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李正


  “父母给我取名李正,不是李歪,所以我一辈子刚正耿直,不说假话,(我)一不求官,二不求财,只求吾心之吾安。”
  一位70岁的滇西抗战史学者,前年腰椎手术后,腰间钉上了两板钢板、六颗螺钉,就这样,他还要跟一群年青人去翻越高黎贡山?在未见李正老师之前,这一直是个小疑问。
  事实上,李正老师一点不老,根本不像一位想象中“年届古稀”之人。后来几天同甘共苦的艰难穿越中,老人解释:之所以70岁还来攀越高黎贡,是因为自己60岁生日时,接受昆明电视台专访,当着镜头,记者问:您60岁生日时沿着中国远征军反攻滇西的路线穿越高黎贡山,研究抗战史,你以这样的方式来渡过你年届花甲的生日,那70岁时呢,你又将会以怎样的形式来渡过古稀之年的生日?老人毫无犹豫回答:那一定还是在翻越高黎贡山。事实上,他确实做到了,此次是老人第50次徒步穿越高黎贡山。
  每一次进山,李正老师一路挺直的腰板,似乎早已与那些长眠于大山中的远征军将士化为一体。他每次总都能找到新的战场遗迹,来丰富对70年前那场战争真实场景的还原。
  他称:“历史需要真实的再现,需要传承与铭记,不需要粉饰,更不能戏说,一个民族,连自己的抗战英雄都不敢或不愿承认,这将是怎样一种悲哀呢?”
  李正老人的一生,似乎注定与滇西大反攻这场战争纠结难舍。1945年夏天,一个蚕豆花开的季节,老人出生于腾冲一户书香之家。但那样兵荒马乱的年代,即使世代书香,其家境也早已在战争中破败颓废。祖母、三叔祖父、三叔祖母、以及一个刚出生的姐姐,都在腾冲沦陷的战乱中丧身。两位尚在念腾冲省立中学的堂叔,也因为国难当头而投笔从戎,其中一位在长沙战役中为国捐躯。
  “我祖父是清代光绪癸卯科的举人,参加了辛亥云南起义,后在云南军都督府供过职。我父亲在抗战初期,曾在云南警警务处雇员处供职。我出生在1944年腾冲光复和1945年中国远征军和中国驻印军在缅北芒友胜利会师之后,我的出生,让父母充满了喜庆与希望,于是给我取乳名名胜利,我的乳名本身就承载了抗战的历史”,老人讲。
  老人出生时,尽管那场数万大军曾在腾冲境内打得血肉横飞、真可谓焦土抗战的滇西反攻战役已经结束,但李正小时候,还是真真切切接触到了那场战争:小时候,孩子们玩的玩具,不少就是从野地里拔拉来的空子弹壳、钢盔帽啥的。年纪稍长一些,父亲还会带着他去来城南的凤山看战场遗迹,讲当年的战争的故事给他听。在国殇墓园,父亲教他念于佑之先生的题辞:为世界,卫正义;为祖国,争自由。腾冲一战,碧血千秋。由于秉性正直,李正老师从少年时代一直到成年后的人生可谓坎坷多舛:上完小学,天资聪颖的他,本该就读中学,可因为祖父、父亲的历史,他虽然参加了投考了中学,由于政审不合格而榜上无名,他只能去昆明上了一所艺专,专门学习滇戏。 “‘王八戏子下九流’,当时学表演的人,社会地位可见一斑”,李正老师讲,虽然当时他委屈求全去了艺专,可在读书期间,因为看不惯身为预备党员的副班主任调戏女生,愤而在学校食堂前贴大字报,被扣上“攻击共产党员”罪名而送到安宁文化农场劳动教养了一段时间。那时,李正老师将自己的笔名取名默然。
  艺专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丽江专区滇剧团。1966年文化大革命以批判《海瑞罢官》为序幕,随着《海瑞罢官》全国被批判,李正老师因在《海瑞罢官》一戏中扮演了海瑞,他把海瑞演活了,以致该戏一连几个月场场满座。也正因为如此,主角李正老师自然也成为文革工作组重点批斗对象。“当时年青气盛,与工作组据理力争,其结局就是再被冠以以反革命罪,尔后进了牛棚”。李正老师讲,在丽江地区“五。七”干校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期间,他拎了半斤酒,拜当地一位老中医学医,不能再重返舞台的他,抱定“甘当民间良医”的古训。1971年他回到老家腾冲,其后在水电设备厂勤勤勉勉当起了“赤脚医生”,一当就是十多年。
  在当“赤脚医生”期间,厂里的一位名叫朱文兵的河南人是专政对象,因被批斗和游街时脖子上被挂铁铸黑牌的铁丝勒出划了一个口子,伤口长期不愈合,前来找其医治,他在与朱文兵的接触中,得知朱是曾参加过1942年入缅作战的中国远征军第5军的战士,他被被审查专政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参加过远征军。李正不时的向朱文兵了解他参加远征军入缅作战和翻越野人山溃退回国的经过。 在水电设备厂的对面,有一位叫郭代纪的农民,是四川人,李正在给她看病中得知他是参加过腾冲战役的远征军,是预备2师的一名战士,郭代纪被造反派骂为国名党的残渣余孽,他不服气,他同日本侵略军作战,流血流汗,有功于国家,怎么会是残渣余孽?也在同李正的聊天中不断谈起了他参加腾冲反攻战役的经过。抗战老兵朱文兵、郭代纪这些看似平淡、实则沉痛地诉说,让李正老师研究抗战史的心愿,在心底腾地一下点燃,他悄悄的将朱文兵、郭代纪的口述历史记录了下来。
  李正老师说:“1967年我父亲患重病,我回腾冲看望父亲,当时腾冲文化大革命正轰轰烈烈,我父亲给我讲了一件事,他曾看到到街道上的造反派将一名战后留落在腾冲的53军抗战老兵吊起来打,一边打一边问:‘腾冲是不是共产党打下来的?’老兵骂:‘放屁,是国军打下来的’,于是再次被吊起来打。父亲非常沉痛和困惑的对我说:‘经历过腾冲沦陷的人,谁不知道这段历史的本来面目,国军抗战的功劳不能抹杀,历史不该被这样的黑白颠倒!’。对我刺激最大的是中国远征军20集团军攻克腾冲阵亡将士的陵园——国殇墓园被遭到彻底的破坏,纪念塔被驻军用炸药包炸毁,烈士墓碑被一块块砸断,使我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当时我心里就在暗想,以后有机会,我做为一个腾冲人,一定要为这段历史正名,还其历史的本来面目。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虽然相继做过落实政策工作、当过剧团团长,但李正老师心底最放不下的,还是滇西抗战史研究,以及它所热衷的地域文化研究。于是他在1987年底,辞去剧团团长职务,放弃艺术界的专业技术职称调动到县文物管理工作。1988年已是43岁的他,又到昆明当了老学生,去学文物考古专业。完成学业回到所里,参加了他最想做的事,重修国殇墓烈士墓和修复忠烈祠。此外他全身心投入腾冲考古文化、抗战历史研究、文物保护和考古田野调查,在学术研究上,他态度严谨,不断有所突破。他反对学术研究作假,反对炒作。他不怕孤独,自甘寂寞,不畏权势,不附炎趋势,堂堂正正做学问。他是腾冲文博界唯一没有参加由一任县委书记主办的“腾越文化研究会"的文化人,他公开表态,永远不参加腾越文化研究会,而终身都会研究腾冲地域文化。
  他在1993年至2004年担任文物管理所所长期间,不顾个人得失,一身正气,与以经济开发为名而不惜破坏文物和生态环境的地方政府主要官员据理力争,捍卫国家文物保护法,从不妥协。他曾上告当地政府将新修腾冲至缅甸板瓦公路横穿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南诏古城,将腾冲历经唐宋元三代的古城遗址保护了下来,迫使公路改道避开古城遗址。
  他终因生性耿直、从不向权贵低头,为保护文物几度顶撞地方政府主要领导,于2004年7月被通知提前退休。这下,他终于可以用全部精力来研究他梦萦魂牵了大半辈子的滇西抗战史了。在别人眼里,这位老人就是每隔不到几个月,他总是要去攀爬高黎贡山,在那些大山皱褶里仔仔细细、点点滴滴地寻找着战场遗址遗迹。按他的观点,研究战争,你就必须到战场遗址作田野考查,不到战场遗址进行实地考查,何来研究,那就是纸上谈兵。为了还原滇缅作战的历史面目,退休后他曾11次进到缅甸寻找远征军老兵和远征军入缅作战的足迹。在国内寻访当年参加过滇缅作战的远征军老兵和经历过战争的民众,抢救大量的口述历史资料,收集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
  “父母给我取名李正,不是李歪,所以我一辈都在坚持只说真话,不说假话,不搞炒作,脚踏实地做学问。(我)一不求官,二不求财,只求吾心之吾安。” 而研究70年前的滇西大反攻,无疑是老人最为“吾心之吾安”之事。
  近几年,来自全国各地越来越多的志愿者,纷纷来到腾冲,或者帮助老人将访谈录音资料转换电子文档、或者帮忙绘制一些地图,老人倍感温暖。“我不寂寞,很欣慰”,李正老师称,他计划在抗战胜利70周年的时候,将自己对滇西抗战历史的潜心调查研究成果出版三本书,即《1942-1944腾冲战役田野考察笔记》、《1942-1944腾冲战役亲历者访谈录》、以及《1942-1944腾冲战役影像志》。
  今年雨季的5月11日,李正老人带着一帮年青人重走远征之路,纪念腾冲反攻战役70周年,缅怀抗日英烈,再次再次徒步翻越高黎贡山。夜晚大雨,在茶铺宿营时,尽管深山夜色如漆、雨棚外大雨瓢泼,围坐在火堆旁的李正老人,依然意致盎然,以京剧吟唱:古今多少事,尽付笑谈中。歌声遒劲苍凉,在高黎贡夜色中久久不散。

推荐访问: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