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的审美情趣|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摘 要:苏轼在《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一改波澜横生的豪迈之风,虚实结合,以物拟人,将无生命的杨花比作美丽又痛苦的思妇,将离情与惜春伤逝的生命感怀相结合,委婉含蓄地写出了自己在波荡游离的人生中的心灵愁苦以及仕途坎坷的痛楚,情景交融,极富有感染力。
  关键词:虚实结合 以物拟人 心灵愁苦 审美情趣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众所周知,苏轼在北宋词坛绮靡婉约之时独树一帜,顶住传统习惯的压力,突破词必香软的藩篱,开创豪放一派。因此一提起苏轼,首先映入我们脑海的便是“大江东去,浪淘尽”的奔放旷达,便是“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雄魄气概。然而在这位词坛巨匠的笔下,不仅有气势磅礴的豪迈之作,更不乏清新飘逸,细腻唯美的婉约之作。而《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便是其中的代表。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开头一句便警策精辟,劈面而来。诗人在瞬间即把握了杨花的外在特征――实,一个“似”字,从外在形象的客观存在对其进行了真实的描绘。但又在另一刻笔锋突转,一个“非”字,瞬间跳出了物象之外,以物观物,以生命去体会生命,从而进入了杨花的内在世界――虚。清代的钱泳曾在《履园谭诗》中写道:“咏物诗最难工,太切题则皮带骨,不切题则捕风捉影,需在不即不离之间。”[1]而此诗句寓意寄托,实与虚的转换在似与不似之间引发一种困惑怜悯之情。
  邓红梅教授曾从心理学角度对这开头进行评论,笔者觉得颇有道理:“按照物乃生情的心理规则,这种起句,显示出它是作者思考感受了很久之后的感情凝结,是千回万转的思量感受中的透骨情节。”[2]的确,试想当时的苏轼正因“乌台诗案”谪居黄州,那份不受重视,不受理解的委屈与乏力,正如杨花的无奈。是花?或者连花都不是?但若是花,为什么无人怜惜,任其飘零呢?一个“无人惜”更是将杨花置于无比尴尬的境地:杨花纷飞,徘徊无依,不仅长风无情,人们也对她漠视,任其飘零。融情融景,使此词一开始就倾注了作者的灵魂,这种与杨花同思同想的境界,体现了作者对自我价值的一种追问,有压抑,有委屈,更有无尽的苍白。
  之后,词的上片就开始围绕“非花”两字展开,以物拟人,将无生命的杨花比作一位美丽又痛苦的思妇,更直白地为杨花注入了人的思想与情感。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思。”很多词评书,如《婉约词赏读》,都只泛泛讲到这里暗用了杜甫《白丝行》的“落絮游丝也有情”和韩愈《晚春》的“杨花榆荚无才思”的诗意,而对“无情”没有注释。因此“无情”的解释也是最受争议的。黄文琳解“无情”为“没有情韵”,说杨花虽然没有艳色、没有浓香、没有娇姿,但内心的情感是很丰富的。另一更主流的解法则是“没有情义”:表面看来少妇“抛家”是无情的,没有情义的,可她却是有着无限的痛苦和愁思的,而这痛苦和愁思就是她要去寻找相隔万里的心上人,去寻找那远去的爱情。似乎这两种说法都有道理。可笔者对两种意见都不太赞成,反而更倾向于把“无情”解释为外在冷漠的世界是“无人惜”的原因。众所周知,杨花面临的是一个人情冷漠、冰骨刺寒的世界,在这里她找不到情感的寄托,只得“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去寻觅那失落的爱情,亦或是心灵上的归属。正如当时的苏轼,虽然身处定惠院,面对的却是一个令其心寒至极的世界,使他如沙漠中的孤鸿。然而,这时的他习佛渐深,开始用濡染佛释的角度去对冷漠、黑暗的无情世界进行思考,用“入世”的精神来研究佛家的“出世”理论,把消极的东西转变为积极的东西。因此,“无情”、“有思”这看似两两相悖的命题,却形象地写出了作者寄予杨花的矛盾深沉的情感。
  “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在这里,杨花被进一步人格化了。枝条轻盈柔弱,好似美人娇柔的心肠一般,别离之苦使得美人柔肠伤损,娇眼困以至于“酣”,缓缓张开又困倦地闭上。此时此刻,这位美丽的少妇仿佛就在眼前,她痛苦、企盼、无奈,将现实与希望中的愁苦困倦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那究竟描绘的是人?是物?还是情?其实已经无从说起,也不必深究了。物、人、景、情已经达到了相互交融的境界。或许这就是“物求之妙,如细风捕影,能使事物了然于心者”[3]的无人境界吧。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炽热的希望追寻,不灭的情感依托,孤独的相思痛苦,化为千年的梦幻。此时此刻,不禁让人想起了那首缠绵悱恻的《一眼千年》。思妇在现实生活中寻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就进入梦幻中去追觅。可是,现实终究不是神话,当莺儿无意的啼叫打破她的春梦时,一切的希冀又就此破灭了。
  这文字以外的情感或许也就不言而喻了:苏轼想从佛学中寻觅自己的价值时,终还是被儒家的入世之道而牵累,但又无法从现实中找到自己的立足点。人生、艺术,富贵、低沉,更多的就需留给我们自己去回味了。
  至此上片文字结束,可谓是天马行空又合情合理的想象。将杨花的柔弱长枝比作牵挂别离而又被相思缠绕的美人柔肠;将被风不时吹开又合拢的杨花小团想象成离愁疲倦之极欲开还闭的美人的媚眼;更将轻盈纷飞的杨花看成思妇梦中随风飘荡寻觅丈夫不得而又被黄莺惊起的形象。作者巧妙地将杨花同思妇联系在一起,通过写思妇的不幸命运,将杨花的神韵极其微妙地表现出来。难怪王国维先生在其《人间词话》中说:“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下片起韵,两处“恨”字,彰显其情。然而这个“恨”字确实是饱受争议的。有不少评论文章,把“不恨”与“恨”字对立起来看,如邓红梅教授说道:“比起西园花谢花飞,春景全消失,自己的遭遇都不算是最痛心的。这种表达,是加一倍法,可见西园落红的残春景象,给作者带来的心灵创痛何其深沉。”[4]大意就是“此花飞尽”不用特别惋惜,而“落红难缀”才令人痛心不已,才更能突显作者的愁思。可是对这种理解笔者却持怀疑态度。若是这样解,那杨花岂不成陪衬了吗?在咏物诗中也就失去了被咏诵的意义了。显然这种解法很牵强。
  笔者认为,“不恨”二字更像是运用了一种反语。小小的杨花又算什么呢,人们遗憾的是西花园里落红的凋谢,遗憾的是春光的流逝,谁会去理会那杨花的飘零呢。这就是无情的世界,对杨花尽是漠视与不屑。至此,杨花的悲剧命运就更加深化了,写为“落红难缀”而恨,其实正是为了衬托出对杨花飞尽的无限之恨。而杨花之恨,不就是思妇相思之恨,不就是作者怀才不遇之恨吗?于是又完成了一次情景交融。
  这一解法其实可以从接下来的几句词中得以证实。“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雨后,迎来破晓的黎明,那漫天飞舞的杨花去哪了?没错,它化作了一池细碎的浮萍。古人传说杨花落水化为萍,苏轼也曾自注:“杨花落水化为萍,验之信然。”又其《再和曾仲熙荔支》诗自注:“飞絮落水中,红即化为萍。”由此可见,杨花这条线索在下片中依然贯穿始末,因此也更证实了笔者上述“恨”之观点。虽然21世纪的我们都知道“杨花落水为浮萍”没有丝毫科学依据,词人却固执地认为那飘荡的浮萍就是杨花的化身,体现了词人对杨花的无限惋惜,希望寻觅它最后的一丝踪迹,同时也表现了杨花飘零沉沦,孤独无依的悲剧。
  通常的咏物词,在杨花的悲剧命运达到高潮时就应该戛然而止。但“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使其悲剧无限扩大,其情也更加哀痛。每一样事物都有属于它自己的美丽,杨花自然也不例外。但正如“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曾经绚烂的杨花三分已化作了春色,随着春光流逝而消失了;二分幻化成滚滚尘土,零落成泥;另一份随波流逝,被流水无情葬送了。此时此刻,或许诗人已经把杨花当成了春天的象征,当成了一切美好事物的代表。然而“流光容易把人抛”,所有这些都是稍纵即逝,正如那思妇的韶华之年,如这纷纷飘落的杨花般逝而难返。而作者曾经平步青云的理想,到如今又成了怎样的笑话与不堪的回忆呢?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末句历来就被称为全诗之精华,关合巧妙,有画龙点睛之奇效。在思妇眼中,唯美梦幻的杨花,竟是离别之人留下的点点血泪啊。至此,“思妇”和杨花一同跌入了暗无天日的深渊,再也没有重生的契机!思妇的悲剧就是杨花的悲剧,而杨花的悲剧又何尝不是作者自己的悲剧?全诗的感情在这一刻真正被推向高潮,不管是杨花,还是思妇,亦或是作者,他们的命运也确实没有比化作离人泪更加悲剧的了。难怪张炎曾赞道:“后端愈出愈奇,真是压倒古今。”[5]
  综观此词,由于作者的特殊遭遇,其笔下的杨花就不再像章词那么纯粹了,而是寄寓了自己复杂深沉的情感:杨花已非花,而幻化成悲苦哀怨的闺中思妇,又将离情与惜春伤逝的生命感怀相结合,委婉含蓄地写出了自己在波荡流离的人生中的心灵愁苦以及仕途坎坷的痛楚与无奈之情。花与人,景与情,融为一体,极大地丰富了词的情感,使词更具感染力。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评曰: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6]
  
  注释:
  [1]刘乃昌:《苏轼文学论集》,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版。
  [2][4]邓红梅:《杨花:漂泊者的心灵之象》,名作欣赏,2009年,第3期。
  [3]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
  [5]曾枣庄:《苏东坡词全编》,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6]陶文鹏,郑园:《苏轼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版。
  
  
  
  (倪晓莎 浙江师范大学初阳学院 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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