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城市与我的四城记忆] 四城联创都是那几个城市

  听说要在开封召开题为“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的国际研讨会,我曾经着实想象了一回,看自己可以怎样发言。一个文学研究者如果要选择一个“文学城市”来做学问,这中间总是有些机缘的。我是出生在都市、生长在都市的人,农村只粗知一点皮毛:幼时到过无锡的乡下度暑假,仅是嬉戏;成年后就要感谢革命时代了,在“文革”前后到东北农村参加劳动是属于“思想改造”性质的,铲过地免不了将苗草一起铲掉,割过高粱豆子挑过粪,手肩起泡、肿包是必然的,也算认认真真想要除去“五谷不分”的毛病,却并不懂得农民。如果是选择研究“文学城市”,我的发言权可能多一些。到现在为止,我比较熟悉的中国城市依次为上海、鞍山、北京,或许还可以加一个开封。这四个都市中,上海和北京分别是我的童年及中年以后的居住地。跟着父母家人离开上海的时候年仅11岁,却有浸透骨血一般的余痕,种下了日后研究“文学上海”、研究“海派文学”的根子。我在北京已生活了三十多年,于此安身立命,似将终老于这个古都,并同时研究京派文学。鞍山是我青少年时代的“第二故乡”,我到鞍山的时候正是“全国支援鞍钢”的年月,后来则是“鞍钢支援全国”,红色工业化年代留下的记忆未能磨灭,凡表现鞍山的文学,如艾芜的长篇《百炼成钢》,我读来都趣味无穷,新获奖的电影《钢的琴》我一眼就能看出是在鞍山拍的外景,且边看边百感交集。我在文学上总觉得欠这个工业城市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最近我的女儿出了一部长篇小说《乐天地》,是写鞍山形成历史的,其中应该也包含了我对它的某些感受,算是部分还了个愿。至于开封,到今日还不能够说对这个七朝古都有什么认识,但已有了感情。从第一次到河南大学,在合作的博士点上工作,至今已近二十年。即便是从1998年起,如按每年三次或更多次计算,这个数量也已不少。对于古代的“城摞城”的地下开封,东京梦华,我是神往。到龙亭散步,去回民聚居区吃鲜美的羊杂碎汤,都能领受待启封的古都之风。对于现代的开封,觉它如沉睡的美人。这十年,郑州如蛇之蝉蜕,脱去旧皮,灿然一新(或许过新);开封恰如一株冬笋,外面一层一层的老皮,包藏着丝丝春意、嫩意。开封和鞍山相似,对于我来说还都不是研究目标,却是我的亲近对象,我能用北京、上海这两个城市做对照,来加深体会她们。在这之间,我体会到了京、海在现代中国作为标志性都市所产生的独有的文学显赫位置。
  每个人都有自己理解一个想象中的城市的文化立场。在我教过的东北学生和河南学生中间,尽管存在差别,但对于现今的京、海两城市的体验,有惊人的类同。北京是可以仰慕的、追念的,第一次或第N次进入都感习惯,舒服,好适应,如在同一栋房子里再上一层楼那样。上海就不然了,东北中学生去过那里以后,回来分成了两派:一派在那里受到冷落、歧视,为被上海人看做是“乡下人”而愤愤,不免产生“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反应;另一派觉得那里物质繁华,生活讲究,“中国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好像去了一趟外国”(这是1960年代学生的说法),“衣食住行、生活节奏,可不像北京那么好融入”(今日的北方学生如是说)。总之,由北京可以顺顺当当进入对开封、鞍山的理解,不打一个嗝;而要由开封、鞍山去理解上海似乎就有一些困难,就要花点时日去跨过某种间隔,这间隔或者是生活习惯,或者是文化历史。我再一次地感到北京、上海是现代中国两个标杆式的都市,理解了这双城,可以推广理解中国的其他都市。而经过文学家之笔所描绘的、所想象的“文学上海”、“文学北京”,我们可以认识现代的“文学中国”。
  都市一旦进入“文学”,它就被两种因素所决定。一边是历史与现实的投影,一边是作家个人的体味。我们的“城市想象”可能是历史与现实的给定和作家主体认识的混合物。而所谓“给定”,肯定也包含着前人或他人待修定的前设。最后是每个成熟的都市作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学都市,以致就有了各色各样的文学都市。我在自己的论文里曾经谈到曾朴之上海、韩邦庆之上海、茅盾之上海、丁玲之上海、沈从文之上海、穆时英之上海、施蛰存之上海等(见《阴影下的学步:晚清小说中的上海》、《多棱镜下有关现代上海的想象――都市文学笔记》诸文)。鲁迅杂文所写上海的文人、少女、儿童,视角独特,《阿金》一篇将石库门房子后门口的女佣写得声情并茂。茅盾《子夜》里的上海更是工商业、金融业和政治交汇的大舞台。丁玲写《梦珂》、《奔》、《一天》,是“乡下人进城”后梦碎梦破的经历,其中有都会中拥挤不堪的农工鸽子笼棚户,有城市卵石路走尽见到的乡民入城所居的瓦屋泥淖环境;丁玲还写了《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关注那些梦到乡下丈夫的下等妓女们。同样是湖南人,来自湘西的沈从文也自述是“用农民感情活在都市中”,不过在《一日的故事》、《善钟里的生活》、《焕乎先生》等小说里,他是更偏于被困在亭子间的文人角色身份而已。这些文学上海的描写,仍数张爱玲的笔致特别。虽然她的全部小说都在诉说一个都市里旧时贵族的式微、没落,没有一个人物不是失败的,但是在她的散文中,现代都市在贫富不公的车道上滚动,呈现的却是一个新鲜、有活力的上海(这里邪恶不是上海的主要面貌)!张爱玲写上海的时装公司、服饰橱窗、食品店、木器店、药铺、照相馆等,都很可爱。我们看《公寓生活记趣》里写的上海菜市:“到菜场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这里的菜场没有了杂乱、肮脏、腥气,只余下漂亮的色彩,如一个画廊。而同一篇文章中写电车傍晚回厂,被称为“电车回家”,尤其显得调皮活泼:“你没有见过电车进厂的特殊情形罢?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刷洗他们。”哪里像是在描写一个“没有灵魂的机械”呢?还有《童言无忌》里写的肉店,也是没有一丝屠宰的气味:“上海所谓‘牛肉庄’是可爱的地方,雪白干净,磁砖墙上丁字式贴着‘汤肉XX元,腓利XX元’的深桃红纸条。屋顶上,球形的大白灯上罩着防空的黑布套,衬着大红里子,明朗得很。白外套的伙计们个个都是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脚踏着板凳,立着看小报。”体会都市的味道,包括糕点铺子的香气,《道路以目》一文在叙述后还有一番认识城市的议论:“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机器轧轧,灯火辉煌,制造糕饼糖果。鸡蛋与香草精的气味,氤氲至天明不散。在这‘闭门家里坐,账单天上来’的大都市里,平白地让我们享受了这馨香而不来收账,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我们的芳邻的蛋糕,香胜于味,吃过便知。天下事大抵如此――做成的蛋糕远不及制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华全在烘焙时期的焦香。”这便是张爱玲心中的上海,它的极致甚至不是看的,而是可以闻的,嗅的。虽然张爱玲也感到大时代的降临将给上海带来莫测的命运,在高处不胜寒的楼上听得见军营简单、凄凉的喇叭声,但上海还是让她感到一种现代的活力,她的上海永远在高压的畸形的生活洪流中保持了一种“奇异的智慧”。
  你当然可以不同意张爱玲的文学上海。我想鲁迅、茅盾、丁玲、沈从文也都不会同意这样的上海。我自己的童年上海,本来正是20世纪40年代,就在张爱玲写作高峰期稍稍晚那么一点点的时间里,但我的记忆有上海光鲜的一面,也有败落的一面,而败落似乎正在升腾,在混乱中急剧地打旋。不过,你还是能感受到张爱玲写的上海的魅力,即文学都市的魅力。
  而文学中的北京就是另一种模样了。最成功的北京的文学代言人,自然是老舍。他笔下的旧北京是一派由皇家气象里面酝酿出来的宏大气派。这里即便是守旧也守旧得大方、得体、从容,譬如他描写的老商号,积水潭,小羊圈胡同,他刻画的过气的拳师、店主、巡警、旗人,都是如此。他并不替北京讳,老北京培养出来的老北京人的因循、妥协、知足、畏缩、中庸、得过且过、死活要脸和自得其乐,他照样批判,但心底里他热爱北京的平民百姓,爱北京的知礼,讲理,懂义气,大大方方,架子不倒。他写的新北京有些挑好话说,但说的是真诚的自己也相信了的话,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他在散文里夸北京,赛过伦敦、巴黎、罗马,当然是爱屋及乌,不过北京的市井有序,风景美丽,四季瓜果飘香,可以一整天坐看蜻蜓在海子里飞来飞去而不厌,这也是真的。他做得到,因为他爱北京如同爱生命。中国作家描摹上海的现代化状态,可分化为两极,它既是物质天堂,也是精神地狱;可到了面对北京,亲爱者如老舍,疏远者像海派,却不会各走极端。我多少年前写过一篇《谁之北京乎》的短文,其中列举了叶灵凤、徐霞村、徐�、姚克这批海派文人们眼中的北平(北京),虽然持了上海的参照系,觉得京戏不如电影,胡同不如水泥路面的新式弄堂,并批评衰败的市面和仍用孱弱骆驼做驮煤炭的搬运工具,但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说喜爱夕阳下故宫金黄琉璃瓦的返照,眺望城墙上万古苍凉的烟景而生无限的感慨。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差别。
  我曾经为了学生研究北京小报而读过极少一点这种新闻纸。我觉得小报的文学和文化角度能够代表一般普通市民对北京的想象。在北京小报里,后来也有了这个城市渐进的现代消费的报道,包括跳舞厅、电影院、滑冰场等等。但是北京一旦模仿上海的物质进步,你就觉得是一个将自己的脸孔扭歪的都市。而它的版面上,有那么多思古怀旧的栏目和文章,这才是它的真面目。一些北京小报如《京话报》、《群强报》、《实报》,多年来经常登载掌故,以清代为多,兼及明、元,内容包括皇室贵胄、达官名流的逸闻轶事,也有平民对往日市井生活的回溯、老牌商业活动的神聊,以及城市的各种流言传说。除了“时人轶事”、“北平歌谣”这类栏目自然以北京地方性人事回忆为主外,即便是“谈话”、“问答”或连载小说这样的栏目,其中也不乏历史性怀旧材料的使用,或者是借助于抗日形势而作借古喻今的发挥、宣传。你可以感到,这是一个历史性的都会。它永远背负着逝去的历史而朝向当下,它永远沉浸于往昔,体味着过去,是一个用历史来消解现实的城市。另一点,是学校的文化消息并不次于都市消费新闻,各大学中学的活动、女性师生的身影、校园文娱体育的动态,都要比上海小报这一方面丰富得多。于是,你觉得北京是个文化面容浓重,校园新闻和官场新闻、胡同新闻同样得到大力传布的城市。
  经过这样的文学北京,你可以更真切地理解古老的开封。它们似乎是一类城市,是具有内在的现代性机制而表面十分传统的,具文化都市特质,又呈渐进的现代化品性的地域。类似的地方还有杭州、西安、南京、扬州、苏州等。此外一类城市可用文学上海为标杆,并扩大到青岛、大连、宁波、广州等,它们都是沿海最早的现代通商口岸,面向世界开放,而经由外来的现代化动力,促进了它们快速踏入现代城市行列的历史。而市民文学、先锋文学曾给这些中国城市留下怎样的影子,是正待我们来揭开面纱的时候。
  2011年11月5日于连日阴晦的京城
  【责任编辑 孟庆澍】
  
  作者简介: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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