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逍遥游【李白与《逍遥游》】

  收稿日期: 20110730   基金项目: 上海市教育委员会科研创新项目(09ZS209)   作者简介: 鲍鹏山(1963),男,安徽六安人,教授,博士。
  关键词: 《逍遥游》;李白;庄子;大鹏;自大;自由
  摘要: 从李白对庄子《逍遥游》接受(包括误读)的角度,论述李白人格气质与艺术风格中的庄子因素。李白人格中的自大倾向,与《逍遥游》中庄子对个体自足的超越性大的追求有着非常紧密的同质相关性。李白性格中的自由精神,狂放不羁、飞扬跋扈,以及对超常规晋身崛起的迷恋和向往,与《逍遥游》中人类经验、知识、观念的破除与嘲弄,也紧密相关。而《逍遥游》艺术上的大时空视野,以超越性意象的描摹,构建超经验世界,以实现对现实经验世界的超越与否定――这一手法,更是几乎被李白完全照搬并形成自己独特的诗风。
  中图分类号: I206.2文献标志码: A文章编号: 10012435(2011)06066309
  Li Bai and Xiaoyaoyou
  BAO Pengshan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and Art, Shanghai TV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Key words: Xiaoyaoyou; Li Bai; Zhuangzi; roc; arrogance; freedom
  Abstract: From Li Bai’s acceptance of Zhuangzi’s Xiaoyaoyou (including misreading), discuss the art of Libai’s personality style and temperament factors like Zhuangzi. Libai’s arrogant personality has a homogeneous correlation with Zhuangzi’s transcendence of individual selfsufficiency in Xiaoyaoyou. Li Bbai’s unrestrained and domineering spirit of freedom is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human experience, knowledge, and discarding tradition and mockery in Xiaoyaoyou. The artistic vision of a large space in Xiaoyaoyou portrays images of transcendence, build superworld of experience, experience in the real world in order to achieve transcendence and denial, which is almost completely copied by Libai. Thus Lim Bai’s special style of poetry is formed.
  第6期鲍鹏山: 李白与《逍遥游》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9卷一
  
  《逍遥游》是庄子的名篇,最代表庄子的思想、境界,也代表庄子的文风。在这篇文章中,他描摹的“大鹏”,更是成了一个文化符号,成了中国人精神世界中一个不朽的有关超越、伟大的象征。这样的形象,不可能不被后世的作家反复演绎。李白,就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位。
  庄子《逍遥游》的主题,是揭示何为自由,以及是什么东西限制了我们,使我们不自由。在庄子看来,正因为“有待”(有所待),才使得我们被所待之物局限,而导致不自由。既然任何所待之物都是有局限的,那么,所待之物的局限也就必然成为我们的局限,因此,“无待”才能自由。从这个主题上说,庄子《逍遥游》的主人公并非大鹏,而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至人、神人和圣人。大鹏因为形体庞大,其飞翔之时,所待之物必然更多,“以六月息”才能启程,“抟扶摇”方可升天,“九万里则风斯在下”才可以“负大翼”,这样的依赖多多,何能逍遥[1]。
  庄子《逍遥游》中的哲学意象分三类:第一类是大的意象,包括鹏、冥灵、大椿、彭祖等,与这些对应的人间人物是宋荣子、列子;第二类是小的意象,包括蜩与�鸠、斥�、朝菌、蟪蛄,与之对应的人间人物就是各级官吏、曲士;第三类是超越小大的意象,即至人、神人、圣人。
  在这三类意象中,最早出现的大鹏及其所属的大的一类意象,并非文章的核心意象,文章的核心意象恰恰是小的意象。因为庄子刻意要表现的,或者说要批判的,恰恰是这一类。他通过对蜩、�鸠、斥�在面对大鹏时的自得、自负、自以为是的描摹,生动而真实地展示出人类在宇宙之大面前的狂妄与膨胀,从而揭示出:人类的不自由,乃是由于人类自身的局限,这种局限甚至不是来自于我们未知的东西,而是来自于我们已知的东西。质言之,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经验、知识、观念,成了局限我们的东西,成了障蔽我们视线的一叶,使我们不知宇宙之大,品类之富。
  所以,庄子在文章中强调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并非区别一般意义上的大小是非,而是通过三个逻辑层次的问题设置,最后揭橥出一个我们熟视无睹的荒谬:
  第一个逻辑层面:人的知识,经验,能力等――有限的,有局限的(小)
  第二个逻辑层面:世界、宇宙――无限的(大)
  第三个逻辑层面:以小判大――用有限的知识去判断无限的世界(可笑的)
  可见,庄子嘲笑的不是“小”,而是“小之用”,是“用小”。庄子肯定的也不是“大”,而是“大之用”,是“用大”。这样理解也才能与庄子的“齐物”思想不冲突[2]4447。
  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大鹏在《逍遥游》中并不是核心意象,它只是一个象征,它只有在与斥�、�鸠等等小鸟的比较中,在它们的嘲笑中才显示出意义:也就是说,意义不是寄托在大鹏的形象上,而是显示在蜩、�鸠、斥�的语言中。值得注意的是:与蜩、�鸠、斥�栩栩如生、声口宛然的语言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大鹏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它只是一个不关痛痒的自在物。可见,庄子无意对大鹏有什么推崇和揄扬,也无意赋予大鹏什么精神内涵和个性气质,只是以大鹏衬托出我们人类所拥有的知识与价值观的贫乏和狭隘。所以,大鹏在《逍遥游》中并不是庄子刻意塑造的形象,虽然它惊世骇俗的形貌让人印象深刻。
  第二,《逍遥游》中的“小大之辩”实际上是在批评人类常犯的以知识、经验、常识和自以为是的价值观来判断世界的可笑行为,而并不是扬大抑小褒大贬小。
  但是,恰恰在这两点上,李白都“误读”了。
  与历史上很多人对庄子“小大之辩”发生错误理解一样,李白也同样在庄子令人目眩神迷的大鹏面前发生了误判:他以为庄子在歌颂大鹏。李白对庄子的误读,不全是庄子的责任,也不是李白哲学理解力的问题,而是李白自我的精神太强大,个性太张扬,足以扭曲对象以适应自我。当他强烈的自我之光照射到《逍遥游》时,恰恰是因为光线太强烈,反而产生局部的阴影,使之只及一点,不及其余,他只看见了大鹏形貌之大,而忽略了大鹏内涵的贫乏。所以,他对庄子笔下“小大之辩”的误读是故意的――他只接受或者鼓吹符合他心意的那部分意义。他的天才给他自信、自负,他的傲慢使他藐视他人,所以,一方面,他自认为自己是如大鹏一般的“大”,甚至是伟大;一方面,他又藐视一切他看不上眼或者把他看不上眼的人,认为他们都是如小鸟一般的“小”,甚至是“宵小”。这就构成了他诗歌中对自我的极度肯定,同时,出于对自我的保护和尊严的维护,他又声色俱厉地指责那些排斥他的人。肯定自我,批判现实,是一般诗人的共同表现,但是,李白在表现这两点的时候,烙下了鲜明的庄子的烙印。
  在《大鹏赋》中,李白就将自己想象成了大鹏。并且明确告诉我们,他是以大鹏“自广”――也就是自己给自己打气。就庄子的思想实质而言,李白确实有误解。李白与庄子的最大不同在于:庄子是弃世的,李白是入世的;庄子是消解俗世的价值,把俗世的价值看做是自由人生的羁绊,李白则追寻俗世的价值,把实现这些价值看做自己人生的目标。李白的志向是“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3],并且这个志向终生未变。所以,他一直自视甚高,正是这种自我感觉,使他一下子就对号入座――大鹏就是他,他就是大鹏了。这实在有些吊诡――吊诡一词,正是庄子的创造――但是,在李白那里,却又如此好理解。
  李白心中的大鹏,和庄子笔下的大鹏,有什么区别呢?
  王琦评李白《大鹏赋》说:“此显出《庄子》,本自宏阔,太白又以豪气雄文发之。”[3]11如前所述,庄子《逍遥游》中是三类意象成对比映衬的关系,从而构成一个逻辑理路,以得出“无待”而自由的结论。这是一个哲学家的文章。但李白的《大鹏赋》则是一典型的赋家之文:只从《逍遥游》中攫取大鹏一个意象,然后“想象其势,仿佛其形”,运用赋体的铺排敷衍夸饰手法,对大鹏的形象、动态、精神、气质做了更加细致的夸饰性描摹,从而比《逍遥游》更其眩目惊心;尤其重要的是,他对大鹏的形象内涵做了全新意义上的阐释,使之成为自大的精神象征。
  首先,李白强调大鹏之“大”。庄子笔下的大鹏,固然“大”,但那是形体上的大,李白则是强调相对于凡庸之辈,大鹏精神之强大,境界之广大,气派之阔大,气魄之弘大,担当之重大,以及前程之远大――从而足以震慑和藐视芸芸众生:宇宙、昆仑都被大鹏�赫、凭陵,五岳百川也被大鹏震荡、崩奔。“块视三山,杯观五湖”,何等藐视天下;“上摩苍苍,下覆漫漫”,何等自高自大。既然连天吴(《山海经》所记之神)都为之怵栗,海若(庄子所记之海神)都为之��,等而下之的巨鳌、长鲸更是“缩壳挫鬣,莫之敢窥”,这样伟大的族类,当然耻于与黄鹄、玄凤等为伍了!所以,它只能与希有鸟一起“登于寥廓,而斥�之辈,空见笑于藩篱。”简言之,《逍遥游》中的大鹏,只有形貌没有精神,《大鹏赋》中的大鹏,则精气充沛,形神俱旺,包含着作者本人的气质和个性。
  其次,与庄子揭示大鹏因有所待而不自由相反,李白竭力描摹的,正是大鹏的自由无碍。“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厚地,太清,层霄,重溟,或被大鹏利用,或被大鹏突破,“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天地之间,莫之夭阏。而大鹏自己“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甚至“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既然如此,当然“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以至于李白自我感叹道:“未若兹鹏之逍遥,无厥类乎比方。”用“逍遥”来界定大鹏的境界,显然与庄子的本意不符。
  李白对庄子的理解存在着的巨大的偏差,竟然成就了李白自己独特的人格与艺术风格,这是接受史上的一个非常有意思“因误读而再创造”的典型案例。
  
  二
  
  李白的人格精神和气质里,自大、自由、不循规蹈矩是其鲜明特征。而这些特征,从《大鹏赋》中即有所体现。
  首先看他的自大。
  道家的“道德”,老子主要讲“道”,其“德经”部分乃是强调“德”对道的遵循和屈从。庄子则主要讲“德”,强调个体之德,这是他的贡献。他认为,既然个体之德“得”自于道,也就获得了道之尊严。《庄子・天地篇》:“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所以,既然“道无所不在”,也就自然可以说“道在屎溺”(《知北游》),既然“道在屎溺”,则屎溺也有尊严。
  于是,庄子强调个体的自足自尊,强调“德”的不可侵犯。庄子的“小大之辩”最终引申出“个体自足”,引申到个体的自尊与自大,其实,秋毫之末的大,不是“比较的大”,而是“自足的大”: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一般人不会拿不同类事物比大小、比属性。这是我们对“类”的属性的认知所必须的。庄子在此基础上走了一大步:他指出,即使同类中不同个体也不比大小。即此一步,不仅可以引导出对个体自我属性的认知,更导致对个体的尊重。
  但是,庄子的这种“自足的大”,又被李白故意“误解”了。他不仅要“自足的大”,他还要“比较的大”。并且由于他一直感觉到受压迫,所以,他更强调自己“比较的大”,以哲学的反弹表达自己现实的反抗。被庄子笔下的大鹏灵魂附体的李白,终生自视为大鹏,而那些压迫他的、嘲笑他的,自然是蜩、�鸠与斥�。他早年作《大鹏赋》,以大鹏自喻;中年长安政治抱负破灭,作《上李邕》诗自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岂可轻年少。”直至生命即将终结,他所作的《临路歌》,仍然自视为大鹏:“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在这些诗里,大鹏显然是作为一个“伟大”的形象出现,以此来表现“伟大的自我”。
  李白对自我的强烈肯定,甚至达到“自恋”以至于“自我崇拜”的程度。《与韩荆州书》说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臣,许与气义。”《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说自己:“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已,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下文更借寿山山神之口,说山神“尝弄之以绿绮,卧之以碧云,漱之以琼液,饵之以金砂”,于是李白“童颜益春,真气愈茂,将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这简直就是人形大鹏!
  李白还总是把自己和别人对照着说,《上安州裴长史书》借别人之口夸自己的文章好:“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诸人”就被他比下去了。
  所以,与庄子坚持“齐物”,一生死等富贵泯黑白齐修短完全不同,误读了《逍遥游》中“小大之辩”的李白,一方面用庄子的“贵德”思想坚持自我,一方面他却又不断地要求超越自我。所以,他一生向往大,鄙视小,向往杰出,鄙视平凡。《大鹏赋》的最后两句,就已经表现出来:“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之辈,空见笑于藩篱。”不仅这些游手好闲不求上进的儿辈被他白眼,就是那些按部就班走常规路的人,也被他嘲弄:
  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赠何七判官昌浩》
  他所蔑视的济南生,是儒家人物;长沮、桀溺,是道家一派的隐君子;儒之规矩,在他看来是迂腐;道之逍遥,在他眼中是没出息。而他喜欢的,是“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这当然是侠客一类,看来他还是最向往侠的那种快意人生。因为侠该出手时就出手,既不像儒家那样自挑重担有所为,又不必像道家那样自我约束有所不为。
  与他动不动就揶揄圣贤相映成趣的是,他总是对历史上的侠客义士纵横之徒表达敬意: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辨,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麾楚汉如旋蓬。狂生落拓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梁甫吟》
  李白不屑于走科举之途,他认为那样太循规蹈矩了,他对一切规矩方圆有着一种本能的拒绝和反感。这也正是庄子所不齿的。“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秋水》)所以,他向慕的是战国之时的一朝成名,立取富贵,事实上,他一生所作所为,就是游荡江湖,博取名声,然后等待着君王的安车蒲轮。他果然等到了唐玄宗,不过最后双方彼此都很失望;后来又等到了永王李�,结局更惨――这是他的悲剧,由他的性格造成。因为他觉得,安史之乱后战云四起的中原大地,简直就是战国和楚汉相争时代的重现,是他梦寐以求的展现自己的舞台的出现,他的“为君谈笑静胡沙”的机会来了,在《永王东巡歌》中称: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他的《结袜子》又称:
  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
  “筑中置铅鱼隐刀”,他不光是说说,李白可能真正杀过人,魏颢《李翰林集序》说李白“少任侠,手刃数人。”[3]1450为什么李白把自己弄成这样的面目?因为,在李白看来,这样的人物,“纵死侠骨香,不愧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侠客行》)他的《嘲鲁儒》又称:
  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足著远游履,首戴方山巾。缓步从直道,未行先起尘。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 时事且未达,归耕汶水滨。
  其实他自己胸中,又何尝有多少经济之策。但是,他仍然认为这些没有经济之策的鲁叟们“与我本殊伦”,因为这些人困守一隅,正是庄子所嘲讽的不可以语于道“曲士”。所以,他一生最看不得的,就是端居一室,白发章句的儒生:“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行行且游猎篇》)。他慕道,他向侠,但他轻儒。道飘逸,侠豪宕,都冲决藩篱。而儒,规矩,恪守藩篱。这种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都执着于一端而不知变通,所以,他不喜欢。这与庄子契合。
  如前所述,庄子的观念里,人之所以受拘束,人生之所以有局限,人心之所以被捆绑,乃在于人的经验、知识、常识和观念。所以,破除世俗的价值观是庄子哲学使命之最重要的一项。这一点,李白几乎在天性上就与庄子契合。所以,你无须在李白那里找他一心向慕的人,其实,他没有永远喜欢的人,也没有永远不喜欢的人,喜欢不喜欢,全看当时瞬间他的心境以及他要表达的心情。王琦的《李太白全集》中有一首诗《草书歌行》,狂放浩荡,风格绝似李白,苏东坡却说绝非太白所作,因为其中的“�麻绢素排数厢”村气可掬。其实,李白村气可掬的句子多得是,“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岂不更是村气可掬?但是,我们不怎么觉得,就是因为他就是这样没分晓的人。王琦也附和东坡,认为该诗不是李白所作:以一少年上人而故贬王逸少、张伯英以推奖之,大失毁誉之实。至张旭与太白同酒中八仙之游,而作诗称诩有“胸藏风云世莫知”之句,忽一旦而訾其“老死不足数”,太白决不没分别至此。断为伪作,信不疑矣。
  其实,这是王琦对“没分别”的李白不了解。庄子是“没分别”的理论家,李白是“没分别”的实践者。他的诗中,涉及到人,无论古人今人,他何曾有定评?当代人中,如哥舒翰,他一则骂曰“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可是,在《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里,他又如此夸奖哥舒翰:
  天为国家孕英才,森森矛戟拥灵台。浩荡深谋喷江海,纵横逸气走风雷。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
  而且,在夸奖哥舒翰的时候,还不惜贬低卫青、白起这样的历史名将,李白就这样“没分别”。而且,他本来就爱用贬法来褒人――贬低他人,抬高要歌颂的人。这种方法其实也是来自于庄子,或者说,来自于对庄子的误解:在他看来,庄子《逍遥游》岂不就是用贬斥蜩、�鸠、斥�来抬举大鹏,《齐物论》甚至贬低泰山来抬举秋毫之末,贬低彭祖来抬高殇子。周勋初《李白评传》说庄子“以为世上不可能有绝对的价值判断”,而李白受此影响,“洒脱不拘,没有什么陷溺于一端而终身沉潜于是的地方”[4]175。即使他一生最为推崇的战国人物鲁仲连[5]50,李白也有另外的论调:
  哭何苦而救楚,笑何夸而却秦。吾诚不能学二子沽名矫节以耀世兮,固将弃天地而遗身。(《鸣皋歌送岑征君(时梁园三尺雪,在清泠池作)》)
  庄子因为倡导齐物,齐论,他的心中本无神圣,并且由于世俗往往将一应价值观寄托于神圣,为了反对世俗价值观,他还必须专门挑战神圣。胡应麟言庄子:“爰自神农氏,下至尧舜禹汤文武,亡弗诋诃。”[6]348这一点,又特别契合李白飞扬跋扈目空天下的个性,他不仅在现实中“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7]348而且在历史上,几无可以入他法眼的人物,“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将进酒》),他的心中,圣贤也不好。他会带着不敬的口吻称孔子为“鲁叟”(《早秋赠裴十七仲堪》),《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公开宣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但若你认为这是他对孔子的基本态度,那又错了,在《书怀赠南陵常赞府》中,他又称孔子为“大圣”,并自谦为“小儒”,一点也不狂,也不笑孔子了。
  圣贤都被推翻了。那么,历代帝王呢?请看他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
  “九十六圣君”,王琦注引杨齐贤曰:“自秦始皇至唐玄宗,中国传绪之君,凡九十有六。”而这九十六君,包括对他极为关照和宽容的唐玄宗,都被他一笔抹杀。诗中频繁出现的庄子典故也显示出,庄子正是他这种唐突圣贤,颠倒贵贱思想的来源。
  庄子《齐物论》:“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樊然�乱,吾恶能知其辩!”庄子常用“辩”来表示“辨”,如《逍遥游》中的“小大之辩”,其实就是“小大之辨”。辨者,分别也。没分别,是庄子的思想,没分别,是李白的性格!
  其次,再看看他的“自由”。
  这里的“自由”,并非现代哲学概念或法律概念,而是中国古代的一种人生状态或态度,纵观李白的一生,他是不走寻常路,是我行我素,随心适性。他自己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一作别东鲁诸公)》),“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这是不事权贵;杜甫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这是不奉天子;苏轼《李太白碑阴记》说李白:“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任华说李白“数十年为客,未尝一日低颜色”(《杂言寄李白》),可见他的风骨。
  李白心中自许的形象是“大鹏”,而心中最为得意的人格是“仙人”,他一生非常得意的称号,就是“谪仙人”。《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说自己:“天为容,道为貌”,这样的表述出自庄子《德充符》: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庄子是在说人类乃是天道的产物,李白显然意识到了庄子的这个说法赋予了人类高贵的出身,有着对自我的极大自负的李白,借此说法来描述自己的外貌和气质,里面暗含的意思是排他性的,那就是,他才是天与道的产物。《日出入行》诗中说:“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同科。”他想表达的,还是他与众不同的天赋。日本学者松浦友久和尚永亮指出,“谪仙人”这个称号包含着三个方面的内涵:“才能的超越性,社会关系上的客体性、客寓性,言论行动上的放纵性,非拘束性。”[8]26中国文化中,“仙人”形象的出现,其核心内涵,除了长生久视的梦想,就是自由的梦想!
  苏辙批评李白不识义理,没有是非:“李白诗类其为人,骏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9]1228说到杀人,宋人文明了,以此为非,而唐人似乎对此并不像宋人那么敏感,唐代诗人中,吹嘘杀人者,还不在少数,而以李白为尤甚。其《结客少年场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白马篇》:“杀人如剪草,剧孟同游遨。”最为人记忆与非议的则是下面这一首: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愧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侠客行》
  其实,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正是来自《庄子・说剑》:“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把侠客行径与道家藐视价值结合起来,所以,龚自珍要说 “儒、仙、侠实三,不可以合,合之以为气,又自白始也”[10]255。
  大鹏还暗寓着李白的一个特别的人生态度:超常规崛起。
  李白一生,追求成大功,立大业,可是,在那样一个科举已经成为士人人生常规阶梯的时代,他却一直不愿通过科举仕进,而寄希望于一朝之间,振拔于世俗,实现超常规崛起。 “唐代士人的仕进,已经群趋科举一路,李白却仍据守汉魏六朝的传统,只求通过献赋与隐逸而求得晋身,还想趁乱而施展纵横之术……”[4]160,我们来看看他在《大鹏赋》中的描写:“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既是自由的人生形态,也是突破常规,自我实现的人生形态。“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显然,庄子笔下的大鹏,尤其是大鹏的怒而飞,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狂飙突起,一旦成名,威震天下,给了李白非常的人生想象,也影响了他对人生成功道路和模式的选择。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白的大鹏,是人间的大鹏,是功名的大鹏,而非庄子超然人间的大鹏。《逍遥游》中的大鹏,是对人间的超越,《大鹏赋》中的大鹏,是对人生的超越。二者的区别是,庄子用大鹏的超凡绝俗表达对人间价值的否定,李白则用大鹏的飞扬跋扈来表达对人生价值的追求。从艺术上讲,李白在庄子《逍遥游》里,只取大鹏一端并且加以铺排,变本而加厉;从思想内涵上讲,大鹏变成李白积极向上、横空出世、大展其世俗宏图的形象体现。
  这不仅表现在《大鹏赋》中,在他的诸多作品中都有表现。如:
  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谷风》三十三
  这首诗中的大鹏,固然没有涉及到具体的世俗内容,但是,其中昂扬奋发积极向上的精神内涵,还是可以感受到的。
  而在《赠从弟宣州长史昭》诗中,其世俗事业心的表达,就直露无遗了――在“才将圣不偶,命与时俱背。独立山海间,空老圣明代”的苦闷之中,他和从弟李昭约定:“当结九万期,中途莫先退”,显然,这里的大鹏,不是庄子的超然世外,恰恰是入世极深,他把庄子远离人间的“九万里”之高,变成了人间富贵、地位、成就的“九万里”之高,出世之远变成了入世之深。庄子面对“时”、“命”,是乐天知命,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并声称这才是“德之至也”(《人间世》)而李白却告诫他的从弟,“中途莫先退”,大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儒家的精神。可见,道家庄子的大鹏,在李白那里,被儒家化了。
  从接受的角度说,误读也是一种接受,有时候恰恰是一种创造性的接受,革命性的接受,这样的误读往往发生在自我力量强大的后人身上,李白,就是这样的人物。
  
  三
  
  《逍遥游》除了主题上的对世俗价值观、知识、经验的超越外,与此相应的艺术上的大时空视野,也对后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李白是对此感受极深、体会极深并得其真传的第一人。
  《逍遥游》的艺术特征或表述方式:以作者心灵中的超越性意象的描摹,构建超经验世界,以实现对现实经验世界的超越与否定,从而表达出自己的思想世界。
  《逍遥游》一开头,即描述了一个令人目眩神惊的宏大世界以及宏大事物:
  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为什么作者要把这样的大鱼放在遥远而神秘的“北冥”,并让它的目的地是一样遥不可及的“南冥”?还要让它飞在九万里的高空?这是庄子要以此和我们的经验拉开距离,他要以不可及之远和九万里之高,超越我们的经验,所以,鲲鹏所在,不但不能是我们身边的池塘门前的小河,甚至也不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大江大海--因为这些水域都无法安置数千里之大的鲲鹏。但是,庄子显然明白,不能安置这样巨大的鲲鹏的,不仅是有形之水域和天空,更是人类有限之经验和想象力。所以,他创造这样超凡脱俗的神奇之物,还要把它根植到人们自以为是固步自封的头脑中,简直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这样的超经验世界,在庄子笔下比比皆是。比如《外物》这一段:
  任公子为大�巨缁,五十�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没而下,鹜扬而奋�,白波如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
  其人、其事、其鱼,都完全在经验之外。现在一般庄子研究者在说到《逍遥游》中的大鹏,《外物》中的任公子之事,都认为庄子是使用了修辞中的“夸张”手法,其实这是一个极大的误会。何为夸张?夸张是对经验世界中既有之物的本体或功能予以合理夸大,其目的是使受众对所夸大之物的某些客观属性产生深刻的印象。而那些本来就是作者出于表达某种意念思想而虚构出来的超经验事物,则无论如何不合常理,如何神奇腐朽,都不是夸张--因为,这些神奇本来就是虚构之物的属性,作者虚构这样的事物,就是要虚构这样的属性,并以此表达自己的世界观或某些主观意志。所以,区分夸张与虚构的关键,看所描述之物之事是否来自经验世界。从这一角度看去,庄子笔下的种种神奇,都是虚构而非夸张。可以说,虚构一个超经验的世界,以此实现对经验世界的超越与否定,对人类建立在有限知识、经验和观念基础之上的自大、自负、自以为是的否定和嘲弄,并试图以此破除我们心中的迷执,打开世界之窗,是庄子哲学的核心。李白当然不会把这样的哲学使命当成自己的尘世事业,他只是一个兴高采烈的诗人,一个急切地要自我实现,甚至只是一个要在热闹繁华的时代自我表现的诗人。但是,庄子的大时空超现实的艺术世界深刻地影响了李白。他凭着他的艺术天赋,凭着他的超人的艺术感受力,他对庄子通过虚构外在世界表达内在心灵的艺术手法别有会心。正如我们误会庄子一样,我们也把李白笔下的很多神奇理解为他的夸张,其实,他和庄子一样,是在进行着虚构,并且,他自己常常就呆在这虚构的意境中。
  最能代表李白这类诗歌特征的,是他的成名作《蜀道难》,明代胡应麟称此诗是“出鬼入神,惝恍莫测”[11]38。 焦袁熹《此木轩论诗汇编》也称:
  “连峰去天不盈尺”,无理之极,俗本作“连峰入烟几千尺”,有理之极。无理之妙,妙不可言。有理之不妙,其不妙亦不可胜言。[12]572
  俗本的“连峰入烟几千尺”,是夸张。而李白原文是“连峰去天不盈尺”,是别构神奇。徐增《而庵说唐诗》:
  此云“四万八千”,总非实据也。……“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篇中凡三见,与《庄子・逍遥游》叙鲲鹏同。吾尝谓作长篇古诗,须读《庄子》、《史记》。子美歌行纯学《史记》,太白歌行纯学《庄子》。故两先生为歌行之双绝,不诬也。[13]615-617
  《史记》是实录历史,要的是真实;庄子是诗化哲学,多的是虚构。杜甫、李白,各有性情,也就各投所好而去。
  《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一诗是作者仰慕魏万,赞美其“爱文好古,浪迹方外,因述其行而赠是诗”,诗一开始写仙人东方生:
  仙人东方生,浩荡弄云海。
  沛然乘天游,独往失所在。
  笔下的时空就非人间所有,好歹这还是写所谓的仙人东方生,但是,接着写魏万之游历,竟然也是这样的超越性的时空:
  �来游嵩峰,羽客何双双。朝携月光子,暮宿玉女窗。……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白马走素车,雷奔骇心颜。遥闻会稽美,且度耶溪水。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辉满江城。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
  不仅有“涛卷海门石,云横天际山。”的夸张,还有“人游月边去,舟在空中行”的神奇。
  至于他写自己的梦游,那就更是挣脱一切束缚,随心所欲,逍遥游了,《梦游天姥吟留别》: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天姥山并不高,其主峰天姥岑的海拔高程也就1000米。而天台山华顶峰海拔比天姥山高138米,李白偏偏要说“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他的心中,何曾尊重过事实。这其实与庄子“泰山为小,秋毫为大”一脉相承。而下文他写的梦游,全然是想象虚构之境,现实的常识的时空已经完全被打破,呈现出来的,是心灵的时空,是超经验的时空。
  其他如《早望海霞边》,他竟然在想,在等:“举手何所待,青龙白虎车。”这样的痴想痴等,而且是一再想,一再等:“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焦山望寥山》)并且照他的说法,他还真的等到了: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一别武功去,何时复见还。――《登太白峰》
  实际上,李白耸人听闻处,大言、狂言、诳语、飞扬跋扈语,都是受庄子的影响。
  据《韵语阳秋》卷十一载:
  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或欲把芙蓉而蹑太清,或欲挟两龙而凌倒景,或欲留玉�而上蓬山,或欲折若木而游八极,或欲结交王子晋,或欲高挹卫叔卿,或欲借白鹿于赤松子,或欲餐金光于安期生。岂非因贺季真有谪仙之目,而固为是以信其说邪?抑身不用,郁郁不得志,而思高举远引邪?[14]133134
  葛立方发现了李白在《古风》近七十首里,“身欲为神仙者,殆十三四。”为什么这样?他的猜测是两个原因:一是李白自以为是谪仙;二是现实的压抑促使他想着高思远引。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受庄子的影响,以心造之境实现对现实局限的超越。
  关于这一点,前人已有模糊的直觉和表达。
  皮日休说李白“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读之则神驰八极,测之则心怀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间语者”[15],王世贞说李白乐府“窈冥惝恍,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16]168,姚鼐也说李白“于律体中以飞动票姚之势,运旷远奇逸之思,此独成一境者”[17]1,赵翼也称李白诗歌“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18]3,都是指李白虚构的迷离之境。这种迷离之境,并非实有,乃由心造,是心中的幻影,当然飘然而来,忽然而去。
  其他如陈绎曾说李白:
   “李白诗……善掉弄,造出奇怪,惊动心目,忽然撇出,妙入无声,其诗家之仙者乎?格高于杜,变化不及。”[19]53
  为何李白的诗格高于杜甫?就是因为李白超越了现实,摆脱了事实的羁绊,而入于无碍的表达自由。自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艺术手法的最高境界。而拘泥于事实的杜甫,虽然别有一份沉郁顿挫,但总是显得着力,在修辞之中显扛鼎之功,而李白则“乱头粗服,益见其佳。”[12]555
  方东树说:“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而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20]249李白诗,庄子文,多是意象,心象,而非实有之象,当然卷舒灭现,无有定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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