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和国空军史册上,方子翼是个不会被忽视的名字。 在坐落于北京西直门的空军幸福村干休所里,我有幸数次叩访这位开国少将、空军元勋。打开尘封的记忆,见证了人民空军风雨历程的老人讲述了他航空生涯中的传奇片断,尤其是中美空军较量中鲜为人知的“首创”,将我带进了那个充满英雄气概的激情岁月。
刘亚楼对他小声说:“飞完了,
我让你带部队去作战,这事不要
跟别人讲。”
方子翼于1917年出生在那个后来被称为“将军之乡”的安徽金寨县,1930年参加红军,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参加了长征。1938年受党委派,他进入新疆督办公署航空队第三期飞行班学习。解放战争时期,方子翼被朱德任命为“八路军总部航空队”队长,而后率队开赴东北,任东北民主联军航空学校飞行训练科长、飞行教育主任等职,主管全校的飞行训练。
1949年11月3日,东北航校副政委薛少卿从北京开会回到长春,告诉方子翼:“军委决定组建空军,东北航校解散,另成立六所航校。空军司令部已成立,六所航校的校长也已选定,空军首长命你到济南任第三驱逐航校校长,你明天就去北京,向刘亚楼司令员报到,接受任务。”
方子翼来不及与远在齐齐哈尔机场当气象员的妻子通报一声,便急急踏上了赴北京的行程,于5日晨到达北京市灯市口同福夹道七号空军司令部。刘亚楼和他的谈话,足足有两个小时,刘亚楼说一句,方子翼记一句,并且复述一遍,那情形真像小学生听课一样。因此,方子翼后来一直用“刘司令员教我如何当校长”来表达他的朴素感情。半个世纪后,他还由衷地说:“这次谈话,给我上了一堂从未上过的课,使我获益匪浅,终身难忘。”
1950年4月上旬,方子翼突然接到开会通知。到后才知,是刘亚楼亲自主持召开第二次航校校长会议,听取各校长汇报筹建航校以来的情况。这是一次突然袭击式的考核,刘亚楼借此考核校长们是否有官僚主义,同时对照一下和校长顾问汇报的情况是否相符。刘亚楼那雷厉风行、大刀阔斧、说一不二、严字当头的作风,给方子翼和各校长们一个警醒:这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号称“雷公爷”的司令员,在他手下干活,谁想虚晃一枪,打哈哈,耍花招,绝对没门!
4月中旬,刘亚楼乘飞机要在三天内视察六所航校。一天下午,方子翼来到机场等候,顾问杜洛夫说要淘汰一名学员,方子翼不同意。杜洛夫便要方子翼亲自考察,方子翼二话没说,亲自带此学员飞行。下机后,却见刘亚楼在机场等他。方子翼“呀”了一声,心里颇为不安。谁知刘亚楼见了方子翼,满脸喜悦,大声说:“我三天跑了六所航校,只你一个校长飞行!”他边说边上前拍拍方子翼的肩,“你能飞,很好,你把工作交给副校长,你来搞飞行,把学员四个月所飞的课程,在一个月内飞完。”还未等方子翼回答,刘亚楼又压低声音,几近耳语地说:“飞完了,我让你带部队去作战,打舟山群岛。这事不要跟别人讲。”
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带部队上战场可是方子翼梦寐以求的愿望,他心里一个激灵,对着刘亚楼就是一个敬礼:“坚决完成任务!”
舟山战役因国民党军队的主动撤退而取消后,方子翼回五航校重操旧业。此时,朝鲜战争已然爆发。中央军委决定在东北成立边防军,同时加紧特种兵建设。方子翼密切关注着战情发展,预感自己将有用武之地。半个月后的一天,方子翼接到来自空司的电话,一听是刘亚楼的声音,他的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刘亚楼说:“我准备在东北成立一个由三个喷气飞行团组成的驱逐旅(即空军第三驱逐旅),你不是要出去带部队吗?我现在履行我的诺言,让你去当旅长,干不干?”司令员真是一诺千金呀,方子翼心里好生激动,也没多话,就是干干脆脆一个“干”字。
8月上旬,刘亚楼电令方子翼准备到沈阳筹建空军第三驱逐旅。8月9日,方子翼到北京面见刘亚楼,请示工作。刘亚楼从朝鲜战场情况说起:“你来当这个旅长,可不是花架子,今后准备拉上前线打仗,眼前的战争形势逼人,时间就是军队,时间就是胜利,你明天就走马上任!”
10月26日,驻沪的第四混成旅旅部暨第十驱逐团奉令移防东北改编为第四驱逐旅,准备参加抗美援朝作战。方子翼任该旅旅长。
接着,空军在混四旅的基础上改编为空军第四师,方子翼任师长。全师兵力相当于苏联空军一个半团、美国空军一个大队。这是准备上战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支航空兵部队,部队组成人员可谓群英荟萃,有老红军,有新疆航空队和东北老航校的干部和飞行员。经过方子翼和领导班子近一个月紧张而有效的工作,空四师以崭新的面貌横空出世,待命参战。
中央高层对即将参战的人民空军第一支作战部队极为关注。11月30日,解放军总司令朱德在刘亚楼的陪同下,冒着严寒乘坐专列亲赴辽阳视察,也算是为出征的空四师送行。
苏联友军师长说:“你们能飞是勉强能飞了,但还不知道能不能打”
1950年12月3日,刘亚楼主持制定的空军作战方针获得毛泽东批准。翌日,方子翼接到了刘亚楼签署的作战命令,要空四师以大队为单位轮番进驻安东(今丹东),进行实战锻炼,并确定从二十八大队开始。
在空军作战命令下达之际,名副其实的世界空军强国美国在朝鲜战场上已投入了十六联(大)队,各型作战飞机一千三百余架。值得注意的是,美军飞行员大都是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喝”过成千上万吨航空油、飞过上千小时的“老油条”,不仅能飞多种复杂气候现象,而且实战经验十分丰富。而新中国空军恰当地说只能算是刚出蛋壳的幼鹰,通过速成训练,勉强有两支部队能上阵,作战飞机少不说,飞行员的平均飞行时间也少(不足一百小时),有的改装喷气式训练刚放单飞(世界惯例,训练喷气式飞行员,一般需要三百小时以上,美国则规定五百小时)。最关键的是,这些数量极少的航空兵部队从未上过阵,更甭说指挥员会不会指挥了。
对空四师的首次作战,刘亚楼可谓殚精竭虑,费尽心血。方子翼理解司令员给自己戴上诸多“金箍”的原因:中国空军以其短暂的空中阅历和幼稚的飞行技术,同老牌的美国空军作战,显然太嫩了,所以要多虚心向苏联友军学习,派遣作战任务时要特别慎重。
刘亚楼近乎交心地叮嘱方子翼:“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一定要打好第一仗,揭开空战之‘谜’,这对空军当前作战的全局和将来长远的建设有重大影响。”
方子翼是肩挑泰山般的重任走上战场的。
12月15日,方子翼率二十八大队率先出征,飞抵安东浪头,与苏联友军师长巴什盖维奇部队驻扎在同一个机场。
二十八大队有飞机十架,飞行员十名,进驻浪头机场后,大队每天都有战斗出动,每次都跟苏联友军向敌机方向冲去,但都因友军不尽心带领和无线电联络不畅等原因,每当苏联空军飞机突然加速出击时,混合编队的中国飞行员便被甩在后面,眼前只是云海茫茫,不要说敌机,就连友军的影子也没有了,只好扫兴返航。如此十多次,仍未打上一仗。指战员们不免有急躁的情绪,渴望早日打上一仗。
方子翼跟巴什盖维奇谈了几次,可这位“二战”期间的苏联空军英雄总是说:“你们能飞是勉强能飞了,但还不知道能不能打。”接着便搬出各种理由加以拒绝,无非是说:你们和美国飞行员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只是勉强能在空中编队,而从未有过空中战斗的经历,许多人连炮都没开过,却马上要去参加激烈的空中格斗,能不让人提心吊胆?
方子翼怎能不明白自己的部队和美国空军的悬殊呢?两者交手,这事儿跟谁说谁心里边都要犯嘀咕,平心而论,人家好意的成分还是居多,怕中国同志吃亏,可老是这样下去总不是事儿。为了改变现状,方子翼盘算着脱离友军掩护,单独干一仗,可又担心无线电不畅,指挥失灵,导致空战失利。方子翼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决定把这情况向刘亚楼汇报。
1951年1月2日,方子翼在安东前线接到刘亚楼的复电,要他再和巴什盖维奇师长谈一次,若问题还得不到解决,只有靠自力更生,单独作战,但一定要在敌少我多的有利条件下进行,力争让每个飞行员空战锻炼二至三次。空军最高首长如此果断定下了单独干一仗的作战决心,给方子翼极大的鼓舞。当天,他就找巴什盖维奇谈了话,希望他起码让中国飞行员打上一仗。巴什盖维奇表示尽量满足方子翼的愿望,但又作了许多解释,说什么你们是“锻炼任务”,我们是“责任任务”,要战胜敌人,必须集中精力去作战,譬如哥哥牵着弟弟走路,中途遇到坏人袭击,与其用一只手牵着弟弟,一只手对付坏人,不如把弟弟放下,用两只手去反击敌人,这样不是更有力吗?很明显,在老大哥的眼里,中国空军是个“负担”。
方子翼寻思巴什盖维奇短时间内不可能满足自己的愿望,为了改变现状,只有让飞行员尽早得到实战锻炼,他决心撇开友军单独干一仗。
他的想法得到了二十八大队大队长李汉和其他飞行员的支持,方子翼坚定了信心,他说:“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们这样做有可能吃点亏,但只要不吃大亏就行。”为了解决空地联络通畅问题,方子翼特地向巴什盖维奇借了一部短波电台做对空台。
年轻的中国空军就是在这种背景上,登上了世界空战的舞台。
美国空军参谋长在五角大楼惊呼:“几乎一夜之间,中国便成了世界上空军力量最强大的国家之一……”
1951年1月5日,大队长李汉率一个中队随苏军四架飞机出战。待到达作战空域,方子翼向李汉通告敌机位置,直接下达了攻击命令。李汉率中队迅速向敌机发起攻击。巴什盖维奇见状大惊失色,马上要方子翼下令中国飞行员退出战斗,以免误伤。方子翼装作没听见,不予理睬,继续指挥李汉攻击。美机见对方八架米格-15飞机猛扑过来,掉头就跑。友我双方使劲儿撵也没撵上,此次虽未有什么收获,但总算跟敌人照上了面,做了许多战斗动作,得到了锻炼,增加了信心。方子翼为此感到高兴,而友军嘴里不说什么,却明显开始对中国飞行员刮目相看起来。方子翼心如明镜,最终要让人家瞧得上,还是得揍下敌机来。
1月21日上午,雷达发现美军数批约二十架F-84型飞机,正沿平壤、新安州一线轰炸铁路交通线,企图阻止志愿军后方运输。刚获得指挥八机作战权的方子翼当即命令李汉率另七机起飞,跟随友军八机迎敌。因为这是第一次正式下达出战命令,而且一次就是八机出击,而且要打的是二十架敌机,这才是真正的空战啊!由于激动,方子翼下命令的声音有点儿发颤。
这一天,随着方子翼的一声令下,空战不再抽象,它从课堂和训练场第一次来到新中国年轻空军的眼前。由于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二十八大队自大队长李汉以下,一开始都显得有点手忙脚乱。李汉后来还“自曝家丑”说:“那天空战前,我正在厕所方便,一听到起飞的警报响,我腰带没系就跳上了飞机,直到空战结束,下了飞机才系上了腰带。”方子翼的战斗命令既下,从空勤人员到地勤人员,全都兴奋得不行。谁知忙中出错,二号机开车时,因机械员一时紧张,过早地拔掉了启动车插头,导致飞机开车未成;四号机也因故未出。这下糟了,再开车起码得耽误七八分钟,而空战时间是以秒计的,胜负往往在分秒之间。时间就是战机,方子翼果断地改变战斗序列,以三号机顶替二号机位置,以五号机顶替四号机位置,以六架飞机编队升空出击。
虽然出师不顺,这个紧急间编成的战斗队形也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但由于二十八大队飞行员熟悉战场地形和战场生活,对空战动作也已基本掌握,所以进入战区后倒也镇静。作为地面指挥员的方子翼,头戴耳机,手握话筒,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面前的大圆桌,根据参谋人员在上面标出的雷达跟踪的敌我飞机位置,有条不紊地一次次通报情况:“F-84就在你们附近,注意搜索,发现目标立即攻击!”“你们已和敌机接触,准备战斗!”
后来李汉的射击照相胶卷,经苏联友军判定为击伤F-84敌机一架。数十年后,方子翼对苏联友军当年的判定表示疑惑,他认为这天李汉打下了一架F-84敌机。在接受笔者专访时,他再次重申了他的观点,并找出美国官方出版的《朝鲜战争中的美国空军》一书以示。我看到了一段经他画线的文字:
在1月21日……十六架米格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积极性,打破惯例飞到了很南的地区,对正进行俯冲轰炸清川江桥的两个F-84小队进行了突然袭击。在这次空战过程中,米格击落了一架F-84……
李汉击伤了还是击落了这架F-84?这已不太重要,反正他这一炮非同小可,打出了永垂史册的第一:这是志愿军空军在朝鲜战场上第一次与美国空军交手,也是中美两国空军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空中较量。
值得玩味的是,中国空军与强大骄横的美国空军初战,没个章法却打了胜仗。接到前线捷报,刘亚楼立即发出贺电,指出这次空战“证明年轻的中国人民空军是能够作战的,是有战斗力的”。
在初次空战胜利和空军首长的高度评价的鼓舞下,二十八大队情绪高涨,都盼着再与美国佬打仗。两日后,美国远东空军大机群偷袭浪头机场。在方子翼的命令下,二十八大队冒着众多敌机的扫射,强行起飞,和苏联空军一起驱逐敌机。此战中,苏美双方都损失惨重。但二十八大队毫发无损,虽未获战果,却多了一次体验,更添了信心。
在另一次战斗中,中国空军在苏联友军被击落四架、击伤四架的不利战况下,冒险升空支援。由于中国空军的有力支援,苏联友军扭转了战局。二十八大队在自身未受损失的前提下,击落击伤敌机各一架。中国空军在战斗中越战越勇,终于赢得了苏军上下的赞赏和敬佩,连连惊呼“长本事了”、“聪明了”,那位傲慢的巴什盖维奇师长从此也对方子翼客气多了。
二十八大队十天打了三次胜仗,为参战的后续部队鼓舞了士气,提供了宝贵的作战经验。在友军的配合下,方子翼指挥二十八大队及随后奉命进驻安东的二十九、三十大队,频频向清川江以南地区出击,迫使美机的活动退到平壤以南,美军完全掌握制空权的局面被打破了,清川江以北成了米格飞机的天下。
中国空军击落了美军飞机,不独美国远东空军司令斯特莱梅耶将军不相信,赫赫有名的美国五星上将、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更是无法接受这个无情的现实。一个月后,美国空军参谋长范登堡“鉴于朝鲜空中发生了一种重要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可以说是险恶的变化”,惊慌失措,匆匆飞往朝鲜。返回五角大楼后,他在记者招待会上惊呼:“几乎在一夜之间,中国便成了世界上空军力量最强大的国家之一……我们过去一直信赖的空中优势,现在已面临着严重的挑战。”
朝鲜战争开创了世界航空史上喷气式对喷气式的新时代,一个最古老国家的最年轻空军,给一个最年轻国家的最老牌空军,造成了心理上极大的震撼。自此,方子翼指挥空四师作战规模越打越大,空战越打越激烈,而方子翼的空战指挥艺术也渐入佳境。9月25日,方子翼指挥全师出动四个团次编队(这是他第一次指挥大空战),大规模的激烈空战进入高潮。
9月26日和27日,方子翼指挥空四师又连续进行了两天激烈的空战,都是二百架以上的大规模空战,接连挫败美国空军。美国第五航空队惊呼“这三天的战斗是历史上最长最大的喷气机战役”,因为志愿军空军“严重地阻碍着联合国军的空中封锁铁路线的活动”,美国空军被迫决定“战斗轰炸机以后不在‘米格走廊’内进行封锁交通线的活动”。美国远东空军司令威兰中将在随后的记者招待会上,不得不承认对交通线进行空中封锁越来越困难了。
朝鲜空战,堪称当时世界上技术战术水平最高的空战,在中美空军之间“决不是势均力敌的”的空战中,空四师和兄弟部队一道,以胜于雄辩的事实告诉世界:新中国年轻的空军动摇了美国空军“空中霸主”的地位,使美国空军第一次在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们面前丢乖现丑。
空四师终成正果,成为空军第一师
对空四师在整个朝鲜战争中的战绩,方子翼可以倒背如流:“空四师先后五次参战,共击落敌机六十四架,击伤二十四架,其中百分之七十是美军最新式战斗机F-84歼击机。全师涌现出了一大批英雄、模范和功臣,有一千四百二十四人立功受奖……”
在战争中,空四师将士也付出了巨大牺牲:被敌机击落五十五架,击伤二十五架,有二十三名飞行员把年轻的生命留在了异国三千里江山的上空――这些数字,方子翼一直念叨不忘。
从最初像小媳妇一般跟着苏联空军学空战、参加小机群战斗出动,到大气磅礴指挥数百架规模的大机群空战;从粉碎远东空军的“屠夫行动”,到大规模的反“绞杀战”、“饱和轰炸”;从只能在昼间简单气象条件下作战,到能够在较为复杂气象条件甚至在夜间作战,方子翼和空四师一道,在中央军委、空军首长的领导下,一步步地走向成熟,为人民空军的建设和发展,积累了宝贵的经验。空四师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空军的传奇之师,成为王牌主力师之一,其师长方子翼也戴上了“中国空军名将”的桂冠。■
(责任编辑/陈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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