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出头的时候，除夕晚上爸爸背着我去挂急诊。 接下来是病床上一躺两月，每天睁眼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白。白色也是有这么多层次的，墙壁空茫的青白，床单洗过多次的灰白，同房病友的苍白，输液瓶里药水那清明的白，还有窗外天光乍亮，逼进来的那一片透白。我躺着气闷灰心，童年的我是相当忧郁的，还带一点古典小说里的闲愁。睁眼是躺着，闭眼是躺着，习惯了被很多人问候。那年的压岁钱收得特别多，花花绿绿的钞票被装在一个大铁盒里，我没事就守财奴一样数着玩，计算自己的家当。床头柜上是各种玩具和课外书。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到功课。爸妈有些难以启齿,对望一眼然后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准备让我留级一年，养好身体再说。
留级？每年新学期开始，会有一两个留级的同学抱着书包，谦卑地站在班门口，等着班主任传唤，穿过众目睽睽的死寂，走到最后一排，不等发话，不敢坐下。这种奇耻大辱会在我身上重演？我宁可死了吧！从那天起我一反常态，从前的惫懒一扫而尽。我一手吊着点滴一只手艰难翻书，来看我的同学，把作业带给我。那时候正学到分数，全新知识，没有指导很难独立完成。爸爸拿了个小录音机放在讲台上，把老师的课录好带来给我听。我瞅着窗外那一片透白，心里默默计算，晚上等医生查过房后开始做功课。我的成绩中上，属于聪明不用功那种学生，可这时简直换了个人。我每天早上吃一缸子奶奶做的鸡蛋面，量两次体温，吃三遍药，挂两瓶水，因为总是查不出病因所以不时地去做各种检查，从心脏查到牙科。残雪的路面，棉鞋踩上去咔咔响，爸爸和妈妈轮流背着我走在医院各处。我伏在妈妈的背上默默造句作文，这是我的一个坎，我第一次体会到不成功则成仁的壮烈。
我成了那一间病房里八个孩子的楷模。同病房的家长们拿我当榜样来教育自家小孩。但我无心沉浸于赞扬，一心只想着学习，学习……无暇旁顾的用功，带给我全新的乐趣，同时体会到困境的好处，它催生出人的意志，激发出潜力，并且，后顾之忧像条鞭子，催赶的同时却也恰恰有种温柔的抚慰，因为它让心灵满足。逆境中的奋斗，使我的存在感那么分明。同时，生活也更加彰显珍贵——同学们再来看我，我俨然多了一份成熟。我经历过了一种考验，而且亲眼见过生死——急救病房就在我的病房对面，我透过门缝看到医生们给一个5岁的脑膜炎男孩急救，我看到那么多白色大褂的胳膊上下搏动，缝隙间是一个一动不动的身体。施救的胳膊最终无力地停下来，随之而溅起的是亲人撕裂心肺的哭喊。命运是这么巨大而无情的东西，不想被吞噬，必须要加快脚步。在自我鞭打，自我珍惜的这么一番心态下，我完成了新课的自习，并且，那年期末的成绩从所未有的理想。
长大后，还有一次反败为胜始终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次演讲比赛，我仓促上阵，刚开了个头就发现忘了词。我瞪着台下虚无的黑暗，镁光灯直射进眼睛，心脏骤然停了半拍。耳边呼呼风声……我的血管中忽然灌满了兴奋，就像是储备的小宇宙忽然爆发，我明白自己有着急智，有着一向绝地逢生的弹跳力。
我深呼吸，不疾不徐开了口。事前有过准备，知道要点和顺序。余下的是语言的组织，逻辑的清晰以及巨大的冷静。我慢慢的一句句说着，大脑神经像过了电一样通明。我浑身绷紧，身上发冷发热，这种紧张却使人异常舒服，一些句子回到了记忆中，另一些则一触即发。在讲到一半时，我已完全沉住了气，仿佛有新的大幕正为我徐徐拉开。心更静了，这是享受的时刻，我是焦点。这是征服的过程，我必将为观众和自己带来不可思议的惊喜。台下鸦雀无声，而我的高潮还未结束，因为尚未结束所以更加熠熠生辉。
这种重生的兴奋和力度，大概只有逆流的路上才可以获得。每一种追求都是逆境，也许是命运特殊的信任和馈赠，命运给你一个猝不及防，就是让你即兴发挥，给你一个未知下落，就是让你重新塑造。不管你是一个忽然就掉了队的病孩子，还是一个正在演讲的忘词者。
责任编辑：刁雅琴
推荐访问: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