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南京东路仍然是南京东路。人们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掏出相机，命令同行的人变成风景。有的人还打着伞，有的人正在擦鞋上的泥。有的人抬头，看见东方明珠从雾气中钻出来，就开始赞叹。一，二，三，我默念咒语，只听半空中一道霹雳，海关大楼的电子钟就响了起来：东方红！
真是不好意思，东方红我已经写了4次了。也许还要继续写下去。人生总是如此，最乏味的事情，会一直重复发生，直到遗忘。
每15分钟一次，先是三下，到半点是六下，三刻就敲出一整句旋律，整点的时候，毛主席就腾云驾雾出来，再微笑着消失在黄浦江面。这样的奇迹一再发生，准时发生，已经是强制的发生，以至于谈不上是发生，而是故障的余波。除了从听觉中挣脱出去，再没有办法将它忘记。
其实我也不确定有没有听见它。上海人都不一定听得到。我问了好几个，都说不记得。
他们就像是住在某人的梦里一样，被地铁和出租车驮着，每天在土里、水里、空中，钻进钻出，谈笑风生。但什么都没有听到。
“历史是在深夜创造出来的”，有个上海人在微博上发言。深夜，我们什么都不做，哪里都不去，连海关大楼都默不作声。历史根据我们白天消耗掉的能量，来向它的地平线逼近。历史像是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着我们留下来的空白：无人的舞台、断电的音箱、熄火的车辆、锁起来的门和关掉的灯。
雨后的一整天，我什么旋律都没有听到。没有雨滴打在耳朵上的声音，没有汽车发动机震动雨伞，沿手臂传来的麻酥酥，没有人捏着手机看韩剧，连广告都是无声的。这才是奇迹。
路面还有积水，我小心地，几乎是在跳着走路。越走越远。南京东路全是广告，南京西路还是广告。我像是广告里掉下来的一颗什么小东西。
历史像是冰激凌，把一段旋律冻起来，加奶油，加糖，放在冰箱里。但是冰箱锁了，钥匙丢了，只剩下冰激淋广告，每15分钟重播一次。
我一路往西走，已经远离了海关大楼，除了街头摇摆的萨克斯大叔，探戈阿姨，没有遇见任何旋律。卖小玩意的人们，往天上发射闪光的螺旋桨，在地上转闪光的陀螺，人们呆呆地看，什么都不买。南京路像过节一样，不认识的人们挤在同一个广告里。我走累了，再往西就到美国了，况且美国也是广告，我就停下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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