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孟菲斯三人案:十八年,真相之路未到终点] 孟菲斯之路

  在今年的圣丹斯电影节上,彼得·杰克逊参与制片的纪录片《孟菲斯之西》(West of Memphis)引发关注,但媒体的焦点却是此片的另一位制片人达米安·艾克斯(Damien Echols),他也是影片的主角。五个月前,他才走出死囚牢房,至今仍背负杀害三个男孩的罪名。这已是他“出演”的第四部纪录片。他试图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并追寻凶案的真相。
  边缘少年
  田纳西州最大的城市孟菲斯是美国南方音乐的源头,也是猫王、约翰尼·卡什、B·B·King等歌手的故乡。隔着一条高速公路来到阿肯色州,就是西孟菲斯,一座人口不到3万的小城。
  1993年5月初,天气转热,几场雨水唤醒了恼人的蚊子,它们成群钻入高速公路旁的一片丛林。在丛林的一条水渠中,搜索队捞出了三个失踪男孩的尸体。他们赤身裸体,手脚被鞋带捆住,面部伤痕累累,扭曲的身体凝固了死前的痛苦。
  恐惧迅速弥漫整个社区,父母开始接送孩子上学。警方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彻夜追踪零星的线索,逐渐将凶杀锁定为一场邪教的活人祭祀。性情古怪的达米安·艾克斯与杰森·鲍德温(Jason Baldwin)因此进入嫌疑人名单。
  两人有着相似的生活背景,用达米安的话说,他们都是典型的“白人垃圾”(White Trash):家庭坍塌,穷困潦倒,没有未来。而他们的个性就像一股离心力,带着他们向社会边缘飞驰,在那里寻找生存的意义。
  达米安·艾克斯在长期的囚禁中变得虚弱苍白。18年中,隔着玻璃,每次一小时的会客,是他接触外部世界的唯一窗口。他在这里参与拍摄,与妻子聊天,有时还贴着玻璃与志愿者合影。作为“西孟菲斯三人案”的“主犯”,鲜明的个性也让他成为所有报道与影片的主角。除了四部纪录片,预计今年夏天开拍的《魔鬼绳结》(Devil’s Knot)中,科林·费斯和威瑟·斯彭也将联手重现他所经受的一切。
  
  杰森长得削瘦单薄,羞怯而敏感,有绘画天赋,从小到大惹过不少麻烦。他的母亲有精神问题,经常自残,还曾自杀未遂。与杰森的继父分手后,又和一个有前科的男人同居。
  达米安也出自一个极度破碎的家庭,长期抑郁,有自杀倾向。他与杰森形影不离,分享着一个孤独而密闭的世界:一身黑衣,重金属音乐,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说,奇怪的画作,动物头骨,非基督的信仰……警方用这些素材拼出了一个隐秘的撒旦邪教,认定达米安是其中的核心分子。
  1993年6月3日,警方传唤了他们的朋友杰西·米斯凯力(Jessie Misskelley)。杰西当年17岁,他身材矮小,智商72,属于轻度智力障碍。4岁时,父亲第二次离婚后又找了女友。父亲与女友是酒鬼,三人住在一间房车里。16岁杰西辍学游荡,酗酒、嗑药、打架斗殴,数次进出少管所。他有一些怪异的行为,比如喜欢吸汽油味,从中获得迷幻的快感。他的身体刺满文身,其中一处是“FTW”:Fuck the World。
  经过12小时不间断的审讯,杰西招供自己与达米安、杰森一起杀害了三个男孩,并在审讯者的引导下确认了种种细节。“我被问烦了,只想早点回家。我说的一切,都是警察让我说的。”律师介入后,他全盘推翻自己的供述,但为时已晚。他的供词,虽然是唯一的直接证据,却让案件轻松告破,三名嫌疑人全部归案。
  在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问:“从1到10,你有多大把握抓对了人?”负责此案的警官从容答道:“11。”赢来现场一片掌声。悲喜交加的居民们聚集在教堂里,感谢上帝将罪人绳之以法。其中一个男孩的父亲,还将三个少年的头像贴在南瓜上,练起了打靶。
  “常识”审判
  “你知道那天我梦到什么了吗?把我吓坏了。”杰西打了一个对方付费的电话给自己的女友,“你想听吗?”
  “说吧。”
  “我梦到我们跑到院子里做爱,当着所有人的面。我吓死了,半夜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但我希望这场梦能成真。”
  “再等等就会了。”女友害羞地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如果我出不来,就不会了。”
  此时,杰西已套上橙色的囚服,显得焦躁不安,不知所措。按照美国法律,讯问智障人士,必须有家长陪同。而杰西在12小时的审讯中,没有机会给父亲打一个电话。现在,检察官将用他说过的话来控告他三重谋杀。“如果他们判我有罪,不如现在就弄死我吧。”他说。
  杰森搓着手,一遍遍重复:“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反正不是我干的。”
  达米安时不时点起一根烟,梳理一下头发,无奈地笑笑,仿佛被迫置身一场荒谬的游戏。
  开庭前,律师特别要求法庭不要在庭审现场布置太多警力,“否则会给陪审团一种印象,认为被告是非常危险的人”。律师还要求允许被告穿上西装,而不是囚服,以免看上去像个既成的罪犯。“他们有那么多权利,那我们的权利呢?我们孩子的权利呢?这些人关在监狱里,为什么不穿囚服,要穿西装?”受害人父母抗议道。
  尽管如此,开庭当日,三名被告还是穿上了西装,甚至没戴手铐,坦然走在一群警察前面,进入法庭。愤怒的人们在四周呼喊:“去死吧,怪胎!”
  被告的律师团颇为自信,因为除了杰西的供述,控方手上没有什么坚实的证据。而杰西的口供,在他们看来,是典型的“虚假供述”,即受审者在压力之下顺从审讯者的暗示,反复修正,最后编造出来的故事,所以才会出现许多前后矛盾,乃至荒诞不经之处。
  控方则认为自己手握两类有力的证据。他们找到多位证人,声称达米安或杰森曾向自己承认杀人。还有几位证人说自己见过被告进行“巫术活动”,一位研究邪教犯罪的专家也从达米安的藏书、绘画和笔记中得出同样的结论。他指出死者身上的伤痕是“祭祀的象征符号”,案发当晚是满月,受害者人数“3”是魔鬼的数字,喜欢斯蒂芬·金的小说则意味着内心深处的恶念。不过,控方提交的物件,比如从达米安家池塘中捞出的一把刀,则只能构成怀疑,无法成为铁证。同时,案件的诸多疑点,比如现场不见任何血迹、凶手作案的专业手法等,也没有得到解答。   受害人与被告人的父母都坐在听众席上,等待法律给自己的孩子一个说法。法官嚼着口香糖,屡屡露出倦怠的神情,就像在忍受一场乏味又冗长的演出。
  在总结陈词环节,检察官使出煽情利器。“女士们,先生们,每一样证据单独看都不能说明什么,但放在一起,你们便看到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他指着达米安说,然后拿起三个男孩的照片,走到陪审团面前,“如果被告没有犯下罪行,他们本可以好好活着。只需用常识去判断,你们就会知道,被告是有罪的。”
  陪审团采纳了“常识”:一致判定被告有罪:达米安、杰森和杰西分别被判处死刑、终身监禁(不准假释)、终身监禁加40年徒刑。三个少年带着僵硬的表情,听完自己的刑期,穿上防弹衣,戴上镣铐,然后被押往监狱。
  质疑之路
  18年后,回望“西孟菲斯三人案”,西北大学新闻学院教授戴维·普泰斯认为,媒体在其中的表现和作用都“非常典型”。
  凶案第二天,铺天盖地的报道已近乎癫狂。记者争先发回最骇人的细节,同时围堵受害人家庭,撩拨他们的伤口,攫取新鲜的痛楚。当时曾有记者追问一位母亲:“你考虑过自杀吗?想过随儿子一起去吗?”
  嫌疑人被捕之后,大多数媒体对警方的说法照单全收,还不遗余力地追逐关于这三个“不良少年”与他们“巫术活动”的谣言,就连达米安对着母亲微笑的一张照片,也被解读为“邪恶的笑容”。辩护律师不得不来到被告人亲属的家里,劝告他们“千万要远离媒体”。
  “面对复杂的案情,公众无力判断,但他们需要一个‘罪人’来消解心中的怒火与恐慌,所以他们愿意相信警方与媒体灌输的‘真相’。”普泰斯教授说。然而,当风向转变,媒体嗅到了质疑的气味,又突然集体转向,开始重新审视细节,仿佛第一次接触整个案件。“这种循环几乎成了固定模式,如果明天发生一起类似的命案,媒体依然如此。”
  当年涌入西孟菲斯的媒体潮水中,有一支HBO电视台摄制组,准备拍摄一部关于青少年犯罪的专题片。他们获准在法庭上拍摄,并采访了案件涉及的所有角色。1996年,这部名为《失乐园》(Paradise Lost)的纪录片播出,还原了从罪案到判决的全过程,不带立场,没有分析或诠释,却彻底逆转了事件的进程。
  漏洞百出的证据链和浓重的宗教裁判气息让无数观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杰西的审讯程序严重违法,且只留下45分钟的录音;重金属唱片封面和黑色T恤也可以成为物证;所谓的“邪教研究专家”只有函授学位,从没修过任何相关课程……
  质疑者们很快组织起来,他们游行、筹款、重组律师团队、前往监狱声援在押的三名犯人,随后还建立了自己的网站,并在西孟菲斯高速公路上竖起巨幅广告,呼吁知情者提供线索。他们中有许多人与达米安一样,有着不被理解的边缘青春,其中包括约翰尼·德普。“我在达米安身上看到了自己。我出生在一个小城,也曾经是一个穿着古怪的异类。”德普说。
  质疑阵营中的名人不止德普一人,而是一个庞大的“演艺界后援团”。“珍珠果酱”乐队号召了一场义演;“黑旗”乐队推出了一张筹款唱片;“金属”乐队授权《失乐园》制片方使用自己的音乐,因为达米安是他们的歌迷。
  尽管有了强大的支援,三名犯人的上诉却被同一位法官一次次驳回。绝望之下,2001年播出的《失乐园2》不再扮演一个记录者,而是主动出击,寻找真相。他们将怀疑的镜头对准迈克·拜恩斯,其中一名遇难男孩的继父,用大量篇幅展开调查,最终因证据单薄无果而终。人们批评这样的做法有刻意引导公众之嫌,走上了与当年警方一样的歧路。
  质疑的阵势越来越大,真相之水却越来越浑。三人出狱的希望时隐时现,又仿佛遥不可及。对他们来说,时间是最可靠的战友,也是最可怕的敌人。因为时间也许终将证明他们的清白,却无时无刻不在消耗他们的生命。
  认识达米安之前,洛莉·戴维斯(Lori Davis)是曼哈顿的一名景观设计师,过着自由安宁的生活。1996年,她参加了一场《失乐园》的观影活动,回家之后一夜难眠。她在第一封信中写道:“达米安,我也许有些偏执,也许过于敏感,但我就是无法忍受你现在的处境。只要能帮助你,我愿付出一切。”两人的感情在书信中发酵。1998年,洛莉辞去工作,搬到监狱附近的一所公寓。达米安听从她的劝告,戒掉了每天的两包半烟。1999年12月3日,他们在监狱会客室举行了婚礼。
  几年后,玛格南摄影师阿莱克·索斯在监狱内外为他们分别拍摄了类似姿势的肖像。
  / 摄影 / Alec Soth /
  
  
  三个受害男孩的父母至今没有得到答案。其中有些人宁可放弃真相,也不愿再一遍遍重温往事,另一些人则坚决要求重启案件。
  1994年的庭审中,当最后一名专家证人作证说,凶案现场发现的一缕纤维“可能”来自杰森·鲍德温的大衣,受害男孩之一的母亲戴安娜·摩尔(上图)难掩悲痛,又仿佛解脱。到了2011年,她已不再相信这场审判,但她也给奥斯卡组委会致信,要求撤销《失乐园3》的最佳纪录片提名,因为它“过度美化”嫌疑人。她的要求没有被采纳。
  《失乐园3》让泰瑞·霍布斯(Terry Hobbs)(右页图),其中一个男孩的继父,成了公众眼中的疑犯。案发之后,他对警方说自己整天没见过三个孩子,摄制组却找到当年的一位邻居,证明他说谎。同时,他有家庭暴力的前科,还曾在屠宰场工作,最新的DNA证据也“不能排除”他的嫌疑。
  狱中青春
  2011年,杰西在狱中度过35岁生日。他胖了两圈,剃了个光头,头顶刺上一圈罗马数字。“这是一个时钟,”他说,“我还会刺上时针和分针,记录我出狱的准确时刻。”
  入狱的最初几年,达米安留着长发,精神濒临崩溃,称自己遭到其他死囚的性侵。杰森也说,狱友为了惩罚他这个杀童的恶人,打掉了他的牙齿。18年后,杰森还是一张青涩的孩子脸,戴上了眼镜,仿佛一直没有长大。达米安剪短了头发,身上的阴郁消散了许多,眼神也清亮起来,但身体已在狱中的岁月里垮掉,他的腰椎出现病症,视力也急速衰弱。   有近十年时间,他住在7.5平米的单人囚室,没有放风,没有阳光。他的邻居们都是等候处决的死刑犯。“在执行死刑的日子,所有囚犯都亢奋起来,气氛就像过圣诞。”他在一封信里说。
  每天早上,他准时收看“猜价格”的娱乐节目,甚至会和主持人对话。除此之外,他靠阅读和写诗度日。 “只有不去想自己的案子,才不会疯掉。”18年间,女友带着孩子离开了他,一开始全力支持自己的家人也渐渐远去。到后来,他的母亲一年才给他打一次电话。
  “我最想念/夜晚的星辰/和那些雪花/它们啃啮我的骨头/让我瑟瑟发抖”。他的一首诗写道。
  达米安没有虚度被囚禁的青春。他在狱中读了数千本书,写下五部作品,发表诗歌,出版了自传《家在前方》(Almost Home),并在1999年与志愿者洛莉·戴维斯相爱成婚。
  但他说:“如果一切重来,我想我不会再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
  
  
  “真相”拼图
  2007年,导演彼得·杰克逊赞助了一个独立调查团队,其中有DNA专家、FBI资深探员和顶尖证据学家。分析完所有证据之后,他们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从犯罪现场采集的DNA样本与三人均无关联;男孩身上的伤痕不是所谓的“祭祀象征”,而是动物的抓痕;凶手更有可能是孩子们认识的人,犯罪的动机是愤怒与惩罚……
  这些结论开启了新一轮漫长的听证与上诉。到了2011年8月,在三名犯人即将面临重审之际,阿肯色州政府提出一项妥协方案:只要犯人按照“阿尔福德原则”(Alford Plea:美国法庭上,在证据对被告不利时,如果不认罪,可能被重判;如果认罪,既违背良心,日后也难以翻案。1963年,北卡罗来纳州的阿尔福德被控谋杀的时候,就面对这样的选择。最高法院裁定,他可以在认罪的同时坚持自己的清白。这个原则在“西孟菲斯三人案”中的应用,则是为了让三人尽早出狱,同时为州政府减轻责任。)认罪,并承诺不提起赔偿诉讼,检察官可与法官协商,立即将三人释放,否则他们还要经受长达数年的重审。
  达米安、杰森与杰西接受了协议,随后在法庭上宣读了自己的声明:“我是无辜的,但考虑到我的切身利益,根据‘阿尔福德原则’,我认罪。”念完这段话,他们重获自由。
  坚信他们清白或有罪的人,都无法接受这个不伦不类的结局,认为这是“美国司法的耻辱”。但三个曾经的西孟菲斯少年,此时已近中年,他们不愿再等待,尤其是达米安。他说,当局只要花50美元,就可以找个人在监狱里把他解决掉,况且他的健康状况日渐恶化。为了活着走出监狱,他宁可放弃总额高达6000万美元的赔偿诉讼。
  “我刚出来的那一刻,监狱与自由的巨大落差让我差点休克。”达米安说,“阳光太刺眼了,像一盏探照灯,我不得不到处戴着墨镜。”
  接下来,他们要适应面目全非的世界。出狱后的第一晚,达米安忙着试用iPhone:“之前我还在看关于案子的新闻,下一秒就跳出一个色情网站!”有一天,杰森去喝咖啡,服务员问他:“你要哪种咖啡?”“什么?咖啡还有好几种?”他反问。
  杰西的父亲将他接回了家中,不希望有人打扰。而达米安与杰森延续了自己的角色,频频在媒体上露面。在法律意义上,他们仍是有罪之人,所以警方不会重启案件的调查。真相卡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可能永无天日。
  2011年末,《失乐园3》上映。影片锁定了新的嫌疑人泰瑞·霍布斯,另一名男孩的继父。他在片中的镜头,从配乐到剪辑方式,都显得诡异又可疑。这一次,依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许多人已相信他就是真凶。
  当司法体系失灵,每个人都依靠媒体呈现的素材——那些事实的碎片——拼出自己所相信的那个“真相”。
  当初洛莉决定与达米安结婚,她的母亲深感忧虑,害怕有一天达米安躺在床上,翻个身对洛莉说:“是我干的,我赢了。”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直截了当地问未来的女婿:“达米安,是你干的吗?”“不是。”达米安说。“我能感觉到。他不是凶手,我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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