句:"我要回家一趟,明天会准时出现在公司门口。"
  
   "去吧。"吉佳没有回头,答应了。
  
   少年欢呼一声,疯了一般冲了出去。
  
   就像这样一直不停地奔跑,向着前方,是在朝着理想狂奔,也是朝着你狂奔。
  
   无论我们之间有多长的距离,我都会用这双腿,一直一直……奔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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