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高晓松解释万物生歌词

   说得好听,是人才市场,说得不好听,简直是猪肉大卖场。       虽然是有点儿夸张,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拥挤在这样实属不大的空间里,四围的矮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广告单,黑白红蓝各种字体遮盖起原本墙壁的色彩,已经是九月了,但这里面却比七月的酷暑还要让人难以忍受,每个人都显得有点儿紧张或者歇斯底里,我跟坐在我旁边的段姐姐说我想出去透透气。
  
   "要是你奶奶打电话问?"她面露犹疑。
  
   "就说我拉肚子好了。"
  
   只不过是招聘两个店员这样的事儿,登个小广告或者直接在店外贴招聘启事不就行了吗?况且奶奶的金店还是在人气最旺的正阳街上,但她偏要我和店长段姐姐来人才市场走这一遭,后来我才明白,她这是要教育我,让我看看要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儿,为了方便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她还把我们的摊位选在了正中偏左的位置。
  
   我有些费力地穿过挨挨挤挤的人群向出口处走去,在不算拥挤的冷饮摊贩前找到他,他穿着一条驼色的裤子,踩着帅气的短靴,短短的头发贴在眉毛上面,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我买了一支甜筒,拆开纸封,一边吃着一边笑嘻嘻地望着他。
  
   "嘿--"我说,"刚才那个,三七开怎么样?"
  
   "这个吗?"他坐在台阶上,从口袋里摸出那黑色的钱夹在我眼前晃了晃。
  
   "不是见者有半吗?我只要三成。要不是你的话,我一定十成都拿到了。"是谁说的,要和一个人做朋友,最重要的是让他觉得你和他隶属同类,即使为此撒点儿小谎也无关紧要。
  
   而事实上,我只是坐在摊位前看到他排在我们旁边那一队拥挤的人群里,在那自称是公司经理的人过去维持秩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掏走了他口袋里的钱包。
  
   "是吗?"他伸个懒腰,"要是你的话,恐怕手脚还不够伶俐呢。"
  
   "真看不起人,要不要试试?"我继续吃着甜筒,语调漫不经心,一颗心却跳得厉害。
  
   "好啊。"他说,有些戏谑地笑望着我。
  
   我骑虎难下,只好坐在台阶上,故作严肃地观望着可以下手的人,好像坐了很长时间,双腿都麻了起来,脸上却还端着一本正经的神情,就在我终于下定决心下手也终于看到那么一个家伙时,他在我站起身的时候伸手拽住我的手腕,"不用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塞进我手心里,那是一张有些皱巴巴的钞票,后来我用手把它小心翼翼压平,塞进了日记的夹层。
  
   "听着,小朋友,偷东西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我只是拿回一点儿该拿的钱。"他从台阶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呐,再见了。"
  
   "再见,罗宾。"在他的身影在我视线里渐渐变小,我双手拢在嘴边用力喊道,看到他在路灯底下似微微怔了一下,我弯着眼眸笑起来,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一定不知道,比这更早之前,我就见过他。在晨报上,在街上摆摊的他被城管突袭了,当时一定能跑开,却因为照顾一个残疾人又折了回来,甚至和城管们动起手来。那张被拍下的照片里,他蹙着眉头,挡着城管,在他身后,是那一脸惊慌失措地捡着地上水果的残疾人。他为此被拘留十天,因为干预执法。
  
   报纸上称他为刁民,但我觉得,他更像个行侠仗义的英雄,他当然不是个小偷,那张报纸上的照片被剪下来贴在我的日记里,我在标注里写着--罗宾大盗。
  
   这称呼带着点儿英伦腔,让我格外喜欢。
  
   这一年,罗宾20岁。
  
   *******
  
   也是在这一年,我放弃了高考。
  
   我一直记得那天阳光猛烈,知了在树上嗡鸣着,我在拥挤的学生中间忽然掉转方向,逆着人流走出了那幢楼,我根本连考场都没进,后来我用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在街上乱晃,像个醉酒的人,脚底打晃,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说是高考紧张,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我已经通过了美术生的考试,文化课成绩只要稍微过得去,上一所不错的大学不是什么问题,但忽然间,我没有了力气。
  
   那天夜里,我很晚才晃回家,我弄丢了钥匙,只好靠在墙上摁门铃。奶奶出来给我开门,手里攥着她的小教棍,我一只脚才跨进门,那棍子就结结实实地落在我的肩膀上,她紧绷着身体,目光凌厉地望着我。
  
   "为什么不考试?"
  
   "我累了。"
  
   她瞪着我,薄唇抿成一道细细的线,扬起的棍子还停在半空,却最终被她丢在了地上,我望了她一眼,从气得有些发抖的她身边走过去,丢下书包,拎着浴巾去了洗澡间。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了,我从没见过我妈妈,在我脑海里她是一片空白。我只依稀记得我爸爸,他瘦瘦高高,戴着圆眼镜,说话唯唯诺诺,据说他在1994年死于一场山洪,但我奶奶从来没提起过他,她只在我面前提起过我妈妈,每每咬牙切齿一脸嫌恶。
  
   "奶奶,我妈妈不要我了吗?"幼年的我趴在她的膝盖上问。
  
   "嗯。"
  
   "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坏女人。"
  
   热气在浴室里慢慢氤氲开,肩膀上肿起的红色伤疤在热水的冲击下渐渐麻木起来,我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的那一张模糊面庞,想着这世界上,究竟几分真,又几分假呢?
  
   后来的整个夏天,我都在奶奶的金店里帮忙,做一个打杂小妹,她叮嘱每个人都不能照顾我,所有脏活累活都让我干,打扫店里的卫生,给饮水机换水,刷马桶,站在柜台前对来买东西的人挨个儿介绍我们的新款。
  
   "不想再念书的话,从现在开始就准备迈入社会吧。"那天晚上我在浴室里泡得快失去意识的时候,奶奶站在玻璃门外冷冷地对我说。她当然对我失望了,我4岁开始学画,6岁上小学一年级,成绩虽然从未拔尖,但好歹也算得上优秀。这年春天我顺利通过艺术生考试,相当于一只脚已迈入高等学府的大门,她高兴坏了,歇业一天,还给金店里的每个人都封了红包。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对我说,我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企盼,但我给她如此重的一击,我放弃了考试,全无理由,还摆出一副自甘堕落的架势来。
  
   我在金店里做得如鱼得水,就像一个真正的打工小妹那样勤勤恳恳,她气得快翻白眼,"薄命相,真不金贵。"我同桌来店里买过转运珠之后,她把账簿用力摔在柜台上喊道。
  
   是七月,录取通知书已经陆续发下来了,同桌考上了不错的大学。
  
   "听说你在考场晕倒了?"她趴在柜台上看我的神情有点儿小心翼翼。
  
   "没有,我没进考场。"
  
   "为什么?"
  
   "总觉得这世界上,还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儿没有做。"
  
   "咦?"
  
   我不说话了,只是淡淡笑着,拽出一排转运珠给她挑起款式来。
  
   "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没做?!"摔掉账簿之后,奶奶走到我面前凶巴巴地问道。
  
   "比如,在这里做店员。"我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表,"呀,该下班了。"
  
   她一定气坏了,但我没有看她,转身走进一侧的员工室换衣服。后背抵着木门,我舒出一口气来,想到她对我这样生气失望,我觉得有点儿心酸,更多的,却是满足,有些残忍的满足。
  
   *******
  
   从小到大,我画过许多幅画,那些画每一张都被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堆在我房间桌子的一角,看起来是厚厚的一摞,像尘封多年的回忆。
  
   但现在,我却什么也画不出来了,许多次,我提起笔,却只是对着画纸发呆,我甚至画不出一道像样的线条,就像是忽然忘记了某种本能,但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儿。每个周末我照样背着画夹出去写生,即使什么也不画,只是对着眼前的景色发呆,说不定什么时候可以画出来,我在想,或许我的心在等待着什么。
  
   我有一个小本子的宣传册,所有本城的景点,无论大小,都在里面配有详尽的插图和介绍,我常随便翻到某一页来确定这个周末要去的地方。
  
   这个星期,我翻到的景点是城郊的香缇园,插图是一片紫色花海,虽然已经是九月,花朵大概都要开败了,但我还是查好了公交线路决定去那里一游。
  
   有时候,你得相信命运这回事儿,就是在那里,我又遇见了罗宾。是在我背着画夹从园区走出来在街上拦着过往的车辆时,他开着那辆"哐哐"响的白色吉普车经过我面前,我整个人几乎横在马路中央,他不得不踩下刹车,"吱嘎"一声停在我面前。我拉开车门,把我的画板从背上解下来,然后坐上了副驾驶,这一连串动作我完成得行云流水,他把头顶上的宽帽檐向上抬了抬,"嘿--"
  
   "还记得我吗?罗宾大盗。"我冲他粲然一笑,回过头就望见被拆掉后座的车厢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那个,是从别人那里弄来的?"
  
   他开动车子,瞥了我一眼,是那种看着小朋友似的好笑的神情,"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叫罗宾,身高178cm,1990年2月14日出生,摆过夜市,做过保安,有盗窃的案底似乎身手不凡,因为和城管冲突而被拘留了十天……"我扳着手指一脸认真,"对了,你还喜欢吃章鱼丸子,可以喝下16瓶啤酒不醉。"
  
   这城市并不太大,要找到一个人也不算太难,况且罗宾不是一般无名小角,要说原本臭名昭著的日向街还有什么能撑得起门面的人物,他大概算得上一个。
  
   那辆绿皮车出现在我们视线里时,我刚说完那一长串话一眨不眨地望着罗宾,他猛打方向盘,让我系好安全带--
  
   "可是,根本没有安全带。"
  
   "那就抓紧椅背。"
  
   我双手抠进椅背,绷直身子坐在那里,心跳飙过一百二十迈,浑身上下热血澎湃,那些东西理所当然是他从别人那里弄来的,不然我们也不会在狭窄的下山路上,被人追得像动作片里的亡命徒。这件事儿说来话长,就在人才市场遇见我那天,他投出的简历还得到了回应,一个在景区做雕塑的自称是艺术家的男人,邀请他做自己的助手。
  
   好不容易决定认真做点儿什么,却还遇上了骗子。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好笑,那男人收了钱,活计做了一半就丢下跑了,连罗宾的劳务费也没付,他只好收拾了那点儿看起来还算值钱的东西走掉了。
  
   他在山路上兜了两圈,开上主路才彻底甩掉追在身后那辆景区负责人的车,而他带走的那一车破铜烂铁也只买了三百块钱,站在回收站数着钱的时候,他忽然笑眯眯地对我说,"是20瓶。啤酒的话,可以喝20瓶,要是章鱼丸子呢,喜欢加了芥末的。"
  
   "咦?"
  
   "说吧,你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他黑色的眼眸像深夜里的海,倒映着我一人身影。蓦地,我觉得两颊发烫,急忙低下头,在口袋里摸索起来,直到我意识到那东西根本没在我的口袋里才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我想,拜托你帮我找一个人。"
  
   *******
  
   每天早起上班,下了公车之后要走长长一段路才能到达金店,路两边是些卖各种新奇东西的小商店,我总会在那些橱窗前面停留短暂时间,我买过一罐魔力豆子,据说长出来的嫩苗上会写着不同的话,但我种的那些总是在刚刚发芽的时候就死掉了,我不厌其烦地把那些死掉的豆子挖出来,再埋进新的豆子进去,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是那种坚持到有些变态的人。
  
   就比如现在,我坚持请求罗宾帮我找到那个人。
  
   "除了她的名字你还知道关于她的什么?"罗宾开着那辆"哐哐"响的坐骑停在一间修理店外面,从车上拿下油桶叫修理店的人去装满,然后倚在门框上看着我说。
  
   我摇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他说,"只是知道名字的话不是海底捞针吗?况且是许多年前就失去消息的人。"
  
   "但是我有她写的信。"我鼓着腮帮说。
  
   "那也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信,如果没有线索的话还是不行。"
  
   "总之,我会想办法,但你一定要帮我。"我想那时候我需要的,更多的是罗宾可以给我的依靠,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感觉很重要。
  
   他收好修理店的人递给他的汽油,重新坐回驾驶座上,在他启动车子前一眨不眨的望着我,直到紧蹙的眉头忽然舒展开,他目光直视着车子前面的公路对我说,"好啊,我帮你,但不一定会有结果。"
  
   那一刻,我有种想跳起来拥抱他的冲动,但我只是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看他的脸,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正挂着让我安心的浅浅笑意。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我把自己曾经画过的那些画全都摊开来,从里面抽出许多张人物素描,无论背景如何衣饰怎样,那些画里的人都有着相差无几的眉眼和唇角,我从没见过我妈妈,但我画过许多张她,我甚至为此对着镜子临摹自己的眉眼,她是我妈妈,我总归还是像她的,只是那些画里的眉眼都显得格外冷漠,那大概是因为奶奶无数次在我耳边强调她抛弃了我的缘故,我为此恨她,却无法不想念她。在我生命里,她是最神秘的存在。
  
   后来的几天,我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还在金店打翻了我奶奶放在柜台上的衔着金币的蛤蟆,她为此又发了一通脾气,"不想做就不要在这里做了,这里店小容不下你,你另外找别的工作去吧。"
  
   新来的两个店员被她震在了那里,唇角都僵住了,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帮蹲在地上的她收拾起散落的硬币和纸钞,还有那个露着嘲讽笑容的歪倒的蛤蟆。
  
   我当即脱掉店服,放在柜台前走出店门,已经快要傍晚了,太阳落在远处的顶楼上,一阵微风吹过,带着点秋凉,我套上外套经过那些摆着新奇东西的小店,还用口袋里仅有的一点儿钱又买了一罐魔豆。
  
   这没什么不好,我想着,走回家里,我没开灯,径直走进去,灰暗的屋子显得有些空旷,像盛满了寂寞。我走到装着杂物的屋子,摸到那个小小的抽屉,伸进去数到第十一个夹子,然后从里面找出那张薄薄的纸片来,有些发黄的纸张后面,签着她的名字,那一刻,我觉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一下。环顾四周,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过去的十六年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充满了虚浮和不真实。
  
   *******
  
   夜市在城南,离日向街不算太远,是相当杂乱的地方,在那之前,我一次也没去过那里,好像天黑之后就没出过家门,每天下了晚自习也是早早就回了家,奶奶会算着时间在家里等我,给我做点儿夜宵或者甜点,吃完东西我就开始温习当天的功课。我就像一个做工精确的电子表,从未出过半点儿差错。
  
   有那么一刻,我对从前的自己感到有些厌恶。
  
   收拾书包的时候,除了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有些发黄的纸张,我就只从那摞画里抽出一张人物的素描,我一分钱也没装,这房间里的一草一木都没动,完全是带着一种十分决绝的心情选择了离家出走。
  
   但走到小区门口我就觉得有点儿后悔,装上点儿坐公交车的零钱还是不影响我的豪情壮志的。可是没办法,我已经不能回去再装一次钱了,出门前,我把钥匙都丢在了鞋架上,直接用力撞上了防盗门。
  
   我只好数着站牌跟着公交车的路线,一站一站走到了夜市,在那1小时49分钟的漫长时间里,我想象自己是在沙漠中迷路的人,而罗宾就是支撑着我的全部信念,从一开始,从我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他那张蹙着眉头的面庞,我就知道,他会成为我的依靠。后来,当我这么跟罗宾说的时候,他几乎笑倒在地上,他一只胳膊撑在墙壁上,另一只手横在我的肩膀上,"这是在演电视剧吗?"他笑着对我说,"我算什么东西,就一小偷,骗子,流氓……"
  
   站在夜市入口,我一眼就看到了罗宾,他占据着最好的地理位置,正向来往的人兜售他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一堆皮带,我来了精神,拨开挡在眼前的人一路小跑站到他面前,看着他巧舌如簧地卖两根皮带给一个胖女人,我蹲在那里也装模作样地选起皮带来,还装腔作势地问他是不是真皮的。
  
   他不搭腔,热络地收了胖女人的钱之后看也没看我一眼,伸过手捏着我的小耳朵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说,这回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我肚子饿了。"我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揉着的肚皮还十分适时地"咕咕"了两下,从中午之后就没再吃过什么东西,还一口气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会饿才很奇怪。罗宾牵着嘴角看了我一眼,然后扯着嗓子对他对面卖章鱼丸子的大叔喊要两份章鱼丸子,"多放芥末。"他又补充了一句。
  
   装在饭盒里的章鱼丸子被我一口气解决掉了一盒半,芥末呛出我的眼泪来,我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眼泪汪汪地跟罗宾说我无家可归了。
  
   "没地震没海啸的,你奶奶也没破产,吃饱了就回家去吧。小朋友。"他拍拍我的肩膀,蹲在地上整理起被翻乱的皮带。
  
   "啊?"
  
   "你知道我的底细,礼尚往来,我怎么也得关注一下你,是不是?"他对我笑着,倒是我叹出一口气来,把书包甩到身前,从里面摸出那张发黄的纸来,"请你帮我找人,当然是认真的,喏,就是这封信,我拿到了。"
  
   他顿了一下,才接过去,在路灯底下展开看了一眼,然后叠起来装进裤子口袋里,站起身来十分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呐,我会帮你找这个人,但现在你该回家了。"
  
   "我不回去。"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坐回自己的小马扎上,认认真真卖起皮带来,也不跟我说话,直到他收拾起那些东西装进他身后那辆"哐哐"响的破车里,他还是没跟我说一句话。
  
   "嘿,你不打算收留我吗?"就在他装好东西准备上车时,我横在他面前。
  
   "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老巫婆骗了我!她一直在骗我!"我喊起来,眼泪喷薄而出,我忍了那么久,装冷漠,装冷静,装玩世不恭,却还是在这一刻卸下防备,像只受伤的小兽,在罗宾面前泣不成声。
  
   *******
  
   "回来了。"车子开进院子里,有个瘦高的女生出来给我们打开门,弯着眉眼站在那里看着罗宾,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禾萱,她有一张病态的苍白的脸,笑起来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如果不是她额角那一块大大的疤痕,她看起来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生。我从车上跳下来,一时间怔在那儿没出声,她也表现得有点儿惊讶似的,但脸上却仍是微笑的神情。
  
   罗宾撞上车门,对她撇了下嘴说,"是个任性的小朋友,今天就让她和你睡吧。"
  
   我想纠正罗宾我才不是什么小朋友,我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但我刚哭过的一双眼这时候已经红肿了,冷风一吹就疼得眯起来,我一点儿精神也提不起。
  
   禾萱点点头,又看着我笑了笑,笑得我心里软软的。
  
   那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在日向街的最尾端,罗宾停放着吉普车的另一侧种着一排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攀着藤架,在九月末也开得生机勃勃。罗宾伸个懒腰双臂枕在脑后,"嘿,想在院子里过夜吗?"
  
   是那种老式的楼房,布局显得有些拥挤,却透着温馨,我坐在碎花布面的小沙发上,使劲儿吸着鼻子,罗宾的车子漏风漏得厉害,再加上我那么猛烈地哭过,显然已经有点儿感冒了。那天晚上,禾萱从木柜子的第三层掏出一板感冒胶囊,还拿毛巾给我敷了脑袋。做完这些,她就去了厨房,去热她做的那一大盆羊肉冬瓜汤,她还会做一种沾满芝麻的发面小饼。罗宾让我在沙发上好好坐着,然后跟在禾萱后面,去帮她端那热气腾腾的汤。
  
   那一幕画面在我后来的记忆里最为深刻,穿着驼色裤子踩着小马靴的罗宾和穿着白色外套长发挽起来的禾萱,我有些恍惚地觉得他们两个简直是世界上最为般配的人。
  
   冬瓜汤很美味,我一口气喝掉两大碗,还吃掉了一整块芝麻饼,奶奶很少做饭给我吃,学校的营养餐吃得人想要吐血,价格却一点儿也不便宜,她总以为她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却从没问过我想要的是什么。
  
   那天夜里,我一直想打喷嚏,怕吵醒禾萱只能一直忍着,最后索性掀开被子溜下床,门缝里透着一丝儿光亮,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就看到罗宾挨着小沙发坐在地板上,在一盏小台灯底下打磨着一堆皮带的毛边。
  
   "还不睡觉吗?小鬼。"
  
   "你不也没睡。"借着台灯的光,我细细打量起房间的角落来,然后就看到架子上摆着的一排存钱罐,形状各异颜色不一的存钱罐,每一个都沉甸甸的样子,"这些,做什么的?"
  
   "那个啊……"他眯起眼打量着,"嗯,等我有二十个这样的罐子,我有很重要的事儿做。"
  
   "已经十四个了。"我数了数说。
  
   "嗯。"
  
   "什么很重要的事儿?"
  
   "小孩子不要问太多。"
  
   我"唔"一声坐在沙发上不再吭声,只是看着他十分认真地磨着皮带边缘,灯光和阴影重叠的房间里,他专注的身影被时光定格在我的回忆里,其实我还有更想问的,比如,禾萱姐姐脸上的伤疤。不过有些问题是永远也不能问出口的,所以我就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而已,直到他弄完了所有皮带,我已经挨在沙发上睡着了。
  
   "嘿,去屋里睡。"他推醒我。
  
   我揉揉眼睛,迷迷糊糊走向禾萱的房间,走到一半忽然转个身,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颗魔豆递给他,"喏,这个送给你,谢谢你收留我。"
  
   *******
  
   我离家出走的第三天,我奶奶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几乎占了半个版,那上面短头发的我看起来像个痴呆儿童,那让我觉得有点儿心浮气躁,罗宾却笑得一脸好心情。
  
   "她爱你。"他跟我说,"还不回家去。"
  
   "那是因为她只有我了。"说出这样残忍的话,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我仍保持着那种倔犟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
  
   这次罗宾看着我,没再说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天天气格外冷,罗宾穿着他的飞行员上衣,还不忘配上那顶有些傻气的帽子,我蹲在小花池旁边,挖了一个坑,把我口袋里所有的魔豆都塞了进去,然后我跳下来拍掉掌心的土,在他启动车子前拽开车门坐到座位上。
  
   他要去另一个区那里拿货,皮带快要卖完了,天气开始冷起来,得搞点儿应季的东西来卖。罗宾这么说的时候,我十分热烈地响应他,"我也去!我也去!"
  
   那辆车子还是漏风厉害,不过我早有防备,禾萱把她的薄围巾借给了我,还帮我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在后面,车子在路上开了一个小时,拐进一条小巷,一直到最深处,停在一个大大的院子外面,用罗宾的话说,那是他们拿黑货的地方,价格便宜得要死,就是别问来路。我一直很乖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掏钱给人,然后帮他点货,这些事情只花了一点儿时间,但是我们开车出去的时候却被另一辆车子别住了。
  
   有个胳膊上文了身的男人从那车子上跳下来,手指叩着罗宾那一侧的窗户,罗宾用眼神示意我坐好,然后拉开车门跳下车。
  
   "这批货可是我提前就定好的。"
  
   "先到先得,这行哪有预定那一说。"
  
   "我说我定下了,就是定下了,你有什么意见吗?"
  
   "您怎么说,我没意见,要是动我的货,可没那么简单。"罗宾绷起的唇角带着淡淡笑意。
  
   理所当然的,他们为这事儿干了一架,一对一,那男人自然不是罗宾的对手,可从那车上又呼啦走下三四个人,我坐在那儿眼看罗宾落了下风,从车座底下抽出他从景区拿走没卖掉的一块石膏板,跳下去就砸在离我最近的一个男人肩上,突如其来的一击让他们都怔了一下,罗宾手疾眼快,将我捞到身边,我手里还攥着那块断了半截的石膏板,虽然紧张得心跳都快停止了,但还是端着一副神勇无敌的神情。
  
   文身男忽然笑了,"不愧是罗宾,还有两下子。"然后他转身,招呼身边的几个人,"走了。"
  
   这结局有点儿出乎意料,我怔在那里半晌手里的石膏板才"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罗宾扯着我的外套把我拎上车,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脸上青紫了一块,似乎有些肿了起来。
  
   回去的时候,禾萱问起他脸上的那道青紫,他漫不经心地说,"嗯,不小心撞到的,是不是,早川?"
  
   "嗯。"我看着禾萱的眼睛使劲儿点头。想起在车上我问他那里疼不疼的时候,他转头看着我哀叹道,"当然疼了,我又不是超人。"那时候他皱起的眉毛可爱极了,我忽然笑了。
  
   "这件事儿,别告诉禾萱啊。"
  
   "那你以后不准叫我小鬼了。"
  
   "好吧。"
  
   "小朋友也不行。"
  
   "那叫什么?"
  
   "当然是叫我早川。"
  
   禾萱做饭的时候,我站在小厨房的门外,端端正正地等着端菜,"那个……"我忽然红了脸,有些羞怯似的,"你们很早就认识了吧?"
  
   "嗯。"她点点头,眼里泛着温柔的光,"那时候,我们还只有6岁呢。"
  
   *******
  
   仅靠一张签了名字的誓约书,要找到十几年前就不见的人谈何容易,罗宾帮我放出话去,凡是他们这些人的关系网里,任何人有关于这名字的一点儿印象都要去找他,除此之外,罗宾还搞到一本厚厚的本城人名簿,我们在那上面一共翻到了二十六个叫那名字的女人,有些名字的后面会跟着地址,但因为都是十几年前的了,我和罗宾跑了附近的几家之后才知道街道名称大都改换过,地址已经完全对不上号了。
  
   那几天,我每天除了白天和禾萱在家里做点儿家务,晚上就和罗宾去夜市摆摊,我几乎吃遍了夜市的美食,章鱼丸子、关东煮、小龙虾、担担面、芝麻酥,罗宾卖出一部分货就会拿零钱给我让我自己去买东西吃,那阵子我总是饿,肚子动不动就要唱歌。我奶奶杀过来的时候,我正端着快餐碗吃担担面,嘴边红了一圈。
  
   她穿着湖蓝色的外套,头发高高地挽起来,紧抿着嘴巴站在摊位对面,罗宾用手肘碰碰我,我头也不抬,"这是最近才到的,都是新款,价格好商量,随便挑……"这套词儿我说得娴熟无比。
  
   "原早川啊原早川,你可真有本事。"她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直想把我就地正法。
  
   我这才抬起头看到她,碗里的面也吃不下去了,好像都噎在嗓子眼儿,让我说不出话来,我早该想到她能找到我,那张寻人启事上贴着我那么大的照片,还标注提供线索给她的人都会得到报酬,我每天在夜市里这么乱晃,不知多少人给她提供了线索。
  
   很快,我回过神,若无其事地擦擦嘴,"没那么本事儿,勉强活得下去。"
  
   奶奶望着我的眼睛里闪着幽寒的光,又失望又生气,那一刻我忽然很想知道,她离开的时候是用怎样的眼神望着尚且年幼的我呢?而那时候,奶奶又是用怎样的神情面对她的呢?
  
   "原早川,你赌气也该有个度,谁也不欠你的。"
  
   "你骗了我。"她脸上寒光闪过,我凑到她面前又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一直骗我。"说到这里我眼里闪着泪光,脸上却是笑着的,"你逼她签上再不见我的誓约,却告诉我是她抛弃了我,你像对待私有财产那样对待我,可我不是你那些会升值的金条,总有一天,我什么都会知道。"
  
   她那些精心掩藏的皱纹这一刻在昏黄的路灯底下忽然无处遁逃,我看着她乱了阵脚的脸忽然想起当我在抽屉里发现她签下的那张誓约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我觉得我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我一直活在她精心布下的局里而不自知,还欢欢喜喜地陪她演这一出戏。
  
   罗宾抱着手臂坐在那儿看着我和她僵持,到底,我没和她回去,她转身的时候很决绝,一张脸绷得像麻将牌里的白板,可我只觉得她是做贼心虚,直到她微微摇晃的背影在夜市的入口消失,罗宾手里玩着一次性筷子淡淡说道,"她大概哭了。"
  
   "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觉得很开心。"虽然嘴上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有点儿心酸。
  
   "真是残忍的小鬼啊。"他伸个懒腰忽然把我拽到他面前,"为什么这么恨她?"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她,就不会从小没有妈妈了吧。"他替我接出下半句话,又继续说道,"这件事儿是她不对,可她对你到底是真心好……"
  
   "你又不是我,能知道什么。"我赌气地别过脸,却觉得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这种矛盾的感觉拉扯着我的心,每一秒都让我感觉格外痛苦。
  
   *******
  
   餐盒里放着六个饭团,三个圆圆滚滚,颜色好看,三个歪歪扭扭,颜色不均。当然,三个是禾萱做的,三个是我和她学的,可我学艺不精,盐大概还放多了,于是我盛情邀请罗宾,他只好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噗"一声吐了出来,"简直打死卖盐的了。"
  
   "真的吗?那我还是吃禾萱姐做的吧。"
  
   就在我吃着饭团的时候,上一次在巷口开车劫住我们的文身男踩着马靴出现了,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和罗宾,"啧啧,这种东西也能吃吗?"明显一副来砸场的架势。
  
   我霍得站起身来,手里的饭团随时准备当飞镖发射出去,罗宾伸出一只手攥住我的手臂,笑眯眯地看着他,"买点儿什么,都是新款,随便看,价格好商量。"
  
   他蹲下身来,瞪圆眼睛看着罗宾,忽然咧嘴一笑,跟站在身后的人说,"给我砸!"
  
   饭团在我手里被攥得稀烂,罗宾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他根本一点儿还手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把我拢在怀里,让我别吭声,于是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家伙把我们的东西砸得乱七八糟之后扬长而去。
  
   "为什么?"我看着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罗宾。
  
   "来收拾东西啊,一会儿还要做生意嘛。"
  
   "为什么不还手?"
  
   "小鬼!"他看着我笑一下,"那么多人,自然是有备而来的,真打起来还不知道会吃多大的亏。"
  
   "说了不准叫我小鬼……"我话才说到一半,喉头忽然哽住,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只是因为看他挨了欺负,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我心里有了分量。
  
   "怎么哭了?"他仍是笑着,拽着我的手腕让我蹲下身子,伸手擦掉我脸颊的泪水,"快收拾东西,今天还没开张呢。一会儿咱们吃章鱼丸子啊,叫潘大叔多放点儿芥末。"
  
   那时候,罗宾当然没想到,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第二天,那些家伙又来了,我攥到拳头发青,却仍被罗宾紧紧箍住,第三天,他们照例上演了一遍,这次,罗宾还手了,他一拳撞在那文身男的胸口,将他抵到墙壁上。
  
   "你终于还手了呀。"那男人被捏住喉咙,有些艰难地说道。
  
   有人打算从身后袭击罗宾,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我想,拜托你帮个忙,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会有什么麻烦了。"
  
   那天回去的时候,罗宾的额头受了伤,是在和那些人动手的时候碰到的,他用大帽檐压着不让我看到嫣红的血,但回去时仍然被禾萱看到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棉签蘸着酒精给他消毒。
  
   "是不小心碰到的。"罗宾说着看看我,我也跟着他使劲儿点头,"嗯,是不小心碰到的。"
  
   "我当然知道。"禾萱微笑着看着一脸傻兮兮的我和罗宾,"只要受伤,就都是不小心碰到的。"
  
   这句话意味深长,说得我和罗宾都有些发怔。
  
   那天夜里我做了许多噩梦,每个噩梦里都出现了那个踩着马靴的文身男,他后背抵着墙,一脸无赖地看着罗宾,"我想,拜托你帮个忙,如果你不答应的话……"然后是一串�人的冷笑,我和罗宾在梦里东躲西藏,我们没法卖东西了,走到哪里都有人来砸我们的场。我又气又急哭出声来,是禾萱把我从梦里叫醒了。
  
   "怎么了?"
  
   "没事儿,只是做了噩梦。"我坐起身,揉揉自己有些发涨的脑壳。
  
   禾萱也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月亮,又看看我,她那一半完好无缺的脸看起来美丽极了,她问我,"早川,你有想过要依赖什么人吗?"
  
   *******
  
   十月初的好天气很快就结束了,气温骤降,我穿着禾萱的彩色厚毛衣站在院子里剥杏仁吃,她坐在椅子上看一本我叫不上名字的什么人的诗集,而罗宾则在鼓捣着他那辆"哐哐"响的破吉普。
  
   "我要回去了。"我几乎犹豫了一个早上,嗑了八十四个杏仁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对他们说道。
  
   "那很好。"罗宾说。而禾萱只是微笑。
  
   去那里的时候,我的书包里空空的,几乎什么也没装,当我离开的时候,那里面却装满了东西,禾萱送给我的彩色厚毛衣,罗宾自己磨的皮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物,"我会继续帮你找她的。"罗宾拍拍我有些沉甸甸的书包说。
  
   "当然,你答应我的。我会回来看你们。"现在想想,那几乎是我们之间最后的分别,虽然不自知,但我已经表现出了那种属于最后的分别会有的心情。
  
   "这样很好,当你再长大一些,你会知道,其实并没有多少可以任性的时间。"在一个十字路口,我们不得不停下车子的时候,罗宾看着那盏亮起的红灯对我说。
  
   他认为我对奶奶已经冰释前嫌,至少在情感上,我已经原谅了她,但我回去,只是因为,我有必须要做的事儿,是,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一件事儿。
  
   我背着有些鼓胀的书包,站在门外只摁了一声门铃,那扇门马上就打开了,好像她一直等在那里准备着给我开门似的,但她的表情仍显得有些冷冷的,"哼,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还是要回来吧。"
  
   "我想洗澡。"我说着丢下书包,就像我放弃高考那天,拎着浴巾径直进了洗澡间,我把水开到很大,热气氤氲了小小的房间,直到这时,我一直绷紧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我把这许多事儿想过一遍,又把我心下的决定想过一遍,虽然只是离开那么短暂的一段时光,对我来说,却漫长得有如重生般。
  
   "新的辅导班早就开课了,但现在还来得及,我想你回来的话,就快点儿准备明年的高考。"我走出洗澡间时,她坐在小厅的沙发上语调淡然地对我说,那样的口气就像我们之间所有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过,她装作不记得,这时候我自然也不会提起来。
  
   "我想还是先在金店工作一段时间再说。"我盯着被湿漉漉的头发滴湿的地板坚定地说道。
  
   *******
  
   如我所料那样,他们来了。
  
   就在我值班的那天夜里。
  
   防盗锁被弄开的时候,我就站在柜台后面,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道透出光亮的缝隙,接着窗子被打破了,先进来的那个人,是罗宾。
  
   他看到我,扑过来将我压在柜台下面,用手指示意我不要出声,我一直看着他,看着那双深黑如海的眼眸里倒影出来的我的身影。
  
   "嘿,罗宾,你在干什么,快点儿动手。"那个声音当然是文身男的,罗宾又回过身望了我一眼,走到房间的另一边。
  
   文身男拜托他的那件事儿,就是要他和他一起盗窃这间金店,他踩过许多次点,却没找到一个可以和他动手的人,那些人不是身子不够灵活,就是脑子太笨,不然就是得逞了之后爱随便炫耀,他只想要罗宾做他的伙伴。
  
   在日向街谁都知道,罗宾虽然身手尚佳,却从没真正做过盗贼,偷那个经理的钱包,是因为日向街有个倒霉的家伙在那里实习期满却被经理无理由辞退,连实习工资也没有拿到。而他一定要让罗宾做他的伙伴,在巷子里劫住我们那次,当然是故意挑衅,后来就表现得更加明显,他威逼利诱,到底是得逞了的,而罗宾,也当真需要那一笔钱。
  
   他们并没有拿光金店,罗宾偷偷留下了一部分东西,我躲在柜台下面,一直看着他们离开,第二天清早,店里就被警车包围了,我奶奶也并不着急,她的防盗措施做得万无一失,不出三天,就会让盗贼落网,可是没有视频没有指纹,就只有我这一个证人在场。
  
   看,我想得多么周到,要是只有他们那两个头脑简单的家伙,光是隐藏的摄像头就够他们受的,警报系统在他们打开防盗门的时候也会自动开启,而这一切之所以能够顺利,不过是因为我在其中帮的小小的忙。
  
   自然,我是不会指认罗宾的,我坚称那天夜里看到的是两个大胡子的男人,和罗宾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和文身男被当庭释放,我奶奶不傻,看得出端倪,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现在,你是不是原谅我了?"那天回去的一路,奶奶都没有说话,直到她把车子开到儿童公园外面,才终于对我说。
  
   我没说话,却觉得内心翻江倒海般难过起来。
  
   "记得你小时候我们总来这里散步吗?那时候你还有一只狗,后来它死了,我又偷偷买了只一样的给你,却还是被你发现了,你还哭了,说最爱奶奶了。"
  
   "为什么?"
  
   "……"
  
   "为什么那么做?"
  
   她向后靠向车背,长舒一口气,"你妈妈那时候是理想人士,和你爸爸结婚之后两个人都要去支教,我不答应,但你爸爸没听我的,他们去边疆的第二年你爸爸就因为山洪去世了,没多久你妈妈就带着你回来了,我坚决带走你还让她签下那样的保证,只是想让她体会到为人父母失去子女的心情,但如果她想要看你,就一定会来找你,可是她没有来。"
  
   *******
  
   依赖什么人,相信什么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很多人的人生都是因此而得救的。
  
   这是很久以前的那天夜里,禾萱对我说的一句话。
  
   2002年冬天,日向街发生了一起火灾,那场据说是因为爆竹引起的大型火灾里就只有两个孩子生还了,一个是11岁的罗宾,另一个是10岁的禾萱,就是在那时候,她脸上留下了那块伤疤。
  
   从那天开始,11岁的罗宾成了禾萱的依靠,他总有各种赚钱的办法,让他们可以一天天生活下去,"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罗宾总是这样对她说,那时候她总是哭,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如果不是他,她大概在10岁那年冬天就去世了。他给她表演兔子舞,还给她讲笑话,像变法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足够买甜面包的零钱。
  
   那是一段漫长而甜蜜的回忆,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禾萱的脸上却带着有些忧伤的笑容,"好像,我已经成为罗宾的负担了呢。"
  
   罗宾有一排沉甸甸的存钱罐,他对我说,要攒够二十个,然后去做那件重要的事儿,而那件事,就是带禾萱修复她脸上的疤痕,她已经19岁了,时间好像格外紧迫,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大概也不会答应文身男的要求。
  
   "要是有那些钱的话,禾萱的脸一定没问题了。"我记得那时候,他是这么对罗宾说的,而罗宾就是在那一刻动了心思。
  
   后来你知道了,他们去抢了金店,而我没有指认,罗宾顺利拿到了他应得的那部分钱,但这时候,禾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而她带走的东西,就只有一本薄薄的诗集。我想起她那张安静的脸,就像一株静止的植物,寂寞而美好。
  
   *******
  
   故事的最后,罗宾出发了,为了寻找禾萱。
  
   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们了,我找到妈妈了,就是那二十六个同样人名的第七个,但是她去世了,罗宾却对我说,她大概不在这个城市,想必他只是不想伤我的心。
  
   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的天就飘起雪来。我踏着稀疏的雪花,又去了日向街街尾的那个院子,木门有些松脱,我轻易就进到里面,屋子里空落落的,带着寂寞而寒冷的气息,那一刻,我非常想念坐在碎花布面的小沙发上,和他们一起喝汤的时光。
  
   我曾经信任并依赖罗宾,那让我感觉骄傲,我想,禾萱也一定不是罗宾的负担,而是依靠,是心心相印的依靠,他们一定会遇到,然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在那个积雪的小花坛里,我看到一抹隐隐的绿色,拨开雪花,就是我曾经种下的魔豆,它竟然发了芽,并难得的长了叶子,虽然这时候已经死掉了,但叶片上那模糊的字迹却还在,是"想念".
  
   那一刻,我想起在禾萱的书架上看到的那首诗--
  
   命运以顽冷的砖石
  
   围成枯井,锢我
  
   且逼我哭出一脉清泉
  
   且永不释放
  
   即使我的泪,因想你而
  
   泛涌成河……

推荐访问:万物 万物生 万物生萨顶顶 万物生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