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出差，艾小暖真是又怕又爱。 艾小暖是高中英语教师，生活半径很小，家到学校。教师这工作单调乏味，高一教到高三，然后再回到高一，周而复始。没有惊喜，没有意外，一眼就能看到十年二十几年之后的生活。好在，艾小暖的专业不是一成不变的历史或政治，英语课本过几年总是会有些改变。出差是教师单调生活的一次调剂。出差在外，做饭、督促孩子作业，还有那些永远都没有尽头的课，一下子就远了，终于能过两天不操心的日子了。可艾小暖一个普通教师，连教研组长都不是，出差的机会自然少。
有时候，艾小暖又怕出差，怕自己会不由自主地飘起来。艾小暖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些东西没地方去，一年一年地累积着。家好比一块磁铁，离得越远引力就越小。空间上的分离，夸张地拉大了艾小暖在心理上跟家庭的距离，艾小暖抑制不住地想要胡作非为。胡作非为这个词更多地缀在罪犯的履历表上，但在艾小暖的词典里，它却褒贬参半。一方面，艾小暖视它为人生的一种境界，一种理想。另一方面，她又时刻防范着自己，怕自己一不小心真的与它扯上关系。
这是每年都要召开的一个会，省教研室邀请全国高考试题考评组成员评讲当年的高考试题。这样的会，一般在省城。也有更远的，去年就去了北京。北京那样的地方，艾小暖当然不敢想，轮不上她。出外开会早就成了学校的一种福利，有点公费旅游的味道。艾小暖他们学校穷，一般每科只派一个教师代表。接到通知时，艾小暖有点意外，终于轮到她了？
早晨不到六点，常江就在楼下摁喇叭。学校借了辆商务车，校办主任常江领队兼司机。上车前，艾小暖老早就准备好了笑容。她今年获得的市级优秀教师称号，都是常江的功劳。优秀教师退休以后能拿全工资，竞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艾小暖自然很重视，还请校委会成员吃了一顿大餐。可临到会上，只有常江提了艾小暖。听说，这次去省城的名单也是常江拟定的。
艾小暖爬上车，还没坐稳，常江身子突然倾过来。艾小暖以为常江想趁着没人，占她的便宜。这是男人的习惯，蹭一下女教师的身子，拍拍肩膀……常江不像其他男人，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他不避人，动作故意很夸张，有点大张旗鼓的味道。但是，在艾小暖面前，常江很规矩。他可能也看出来了，艾小暖不喜欢动手动脚的男人。至少，表面上不喜欢。
常江径直抽出艾小暖身后的安全带，帮她系好。
市里查得很严吗？艾小暖笑得很尴尬，仄下的身体又弹回来。她反应快，胡乱找了个话头。
不是。常江恢复了一贯的痞，美女坐我的车嘛，首先得保证安全。
没有女人不享受男人的殷勤。艾小暖想，偶尔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也不错。
车子启动，常江又忙中偷闲地瞥了眼艾小暖被安全带勒得起伏很大的前胸。不错，凹凸有致!
在学校，常江把自己收拾得比办公室的工作还要清爽，深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喜爱。这其中，也包括艾小暖。其实也不是多么喜爱，艾小暖只承认对他勉强称得上有好感。常江原先是团委书记，学校杂事太多，想在中层干部中找一个专职做行政的。没有人报名。教师嘛，靠专业吃饭，课丢了，将来怎么办？常江跟校长是同学，只好硬着头皮自己顶上去。除了开会，常江并没多少事，他喜欢到处转悠。这也是常江深得民心的原因。用一句官话说，他能跟群众打成一片。英语组是常江最喜欢去的教研组，那里女教师密度最大。更重要的是，八个里面五个都离婚了。离婚好像是一种病，传染病，一个人离了，会带出周围一批人。常江毕竟也是教师，开玩笑还是有分寸的，女教师们并不讨厌他。艾小暖是那三个没离的女教师之一，她远远地站在一边，看常江真真假假地逗她的同事。她不会凑热闹，对外界天生怯生，迟钝，再加上常江的表演天赋，艾小暖常常很茫然。艾小暖的茫然其实是因为无知，偏偏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她对一切都很淡漠。第一次用卫生巾，艾小暖像一个老女人一样，心不在焉，好像那真是一个老朋友的造访。谁都以为她冷血，对任何事都缺少热情，包括男人。母亲那时候还不急，只是人后骂她木头，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不过，他们相信，僵了一个冬天的柳枝，经春风一吹也是要变软的。
艾小暖的春天在她的衣橱里。艾小暖每天都要换上不同的衣服，从来不曾一件衣服连穿两天。可是，并不见春风。跟李安祥交往一段时间后，父母问她对人家的看法，艾小暖摇摇头。不是她羞涩不好意思，而是真的没什么看法。社会很现实，条件不相当的男女人家也不会朝一起撺掇。李安祥，听名字就觉得安稳，普通。常见的李姓，又安祥，随便哪堆人里都能找出几个这样的人。哪像人家常江，豪迈雄壮，简直有点气吞山河的气势。工作也极普通，办公室职员，没什么权力，倒也不失体面。艾小暖还能有什么看法？最重要的是，李安祥喜欢读书，在本市日报的副刊上时不时能露下脸。艾小暖对婚后的生活寄予厚望，深闺的沉闷，到底还有结婚这条出路。艾小暖又错了。爱情没有摧枯拉朽，艾小暖的生活依旧平平淡淡，没有小说中的浪漫，哪怕是忧伤。她怀疑自己真如母亲所言，前世是一根木头。尤其是最近几年，甚至对床上的活动都不热心了。民间有句俗话，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艾小暖三十四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李安祥笑她，还狼虎呢，我看你连病猫都不像，怎么逗都没有反应。让艾小暖害怕的是，每次见到常江，她这根木头似乎要柔软，要潮湿。
高考试题考评组的成员只讲一个上午，余下的时间都是本省一些名校教师介绍本校复习经验。所谓经验，其实大同小异，老生常谈，关键是教师的操作过程。好不容易来一次省城，有趁机去购物的，有约见老同学的，也有带孩子去公园的……报告大厅第二天就空了一半。艾小暖忍着，没有去商场买衣服。她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自始至终都在做记录。
常江发来一个短信，很露骨。说是一个女人去医院看病，医生跟她讲了好多禁忌，不能吃肉，不能吃猪油，也不能跟男人同房……女人很失望，坚定地回答，这病我也不看了，吃不让吃日不让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段子艾小暖早听过，主角原本是男人，常江换成女人，挑逗的意图显而易见。
午饭是自助餐，常江端着盘子挤到艾小暖身边。艾小暖有点紧张，身子立刻变得僵僵的，拿捏出自己一贯的漠然。她担心人家背后的闲话，同桌有好多面熟的教师。偏偏电视上正在播女人的文胸广告，地中海碧蓝的天空下，女孩躺在水面漂着的浮椅上，凹凸有致的身材风情万种。尤为抢眼的是她身上仅有的两件套纯白内衣，简约，清爽，夺目，让一个平凡女孩魔术般惊艳起来，性感与纯真矛盾地集中成一体，彰显高贵本质。Valentino，艾小暖记住了那个意大利品牌的名称。
哇！常江夸张地赞叹。男人看了这广告，想象不饱满才怪呢。
艾小暖低声提醒他，别把口水流到碗里了。
小暖，我也送你一套那样的内衣。常江的语气，有点像征询意见，又像是宣布一个决定。
餐厅里越来越拥挤，艾小暖甚至都觉得热了。下午谁讲啊？
没人接话。艾小暖转过身子，没见常江。
下午听讲座的时候，常江又发来短信。你穿多大型号的文胸？
艾小暖有些生气，这简直是侮辱人嘛，怎么能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不过，也不怪，他哪能平白无故地赢得女人心？
艾小暖穿36D的文胸，这一直是她引以为豪的话题。丰腴，饱满，艾小暖对自己的身材相当满意。艾小暖不喜欢丰满这个词，太色情，对女性似乎有猥亵的色彩。36D，艾小暖又默念了一遍，但她没告诉常江。玩笑归玩笑，到了文胸这份上就显得暧昧，显得不庄重了。
艾小暖的衣服不仅多，而且很有品味。这不是艾小暖自以为是，是她身边同事的评价。谁都想不到，对衣服这么热爱的艾小暖，对内衣却一点儿也不讲究，甚至到了不负责任的地步。还是姑娘的时候，艾小暖的内衣都是在商店里胡乱地买。说是买，其实跟瞎摸差不多。那时候，艾小暖根本不敢在众人面前多看几眼货架上花花绿绿的文胸，更不用说精挑细选了。嫁人生孩子后，艾小暖的脸皮才厚了一些，知道摸摸文胸的质地了。
接下来的讲座，艾小暖无法集中精力。胡作非为，胡作非为，胡作非为……她脑子里不断地蹦出这个词，按捺不住。艾小暖并不是想放纵自己，生活太乏味，总得发生点什么吧？不然，漫漫一生，靠什么度过？今年申报优秀教师的时候，艾小暖把材料送到办公室，常江看了，笑艾小暖。你的简历就像老教师的悼词，都是光辉业绩，像假的一样。朝上写的时候，艾小暖自己都觉得假，她恨不得生编出一些问题填充到里面。常江宽慰她，都这样，谁不朝好里写？艾小暖心想，她可不是这样，她是真没别的可写。她也喜欢电影电视里那些男女的生活，每天都是新的，跌跌撞撞曲曲折折，那才叫生活。现在的日子算什么？一周三个早自习辅导，7点之前要赶到学校。夜自习还得集体坐班，9点才能回家。幸好她不是班主任，要不然还得再延长一个小时。挣钱再多有什么意义？连花钱的时间都没有。艾小暖觉得自己仅仅是活着，生存而已。
你穿什么型号的文胸？常江执着地又问了一次。
没有男人为艾小暖买过内衣。李安祥和她一样，都是粗枝大叶的人，根本没有这种生活的小情趣。今年李安祥生日，艾小暖不想再当木头，她按照手机备忘录设定的提示，放了学去给老公挑生日礼物。挑领带的时候，艾小暖有些迷茫，她想不起来衣橱里李安祥的领带都是什么颜色。她在一条红领带前犹豫，服务小姐很尽职地过来附和，红色好，年轻，劲道。劲道？好，艾小暖他们正缺劲道。提着包装好的领带回到家，艾小暖眼睛先朝李安祥脖子上瞅。好像是故意刺激她，李安祥的脖子上红色领带耀武扬威地。艾小暖只好安慰自己，还好，她还记得李安祥是个男人，没有为他买条裙子回来。
艾小暖承认自己迟钝，老夫老妻都这样吧？但对于木头这样的称号，艾小暖不以为然。真正的春天还没来嘛。艾小暖很羡慕那些被爱情纠缠的女同胞们，被男人呵护着，多好。艾小暖确定，要是真正的春天到了，东风来了，木头也会柔软的。艾小暖耐心地等待着春风，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有柔软的那一天。李安祥闯入了她的生活，不过，李安祥不是春风，他更像秋风，不冷，当然也不见得多温暖。他温吞吞的，就算是给艾小暖宽衣，也不慌不忙。抚摸呢，若有若无……夫妻生活仿佛一台程序设定的机器，按部就班，分毫不差。艾小暖因此常常想到杨，想到杨的力量。杨是她的高中同学。与李安祥相反，杨是老师们眼中的坏小子，可艾小暖喜欢他。看完电影《爱情故事》，杨把艾小暖挤到操场的角落缱绻，你来我挡中，杨一下子撕碎了艾小暖的内衣……
杨后来去了美国，艾小暖嫁给了好男人李安祥。说他好，是因为他一切都听艾小暖的。艾小暖让他勤换衣服，他最少两天一换。然而，艾小暖还是有遗憾。李安祥太温顺，温顺得没了自己。
艾小暖其实也想做个好人，对常江，她一直在挣扎，她试图剔除内心深处对常江存留的隐约好感。爱情往往从男女之间的好感开始，这是时尚期刊上的话。到底要多少好感才能转化成爱情，那些期刊没说清，艾小暖也不知道。她缺少经验。但艾小暖肯定，至少目前还没到。有了女儿艾小暖才知道什么叫爱，对李安祥，她还没到那种地步。
这个世界上，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这是常江跟艾小暖的女同事们讲过的话。不同的是，男人还找钱，所以男人们永无休止。而女人，只找男人，达到目的后便止步。常江是有道理的，看看那些成了家的女人，哪个还有斗志？
常江第三次追问时，艾小暖忍不住笑了。36D，艾小暖回了短信。她不想难为他，一个大男人，腼腆羞涩地站在女子用品柜台前语无伦次，想起来就好笑。艾小暖的心从现实中走出来，走到虚幻中。她决心不完美一次，就留个疤痕在简历中吧。她喜欢有男人给她买内衣的感觉，况且是常江。她决计要胡作非为。
晚上洗漱完，艾小暖接到常江的内线电话。我去你房间坐会儿吧？
这么晚了，明天吧？艾小暖用语矜持，可是，明显的言不由衷。
常江说，晚什么晚，不才10点？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开始啊。你不是一个人住吗？怕什么？常江他们一行九人，八个都是男性，艾小暖理所当然自己住一间。
等待常江的过程，艾小暖空前紧张。深呼吸，再深呼吸，她强迫自己静下来。不顶用。她试着双臂平伸，慢慢蹲下，起来，再蹲下，再起来。这些都是艾小暖从书上学的，还是没用。
常江终于来了，还是清清爽爽的，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艾小暖招呼他，坐，随便坐。
宾馆的房间都不大，椅子上放着艾小暖的包和换下的衣服，只有床上能坐。常江坐到床上，挨着艾小暖。刚洗完澡的女人，身上散发出一股很特别的体香，常江突然转过身把艾小暖扳倒在床上……
常江很自信，隔着衣服抚摸，亲吻，期间还不忘赞美。艾小暖感觉到了，木头柔软了，木头潮湿了。后来，衣服成了累赘，常江开始剥艾小暖的衣服。艾小暖拦住他，内衣呢？
常江坐好，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
艾小暖惊喜交加，她知道有的情趣内衣薄如蝉翼，握在手里就一小把。真正的春风就要吹过来了，艾小暖柔软了。不，还不够！春风还不够强劲，柔软还不到极致。活了半辈子，艾小暖还没好好体会过柔软的滋味呢。
这是1000块钱，你自己去买吧。下午我转了几圈，没敢进去，怕熟人看到。常江递来信封，又要动手。
别这样，不好。艾小暖挡住常江的手，语气很温柔，神情却是坚定不移的。
女人真是善变，连常江这样了解女人的人都有点意外。你生气了，没给你买内衣？
哈，哪那么多气生？我又不是小孩子。艾小暖笑着，脸上的肌肉很不放松。
这次来省城，艾小暖带了四套衣服，内衣却只带了套换洗的。身上的这套已经穿了四年，松松垮垮不说，颜色都暧昧，辨不出质地。常江来之前，艾小暖对着镜子愣怔了好久。身上的肉还没松，内衣却跟老太婆的皮肉一样，立不起来。包里那一套换洗的，年头比身上这一套还久。艾小暖不想在一个外人面前丢面子，她等着常江买的内衣哩。艾小暖想好了，新内衣来了，她找个时间溜到卫生间换上，她得在常江面前光光鲜鲜的，让常江也柔软起来。毕竟，这将是跟她真正肌肤相亲的第二个男人。
信封里果然硬硬的，鼓鼓囊囊。常江一下子拿出1000元，明摆着拿钱买欢嘛。艾小暖笑了，看起来，饮食男女都逃不过钱这样的俗事啊。钱能买回女人想要的任何礼物，可艾小暖稀罕的不是钱。1000元，得买多少内衣啊？艾小暖的文胸，最好也超不过50元。不就两坨肉嘛，有片布兜住就行了，除了李安祥，谁还看得到？
半夜里，常江又折回来，挤到艾小暖床上。床是单人床，艾小暖躲不过，被常江压在身下。两个人都光溜溜的，没半点遮掩……艾小暖突然意识到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内衣，一下子惊醒了……
艾小暖坐起来，身上的内衣还端正着。艾小暖放下心，同时又有些失落。幻想中，常江一直不停地在做……艾小暖看了看床对面的镜子，床上只有她自己，脸色潮红。现实中，艾小暖从来没有这么惊心动魄过，即便是初夜也乏善可陈。被动中不乏矜持，艾小暖对自己梦里的警惕还算满意。
没法再睡了，干脆起来上网。在淘宝上搜了搜内衣，艾小暖吓了一跳，一套内衣最高价9999元，单件文胸也要2860元。
艾小暖给李安祥发了条短信，要他给她买套内衣。
李安祥回问，怎么不网购？
艾小暖奇怪，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没睡？
李安祥回，你不也没睡吗？
艾小暖其实并不指望李安祥，她只是想试探一下自己的老公。她在淘宝网上设定好文胸的大小型号，网页太多。一狠心，艾小暖把价格设定在300到500之间，1000元钱一套的她还是舍不得买。网页上五彩缤纷，红黄黑绿蓝紫白……应有尽有，目不暇接。想不到，小小的文胸这么多颜色。艾小暖一直都穿浅色内衣，灰，粉白，最多的是白。可这次，她偏偏与自己作对，挑了红色和黑色。红的，喜庆，叛逆，穿给她的初恋杨。那时候，青春年少，艾小暖矜持得过了头。杨撕碎了她的内衣，她甩手就是一巴掌。后来，艾小暖再也没有给过杨机会。下周，他们高中同学聚会，据说杨也要回来，艾小暖做好了还债的准备。黑的，是那种镂空的，透着神秘，性感。艾小暖想，常江还是个不错的男人，如果有机会，这件就穿给他。艾小暖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不应该太真实，要有意外，要胡作非为。哪怕一次。
关上电脑，已经凌晨三点。李安祥又发了条短信过来，老婆，你是不是也不习惯一个人睡啊？
艾小暖愣怔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他。早点睡吧，明天我就回去了。
最后一天，常江趁课间休息的工夫凑过去问，小暖，我怎么没看出来你那么爱小李啊？语气里满是失落。
我爱他吗？艾小暖问自己。她放下手里的笔，眼睛虚虚地看着前方。
常江又问，小暖，你没有伤心过？
伤心？女儿不听话，算不算？艾小暖问。
常江笑了，让女人伤心的，应该是男人啊。
艾小暖想了想，其实他们很少吵架的。有次早饭后，李安祥不紧不慢地给她的自行车充气，艾小暖却急着要走，骂他没事找事。李安祥问，气不足，你骑着不累？两个人就这样吵了起来。这算不算伤她的心？不过，艾小暖没讲给常江。她逗常江，你这样子，有什么能伤你的心？都是你伤人家的心吧？
常江说，谁说的？男人比女人伤心的时候更多，除了老婆，还有事业受挫，理想破灭，工作受阻，前途无望……
艾小暖心里有些不平，为什么女人的世界里只有男人，而男人的世界却那么大？
回到县城，艾小暖没让常江送她回家。剩下那段路，艾小暖坚持步行。
艾小暖的家在郊区，放学回家要经过一片小树林。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小树林黑黝黝的，风一吹，呼啦啦地响，很是瘆人。艾小暖偏偏又喜欢一个人打那儿经过的感觉，心惊胆战，这让她平淡的生活有了些起伏。每一天，也只有这一段最充实，让她觉得生活还有另一面。
女儿还在她爷爷家，李安祥下乡了，他表叔的老婆死了，他去送葬。艾小暖本来想先填好肚子的，进门迎面就发现茶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手提袋。一套内衣。艾小暖其实有点意外，昨天晚上太遥远了，无论是时间上还是空间上，都好像两个世界。内衣是白色的，颜色很安全，兴许李安祥早习惯了她的喜好。牌子是黛安芬，质感好，手感也不错。艾小暖对着镜子穿上，小了点，却正好把胸前挤得更夸张。相比昨夜网购的一红一黑，艾小暖突然觉得白色是最没情趣的色调，太素静，也太平和。艾小暖不喜欢平和，生活最好有点起伏，最好发生点什么。上次和同事一起吃饭，艾小暖问她的邻座为什么离婚。人家笑笑，为什么？没劲呗。艾小暖的心一紧，李安祥这么闷，连床上也没多少生机，算不算没劲？全天下的夫妻要是感觉没劲就离婚，那她艾小暖是不是早该离了？
黛安芬上面的标签还在，建议零售价368元。即使打五折，也超出了她平日的消费观念。李安祥还真舍得。她在衣柜里清理出一片地方，把黛安芬小心地放在那儿。不年不月的，艾小暖舍不得穿。
冰箱储藏层里只有几个青椒一块豆腐。艾小暖照着李安祥的样子把豆腐烩成小四方块，添上水，炖豆腐。这本来是李安祥的拿手菜，只要他在家做饭，几乎毫无例外。
艾小暖吃了一碗米饭，炖豆腐没吃几块。艾小暖承认自己炖的豆腐不如李安祥的香，每次在外吃到煎豆腐或者凉拌豆腐时，她都会想到李安祥的这道 菜。艾小暖把剩下的一大半倒掉了，豆腐不值钱，艾小暖不稀罕，成百上千次地吃，谁还稀罕？
睡觉之前，艾小暖忍不住，再次拿出黛安芬比试。真好！稳定，柔滑，简直可以说是水乳交融。是不是，男人只有给自己的女人买内衣才会理直气壮？艾小暖又失眠了。她试着给常江发了一条搞笑短信，手机没有显示短信送达的提示。艾小暖看看表，快一点了。
艾小暖很无聊，她仿着李安祥的话发了一条短信，老公，我也不习惯一个人睡了。
手机很快就响了，是李安祥的回复。老婆，我明天就回了。
艾小暖觉得真没意思，就会写这几个字？
老婆，太远了，我没办法陪你活动了。李安祥意外地又补了一条短信，虽然有点简洁。艾小暖他们，把床上的事叫活动。睡不着的时候，就活动。活动比安眠药还有效，这是他们总结的经验。
艾小暖笑了，木头也有开花的时候啊。以前艾小暖也会时不时地出现入睡难的问题，昨天李安祥一提醒她才意识过来，她也是李安祥出差的时候才失眠。
第二天，网购的内衣回来了。黑色的，蕾丝花边，闪着幽幽的金属光泽，神秘，充满了诱惑。尤其是那红，比网上的照片还艳，火一样。艾小暖被煽动，待女儿睡下后，脱光了衣服对着镜子试穿。新内衣很有质感，跟纱一样，给人一种肌肤与内衣完全一体的错觉。女人最贴心贴肺的，其实还是内衣。艾小暖的皮肤已经大不如从前，不过，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加倍呵护。艾小暖全身发热，像要燃烧。她昂首挺胸，举止挺拔，仿佛暗处里藏着杨和常江的眼睛。艾小暖被点燃，就这样做饭，吃饭，涮碗，看电视……
钥匙在门孔里转动，李安祥回来了。艾小暖不担心，门反锁着，她早有准备。艾小暖从容褪下那套烧得烫手的红内衣，换上原先的灰暗色调。
一夜之间，小县城里聚集了无数的房地产开发商。到了暑假，艾小暖放学经过的那片小树林没了，就地建起了三栋楼。房地产商也豪迈，取名“领袖城”。
常江在“领袖城”买了房。学校换校长后，校办主任也换了。新主任很年轻，朝气蓬勃，可人总嫌太规矩，反而显疏远，不如常江有亲和力。常江做了工会副主席，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他再没去过英语教研组，好像连串门这样的事也可有可无了。两家离得那么近，艾小暖过意不去，拉着李安祥一同去参观了他的新家。
从“领袖城”回来，艾小暖开始肚子疼。不像是拉肚子，他们只在常江家吃了两片西瓜。诊所的医生怀疑是阑尾炎，又不确定，先开了些消炎药。过了一夜，肚子不疼了，但艾小暖还是决定住院做阑尾手术。李安祥劝她，即便是阑尾炎，能不做手术还是不做好。艾小暖坚持，反正阑尾也没什么用。据说，人家日本人为免除后患，一生下来就把阑尾割掉。你没看网上有阑尾炎误诊的例子啊？病人手术不及时，送了命……再说了，放假两个月，闲着也是闲着。
预约好手术时间，艾小暖开始为住院做准备。其实也没什么准备的，不过四五天时间，带几本书，四五套换洗内衣，就全了。说到内衣，艾小暖完全颠覆了自己从前的观念。这一年，她把自己的内衣都更新升级了。新买的内衣件件用料考究，做工精良。那些淘汰的内衣，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笑话。艾小暖没有理由再委屈自己的身体，更何况，这身体还算丰腴，还算鲜嫩。衣柜的最里层是她去年从淘宝网购的那两套，一黑一红，因为标签都在，在一堆光鲜的内衣中照旧很扎眼。艾小暖一套一套地拿出来，朝身上比试一番，又放回去。她安慰自己，还好，我还有过那样的冲动。做不做，已经不重要。
去医院的那天，艾小暖特意新买了套连衣裙换上。别说是去住院，就是明天赴死她也改不了喜欢穿新衣服的念想。穿上新衣服，艾小暖就成另一个女人了。内衣呢，她最终挑了几套白色的。万紫千红中，她还是最喜欢白色。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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