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安娜是什么意思_露水安娜与海豚

  评委点评:一封封陌生的书信往来,终于构成了一个庞大繁复却又空洞迷茫的内心世界,它可能属于『安娜』,也可能属于『安吉在』,或者属于你我,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于是,随着阅读的不断进行,所有人都掉进了祁暄编织的像谜一样的文字之中。祁暄文章的最大特点就是字里行间带有一种能够使人沉静的魔力,无论她想要表达的事物是什么,或激烈,或平静,或暗流涌动,所采用的方式一定不是歇斯底里的,无法控制的。就像『安娜』的不安与冲动,就像『安吉在』的逃避与退缩,在同一的青春中,谁又能说故事中的『他们』不是我们自己呢?希望祁暄可以在写作的路上越走越好,拥有一颗如她文字般沉静而热烈的心。
  (子衿)
  1
  一封信,从拥有深长绵延的大河的城市那端寄来,颜色焦黄,纸面上带有被水浸泡又被烘烤蒸发过的痕迹,看起来似乎相隔时间久远。我用手小心掀开纸张,反复触摸着信纸上幼圆且略显滑稽的铅笔字,察觉到字的主人性格淳朴天然,不矫饰,不做作,深陷困境但仍充满倔犟希望,然而思维逻辑略显混乱无助,如儿童呓语般模糊不清:
  安吉在不接受形单影只,不接受强迫责罚,不接受无端控制,不接受欺骗。现在被困得紧实意味着将来可以出逃得更加利落。安娜、安吉在都是一个人。
  落款上的时间显示这封信写于三天前。我在大河那端的南区并无亲友,无论怎么看这封信都这样可疑。我皱着眉将信立在桌角,须臾间走廊里传来细微的摩擦声响,我顿时一个激灵,抽手将信扔在脚下。与此同时,房门一如往常,暗暗开出一道细缝,从中渗出丝缕暗影格外突兀。我背对房门,知道门后的人是母亲。时间仿若静止,我与母亲对峙,默不作声。她踏一只脚进入房间,一股香水气息缓缓氤氲扩散。她的声音严肃,语调平稳:“你的自制力令我失望至极。”她说话的方式是高明的。这既是一个陈述句,也是一个判断句,还是一个感叹句。我依旧无话可说,她的语言没有留给我任何反击或是解释的空间,我知道再说下去也不过是诡辩。于是,我背对着母亲清冷干燥的目光,手脚利落地拾起信封,不敢回头,快速瞥一眼寄信人的地址,便将它抬手投进烟灰缸,用火柴烧成灰烬,烟灰弥漫四散。此时我才抬头看向她,我知道此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带有幼兽般示威挑衅的意味,但母亲露出似乎颇为满意的神情,放开手小心关上门,光脚踩在木地板上没有声音。
  我待香水气味完全散尽后拿出雪白信纸回信,不动声色地沉溺在忤逆权威的快感中:
  你是谁?请告诉我你写信给我的目的,还有你怎样知道我的姓名地址。
  七日后我收到了对方的来信,依旧是铅笔幼圆手写体,但这次换了平整印花的信纸。她这样写道:
  我是安吉在,同时也是安娜,你可以叫我Anna·An.看得出来我们的相识是极大的巧合与缘分,但也不全是偶然。在图书馆旁的咖啡店留言簿上你留下过地址,但我只知道你的名字中有“安”却不知道我们竟然重名。原本我只想寻找一个可以书信联系的人,而现在上天竟然为我带来这样圆满的机缘。你问我目的,我可以对你解释。历史告诉我们从哪里来,将走向何方,我不过是想与陌生的人和世界有更多联系,不想死后就此被遗忘殆尽。
  2
  他一直称她为安娜,对她的英文名字感到陌生排斥,而她有时称他为安吉,有时则是吉在。
  他们与50万人一起寄居在祏亿。这座南部海湾小城,由一条无名大河从中一分为二,北部是政府所在地区,有高档酒店、密集商品房以及宽敞的私立学校,整个地区由开发到繁荣不过10年;而南部,则是由鱼塘农田转化而来的老城区,街道骡马拥挤,仍然保留着大量老旧民房和阴湿小巷,白天,街边老妪会站在嘈杂街市中咒骂周边林立的烟囱以及无孔不入的噪音。气候常年湿润多雨,全年有10个月是台风频繁光临的时节。它与“失忆”谐音,也的确没有丰沛感人的历史典故,于上世纪错失发展良机,便沦落到尴尬的境地,环境破坏殆尽,农业生态链似乎完全作废,人们只能通过不断的交易谋生,所得收益不过全部用来建造北区,为人们构建一种虚幻的繁荣景象。“等值,不等值。盈利,亏本,好像游戏玩弄人性,没有同情,金钱交易往往使人内心空虚乏味,每天重复的生活不断将我磨平,总让我感觉在一天天守候死亡。”安娜在给安吉的信里这样说。
  安吉在台风过境的清晨收到安娜的信,似乎所有的字即将欣喜地起飞。
  安吉:
  你应该恭喜我,我在出逃的路上,独自拖着父亲留下的一只牛皮旅行箱。今天凌晨5点四49分,我拉着箱子狂奔出家门。昨天夜里降下一场小雨,我穿着皮鞋在大大小小的水洼中大步奔跑。6点23分,我抵达了我4岁时的家。那里街角有一家隐蔽的文身店,幼年的时候我常常驻足在店门前大大小小的图样前不肯离去,有时候店家忘记关门,我可以看见里面正在文身的人,巨大的图样会使皮肤分泌出粉色的液体,我觉得那真是美极了。童年时我极度渴望长大,而这些刺青便成为我心中成熟自立的标志。7点钟,文身师傅正在准备工具,低头抬头间她细长脖颈后面一段黑色英文隐约可见,花体写成,妖娆高贵。我立即做出决定,俯下身在她的工作台上写下几个字母,然后看着她把它做成优美图样挂在橱窗里。这样一个何其动人的名字,在父亲离开后没有人再提起过它。没过多久,我的颧骨上方就多了一块纱布。我带着新的伤口乘上长途旅行的公共汽车,心情舒适放松,好像正在进行一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窗外风雨肆虐,薄荷丛绿得发光。我贴在玻璃上注视雨水的流淌痕迹,偶尔手痒掀开纱布,对着窗户玻璃审视倒影中少女脸上的黑色花纹,Anna·An,只有word文档中四号字体大小,却被那一双巧手做得尽善尽美,满足我所有的期许。我与这倒影无声对话:安吉在,你看,你不过是十几岁,甚至还未成年,你就已经得到了至今你幻想过的一切:在清晨中一个人收拾所有个人物品装进旅行箱里,在下过雨的街道穿红皮鞋狂奔,以及,拥有独一无二的美丽文身,现在你已自由。
  大概看到这里,你会问我逃走的原因。也许理由幼稚得有些可笑。这一切仅仅因为我的努力无法满足母亲对我的规划,十几年来她一直坚持教我声乐,希望我能考上音乐学院,来延续她的梦想,但绘画才是我十几年来唯一找到的可以直接表达自己的办法。她由失望生出暴戾,我深知她不会向我妥协,适逢我的几幅油画被来学校参观的人高价买走,于是我有了动力离开。我大概会在城市的边境待一段时间,一边赚钱一边学习画画,等到攒够了钱就出国学习绘画,不管去哪里,只要离这里足够远。我对母亲没有歉疚,我们都不需要彼此,只要不看见我,她便可以忘记父亲,忘记过去的痛苦。现在她的精神状况正在好转,因她在酒吧结识了一个珍惜她欣赏她的男子,我相信我的离开可以使我们比以前好过,谁都不用委屈自己。祏亿的氛围让我感觉被囚禁。等值,不等值;盈利,亏本。好像游戏,玩弄人性,没有同情,金钱交易往往使人内心空虚乏味,每天重复的生活不断将我磨平,总让我感觉自己在一天天守候着死亡。将来的日子必定是忙碌的,我追逐着我所渴望的生活,所以至少我的心被自由救赎。我要让已死的自己复活。长久以来我都在黑暗隧道中穿行,现在大概可以重见光明。   安娜
  4.28
  3
  午夜,发霉的墙壁边角从铁窗口照进来一小缕青白的月光,缓缓滞留在安娜的脖颈上。她在睡梦中醒来,起身坐在床沿,白色长裙因汗湿贴紧后背,长发披散。白天学习晚上工作的忙碌生活让她近乎透支。她伸手从发着霉味的枕头下摸出安吉在的信,依旧是平整的,一排排细瘦整洁的中性笔留下的墨迹即刻让她清醒。她没穿拖鞋,光脚下床走到青苔蔓延的窗台边。
  安娜:
  你身上自由奔放的气质与本地女生太过不同,安娜。我的故乡在人迹罕至的高原,有次我攀上原始的高山,看见成片的云海。四周绵延突兀的山和广远的天空将我整个包围。那时我感受不到灵魂的躁动。我常有挣脱一切束缚的欲望,但是我无法逃离。我很想带你去那里看看,安娜,你会喜欢那里。
  随心所欲,信口拈来,这就是我的生命一直被对待的方式。撕裂,重组,躯壳因内心的巨大破损而失去表达能力,却被记上一笔成为一切的主因。忍受痛苦大概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只是随着成长,我已经不明白什么是痛苦,不论是肉体的切肤之痛,心灵所受的压抑与禁锢,还是混沌地消磨时间。也许这就是我无可回避的悲哀。传说我的祖先会在刚降生的男婴面颊上留下刀伤,以便他们在学会吮奶前学会忍受。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因为继承了这一良好的品格而造成我生命的悲剧。我的母亲将我视为唯一的希望,多年间少有交流对话,唯一一次她向我袒露心声是我刚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我们从父亲豪华的住所中搬出,他为我们另外觅得一处住所,并且定期给我们寄钱。那时我头脑中尚无学习的概念。有一天晚上她喝了酒,并且喝得烂醉,却还是一副极度镇定的模样。她俯身在我面前跪下,突然流下眼泪,只是面部并无哀伤。她紧扣住我的肩,对我说:“你要清楚,总有一天这样不劳而获的生活会完结,你爸爸不可能永远照顾我们母子,你需要刻苦读书。”自小我都按她那天所说来处事,成绩从未跌出过前三名。因为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希望我们的生活能够维持长久的富足安满,但我竟然连自己的个性都被消磨殆尽,以至于除了会做题一无是处。原本我以为自己在10岁之前会是她的附属物,可以被任意操控,但后来我清醒了,10岁不过是某天夜里时钟走过12点,然后一切照旧。我无处可逃。
  安吉在
  5.17
  4
  安吉在半夜趁母亲熟睡才敢打开安娜的信,借助手电筒的光依稀看到细小的铅笔字,他欣喜地一个字一个字轻声读:
  安吉:
  是的安吉,我的故乡在远方,中文名字也来自于长期居住在那里的外祖母,她希望我能吉祥平安地,安分守己地留在她身边,而不是像我的母亲,20岁刚出头就离开故乡,去大城市追寻梦想。她中途与我父亲相恋,结婚,然后生下我。父亲也年轻,他很快后悔所做的事,带着西方人惯有的自主的思维回到自己的国家。母亲已经无法再回音乐学院读书,为了生计,她在北区一间酒吧唱歌,同时在家里招收孩子学习声乐。因为我,也因为父亲,她丧失了追寻梦想的机会。她无疑是爱我的,但同时她心里也抱有对我的埋怨,她试图控制我的人生,来补足她的缺憾。酒精、操劳,以及间歇性的焦虑症不间断地摧残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父亲是温柔的人,但是他欠我们母女太多。他消耗我母亲的青春,得到暂时的欢愉,得知我的存在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尝试负起责任。我依稀记得那个长着咖啡色头发的年轻男子不断将我抱起亲吻,用蓝眼睛宠溺地看着我,为我的耳鬓别一支白色芍药,然后将我举起,深情地对我说:“安娜,你生得这样美丽动人,像森林中湖水边的精灵,我简直要被你融化。”年幼时,我为他毫无保留的赞美而感到满足和心安理得。只是最终,他违背誓言,放弃离开,甚至不曾回来看望我们,只间断地写过信,似乎亲情只留存在纸上,再无其他。
  你是否还记得我第一次写信给你的那张信纸?那是他于我10岁时第一次寄回的信。用了灰绿色的钢笔墨水。他寄来两封信,一封给我,一封给母亲。他给我的信用歪歪扭扭的中文书写,语句少有通顺且错字连连,但语气依旧像是面对当年的幼童,字字满溢甜蜜溺爱。我甚至得知“Anna”这个名字源于他的初恋。那时他已离开三年,还是孩童的我也隐隐感觉他不会再回来。只是这封信中的父亲角色让身边多年缺乏男性关怀的我感到幸福满足。抱着窥探父母间秘密的心情,我在某个深夜偷偷拿出他给母亲的信,以10岁孩子的英文水平只能勉强读懂几句。我蹲坐在洗手间里抱着字典读完,信中他说因各种原因他不能按照离婚时的约定每个月寄来钱,并且告诉母亲即使上法庭也是于事无补,因他已经一贫如洗。他对当年母亲能够利落地同意离婚表示感激,并对这段婚姻做了反省,认为这是彼此人生中的严重失误,甚至觉得我的出生是罪孽。我又拿起他给我的信,呵,此刻这封信已经不能让我继续自欺欺人。我盯着他的字“我将爱你至死不渝”,眼前突然迅速地浮现出他清晰的面容,这样美好温柔的面孔,一遍遍说他爱我,其目的不过是避免良心不安。我即刻感觉到难过不可抑制,掩面发出压抑的哭声。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自尊被一种强大的羞耻戳穿。为拥有这样的父亲,为母亲当初的错误决定,也为自己的生命感到失望羞耻。那时我就知道自己的出生迎来的从不是期待温暖的目光。如今随时间的累积,我已明白养活一个孩子对当年的他确实是不小的负担,并且渐渐体会到他的难处,我希望能够出国探望他,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作为一个他生命中的“罪孽”,亲自与他对话沟通。但是关于父亲的话题在母亲面前是禁忌,她恨他入骨,有时在我的脸上看见他的影子,便开始失控地与我撕扯。呵,瞧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母亲生下我后不曾回过家乡,她独自带着我,在祏亿一住就是十几年,很快便忘记了乡音。这是你所不了解的另一种悲剧,我渴望回去,回到祖先世代生活的地方。
  安娜
  6.29
  安吉在把信反复轻读七遍。安娜的语言沉静深邃,对自己最隐私的记忆也毫无保留,句句充满感情,也渗出某种无情。他明白他们是一种人:在青春碾压过来时对人生、对世界不断发问,却只能得到回声。他从安娜的文字中看到彼此,两个看似截然不同但相生相依的安吉在。即使他们没有通信,安吉在也从来都是同一个人,乖张的,孤僻的,不羁的。这是命定的,书信不过是他们接近各自真相的一种方式。   他感到自己好像漫无目的地在沙漠中奔走,世界就要死亡,忽而发现那只是梦魇。他看见安娜向他走来。他从自己的心口挣扎着看到曙光。他发现自己已经死去太久,安娜向他伸出手臂。安吉在知道这是心在昭示他要与她见面。梦醒后安吉在快速书写:
  安吉在:
  下个台风来临的时候安吉在去找安娜。
  安吉在
  7.04
  5
  安吉在举着一把黑色的伞在车站等着安娜。雨势随着台风的登陆越来越大,能见度不过20米。他在漫天雨水中看见远处飞奔而来的红点,一点点放大,变成穿着红裙以及红色短跟皮鞋的长发女孩。安吉在内心有沉稳的力量使他确信那一定是她,于是像熟人一样迎上去。她钻进他的黑伞,两人突然发出“咯咯”的笑声,毫不拘束,没有生分。他们这样贴近,这样亲昵。安吉在注意到她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一个黑色小小标志,Anna·An,安静地落在她左眼尾的下方。安娜随意擦拭湿透了的长发,脸颊微红,手指尖上层叠着因长时间握笔和书写而产生的老茧,沟壑处余留着杂色颜料和铅笔粉末。安吉在耳根发烫,看着水滴从她的额发中一缕缕汇聚成滴,滑落在她的眉毛上,水珠在眉毛上一颤一颤,安吉在担心水珠会流进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她微笑着抬起头看他,水珠便落在她的织布红裙上。他在她的眼睛中没有看到生活的痛楚与颓废,只是静谧地溢满落拓生气,灰黑与藏蓝混合的颜色看起来像一朵生机盎然的蓝莲。
  黑伞下面并排着白衫的少年和红裙的少女,他们一起坦率地接受着雨水的洗礼。语言这种停留在表象之上的沟通方式在面对着他们时总显得苍白无力。他们就这样保持沉默,互不对视。他们与外界有明显的界限,在伞所构造的空间里似乎只有一个安吉在——尽管他们如此不同——安吉在目视远方,似乎在专注思索什么,就像静止在大地上的树木,你无法仔细观察他的眼睛,它们似乎配上了甲胄被有意保护;而安娜,她身上沾满雨水,一边踢踏着水洼一边轻哼着歌曲,整个人明亮得近乎化开,你欣赏着她,但无法与她交流。他们以这种方式与外界默默抗衡。安娜的歌一直唱到雨变得细而稠密,她忽然停住,抬头望望天,跳进面前的水坑,水花泥浆四溅。她咧开嘴笑,神情像欢快活泼的孩子。她背对安吉在摆摆手,然后依旧奔跑着离去。安吉在在那一瞬看清安娜的眼睛,蓝色更外溢一些。旧旧的红裙边缘被泡得发白,积水随着小腿的踢踏动作落在上面。
  安吉在不记得是否与她道别。
  6
  安娜在给安吉在的信里这样描述她的梦:
  吉在:
  我给你讲讲我昨晚的梦。我在海里迷路,大声地唱歌,呼唤我的同伴,深海里没有回应。接近水面的浅海区域有一片阳光草原,我躺在浅草上面。这时一头鹿朝我走来,温驯地亲吻海草中睡眠的兔子,然后你穿着地中海风情的针织白衬衫跳进水里来,面孔柔软发光。我尽力想拥抱你,可是我看不见自己的手,也许我变成了海豚或者鲸鱼。想起富兰克林小说中的那句:“前天我看见一头鹿,昨天是兔子,今天是你。”
  我的母亲从未尝试寻找我,我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也许是她对我彻底失望,也许是她在我的身上看见当年为了梦想而离家出走的自己,无论是什么原因,这都代表她的妥协和退让,我在失落的同时感到莫名欣慰。
  我向往你说会带我去的那座山,常常兀自想象着从山巅看到的景色,是成片的油菜花,还是一派寸草不生的荒凉景致?那时候这可悲的祏亿是不是被我们踩在脚底下?
  我在图书馆里给你写信,这里空气冰寒,头顶上积累着从屋顶泻下的冷光。我所相信的、坚持的世界快要崩塌,只有拼命去作画。夜晚的工作收入甚少,白天我还为一间画廊临摹复制大量风景画,手上的颜料干涸以后很难洗下。我像是要把自己画进画里,我几乎要忘记为什么要作画,即使有时候脑子里闪现灵感也无法把它画出来,它变成一种歇斯底里的宣泄和一种赚钱的工具,而不是我的理想。
  沉浓暮色里我不合脚的细带高跟鞋在地面上发出凛冽的巨响,我穿着它们在午夜时候离开喧嚣的酒吧,径直拐进阴冷潮湿的小巷,鼻腔中残存的酒精气息与巷中的青苔以及沐浴乳的味道让我脑中闪出凌乱的画面,人群中有人伸出微湿的手指触摸我眼角的文身,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吞吐着温热气息:
  Anna·An,你是不是永远这样沉默?——不,有时候我的内心会长出繁盛的想说话的欲望。
  Anna·An,你像是有故事的女子。——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有故事的,怀揣各自的愉悦伤悲。
  Anna·An,你的寂寞安宁和你一样美丽,像湖底精灵。
  我无法看清这些赞美背后的目的,所以常常无动于衷,只是埋头在吧台里工作,发呆,试图远离嘈杂而荒诞的人群。我想起涟,他不过是个普通少年,干净,温和,偶尔与同学在操场上踢球,眼睛明亮。但我明白自己需要一个这样遥远虚幻的人物作为接近光明的借力点。我的沉默在沉痛中爆发,充盈沸腾的内心与我孤独的生活摩擦,激烈的反差产生的撕扯使我的灵魂出现破口。有时我甚至怀疑自己的一切答案和决定是否真实正确,但当我面对着自己,我表皮上附着的痛苦就渗出水来——我开始明白我恨这个世界终究是因为我是如此深切地爱着它。父亲,外祖母,母亲,涟,还有你。我不明就里地告诉自己要成名,是,如此庸俗的决定。我觉得那可以给予我平衡。于是我疯狂地挤压自己,最终我的灵魂与身体绷离,被疯狂的欲望控制。想要得到爱,而不是一味不明就里地付出,自私自利,独自存活,我窥察到我对自己的定义不再是安吉在,而是安娜,可我无法控制,束手无策。
  涟融入我的思想和血液里。我尝试用最美的语言和画面赞美他,但是我无法做到。他就在那里被时间尽览,然后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等着什么人翻阅,而我渴望理解。我只是想让他接触我炽烈拓白的灵魂,所以我努力把自己锻造得百无缺陷,这是唯一的出路。而现在一切都被毁了,那个干净天真、执著追求梦想的我已经不在了。我突然理解我的母亲为何当初料到自己的结局还是跟父亲走,这样奋不顾身,这样万劫不复。最终,我将突破外祖母为我加盖的封印,我与她注定越来越相像。
  吉在,你说我会不会获得幸福?还是我太过执迷不悟?   安娜
  10.18
  安娜:
  我们都太过僵硬,为什么不试着表达?
  安吉
  10.20
  吉在:
  当我看到你的信,我听见一头小兽在我胸口发出空洞的号叫。我怀着悲愤在纸上激烈地书写,铅笔头被折断,然后我号啕大哭。我才知道那头小兽是我自己。
  不。不,吉在,我不需要表达。
  身体是感情的容器,它只能盛放,不被表达。一旦将情感记述在纸上,一切都将幻化成虚渺。言语有时无法触及情感的高度,有时却会竭力为淡薄的情愫制造假象,像是在说服自己在内心建立起这么一段感情。文字不存在于你我的记忆,只是一种与外界沟通的途经,它不同于真实的感动,所以我们常常需要一遍遍温习。
  以前,记录是我的本能,我以为那只是为自己制造回忆,所以从前我便竭尽所能地了解这个人的内心,妄图以没有交流的方式接近一个人,用文字的细枝末节为自己制造假象,并为此倾注一切,结果我一无所获。
  我是如此渴望爱,亲爱的吉在。
  我的爱,我的想法,我的笔触,终有一天会随着我肉身的毁灭而不复存在,那时的我,还会留有遗憾吗?我不知道。
  让我说一个梦给你听,吉在。
  我们并肩坐在烟火盛开的河岸,你在倾听我的叙述,所有的温柔化作荧光巨人透明的触角触摸我的肌肤。我从中看见你的内心铺陈着被自然烘干的干草,上面开着一朵洋甘菊。我则是浑身湿透的飞蛾,我在洋甘菊的花心中安眠。它说:你听,安娜,我在开花。我说:是的吉在,我听见了。
  安娜
  10.25
  吉在吉在吉在吉在吉在……
  7
  【活着的安吉在】
  信后面的一整面都密密麻麻地书写着我的名字。我窥探出安娜的不安与惶恐,却没有窥探出她把不安兑现成一场爆裂的演出。
  我因为一场考试被软禁,再度出关时已经是将近三个月后。
  安娜,不,安吉在,她死了。
  这是11月发生的事,祏亿的雨季刚过,空气还潮湿,有记者找到我家,说他知道我是安娜生前唯一书信联系的人,希望从我这里了解她的生平。我失控地追问:“什么?安娜死了?”又问:“什么时候的事情?”记者告诉我她刚刚在一周前死去,并向我详细说明她的情况。她穿着红裙从废弃的图书馆跃下,光着脚,披散着头发。被发现时已经苍白。身体形状好像蝴蝶。她没有遗言,只是用黑色描线笔简单地在手臂上绘画出一些奇怪的标志,一头鹿,一只兔子,以及,一把黑伞。她左眼角下的一小块皮肤上附着的“Anna·An”显得光秃,危险。它们在她荒凉的皮肤上存活,警察一度认为那是她留下的关于凶手的暗示。后来他们在她的偏僻住所找到一些写有她遗书的抗抑郁的氟西汀胶囊包装盒以及大量带有这几个符号的黑白油画。自此,没有人知道它的隐喻。
  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时间被他僵硬快速的话语打碎,黏稠零落,碎裂一地。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涨满腐烂阴湿的空气,身体急速降温坠向深渊,牙齿轻轻打颤。母亲站在旁边拉住我,我不顾强烈眩晕,绝望地甩开她的手,艰难地走回房间,瘫倒在地上。我尽量使自己心绪平静,强迫自己在一团乱麻中找出头绪。安娜,我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感到巨大的恐惧压面倒下,那一瞬间我无法想起她的面容。过了许久,我根据嘴角处纠结在一起的眼泪鼻涕,察觉到自己在无声哭泣。这悲伤来得极为坦然直接,我似乎不曾感觉到这种情绪,只能一边在心里品尝辨别并试图把它确认。后来母亲把我从深渊边拉回,直接给我几个响亮的耳光,然后开始质问我为什么瞒着她这一切。在激烈的冲突罅隙,我突然冷静下来,渐渐明白我的性格令我尚可委身于此,并在将来的某一天找到一个自己的角落;但是安娜,她的激烈,她的单纯,她对自我持有的傲气,她的孤独,她的执拗,她急求回应的爱令她不能理解也无法承受在这个世界暂时停留的方式。她与我,不过是只有短暂书信来往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也许我可以歇斯底里,但结局也不过把她忘记。死亡是我们暂时别过的方式。我需要暂时将她搁置,将这一切失控掩埋遗忘,并等待一个契机。
  安娜的葬礼在城市边缘的敬老院举行,那里曾经是一座教堂。我听说来参加安娜葬礼的人大多是陌生人。她的母亲并没有前来领回她。她在我与安娜见面的前夜因一场暴力事件丧命,她们已在隔壁的世界重逢。
  安娜的经历被媒体夸大渲染,赢得祏亿人们的同情,这在某一侧面保障了她的亲人的生活,所以并无坏处。她的全部画作都顺利卖出,由祖籍在祏亿的商界巨贾高价收购,并在全国以及欧美部分国家进行巡回展出,这大概是唯一能被称为幸运的事。而她的外祖母因常年寡居患上痴呆症,几年前被她的母亲接到这里治疗。因为她母亲的离世,老人欠下好几个月的治疗费用,生活并不好,安娜生前的积蓄大概可以维持她的生活直到去世。老人开心地抓住每一个看望她的人,不断重复一句话:“吉在,你回来了,我给你做糯米团。”热情真挚,殊不知心爱的女孩正躺在离自己不远的空房间里长眠。她死后卖画所得按照她记在药盒上的遗书所述,一部分用来为祖母购买老家的墓地,一部分用以为自己处理后事,剩下的全部则寄给她的父母。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丧生,也没有料到自己的画会有这样可观的一笔收入,所以她的努力成果全部留给她的父亲。而安娜在生前一直报以执念的父亲和那个男孩都没有在葬礼上出现。涟的真实性暂且无法得知,但通过媒体,我知道安娜的父亲是长年生活在意大利的法国人,一头栗色长发,英俊潇洒,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积蓄,热衷摄影。安娜给予他的遗产也还未汇到,因此他无法支付高额的飞机票。他在接受记者专访时知道这一噩耗并收到记者帮忙转交的遗书,他沉默地敛起笑容点一支烟,用中文回答:“我很难过,但无计可施,我只能为她祈祷。安娜只留给我一句话:‘我是保障你后半生的罪孽。’她还是对我心存芥蒂,她这样像她的妈妈,死后也不让我良心安宁。”葬礼缺席名单中也包括我。母亲知道我与安娜事情的始末后,开始将我长久地关在房间里,一日三餐都在房里解决。在开始与安娜通信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唯一的后果,正如安娜的出逃,这是我对自己命运做出的微小反抗。   8
  我听说海豚在与同伴走失的时候会唱歌。我即刻想起我与安娜的关系。与人类同伴迷失,无法走进他人内心,因而只能歌唱给彼此,相伴着缓缓沉入只有一小束月光的漆黑海底。
  9
  事后多年,我依然在祏亿生存。我按照母亲的意愿在北区的外企找到一份工作,为她在这里买下一间小小的房子。我则独自租住在一间小公寓中,生活依旧麻木忙碌。期间我曾经短暂在外地求学打工,但生活也不过三点一线。我自小与同龄人隔绝时日久长,没有共同语言,因此也如往常没有知己。在各个大小城市兜转一圈,我明白看似荒芜无望的祏亿其实能给我最大的归宿,等价交换,不付情感,始终保持着距离感以及我们彼此精神上的洁癖。
  安娜如同祏亿历史上一只罕见的蓝蝴蝶,她的离开,起初反响剧烈,引得祏亿媒体蜂拥而起研究事件起因经过最后无疾而终,而现在,没人记得还有这样一个女孩,中外混血,与单亲母亲激烈冲突后出走,不上学,夜晚在无牌酒吧打工,白天为画廊复制庸俗画作,同时挤出时间学习绘画,最终选择在即将成年时结束生命。她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有画,将近70幅,有些是素描,有些是油画;有些画作得到庄重礼遇裱上精美画框,有些只是静静地躺在白纸之上。她的画,种类繁多,色彩构图冲突激烈,全都带有她鲜明的个人风格,每一幅似乎都是对自己的一次怀疑与颠覆,将自己撕裂重组,体无完肤。
  在我上学的城市曾经举办过她的画展,我逃课去看,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等到人渐渐稀落下来才敢推门进去。走进展馆,先是一条摄影长廊,配以文字介绍安娜生平。我屏息缓缓前进,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声浏览墙壁两边安娜的照片。那些应该是他的父亲为她所照,大多是幼年的模样,她生命中我不曾了解的灿烂年华此刻在我眼前铺展开来:长发活泼女童穿着花裙在阳光下追逐小狗,胖乎乎的手所执的向日葵,穿着彩色雨衣和小雨靴在大雨天对着镜头后的父亲露出无邪的微笑,趴在窗台上向外好奇张望……这些都是生活中的抓拍,视角独特,真实动人。我在尽头处停下,面前是安娜的巨幅黑白半身照,光线略微昏暗,她的长发倾泻肩头,从额头直到下巴的线条,轮廓清晰收紧,已经初具成年人的模样。她坐在文身店门口橱窗旁,左边颧骨上方贴着一小块纱布,专注地凝望镜头,抿嘴微笑,神情静谧欢快,有一种突兀的明亮。作品的名字是《Anna·An》。我长久地凝视着这张照片,觉得内心翻腾滚烫,知道自己无法再向前半步。闭馆的时候我向热心的负责人表明我与安娜是熟人关系,于是得到了那张照片原版的手洗缩小版本。这张照片使我终于确信内心对安娜的感情。这几年来我常常在自己无法预料的时候想起她,她的眉眼、歌声,还有雨水,红裙,画。在一个夏末秋初的冷寂深夜,我在梦中看见安娜穿着脱色红裙站在大河的对面,向我伸出小臂,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温婉。她说:“来,我们去自己的世界。”我的意识中有深重的回音与安娜的声音相呼应,这使我了解自己无法拒绝。醒来后,我看到墙壁上的挂钟指向3点21分,听见秒针滴答,突然觉得急迫,猛然从床上坐起,头脑混乱手足无措,但我无比清楚已经是时候出发了。
  10
  我在北上的火车上。火车从祏亿南部出发,路线由南至北贯穿祖国的半壁江山,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此时正值旅游淡季,车厢里人们三三两两聚众聊天讲话,整个旅途气氛颇为平和温馨。一路上我穿越各式各样雷同而喧嚣的城市,也穿过大段大段人烟荒芜的草原,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靠窗的位置观望外面的风景,不听音乐也不看书。我将安娜的照片重新洗了一张非常小的,定做了一只老式项链,将照片放在里面,时刻把这项链挂在脖子上。在这样一次旅行中,我第一次感觉到无法抵挡的寂寥。一路上天气时而晴好,时而阴霾,车厢内始终笼着灰黑的颜色,狭小闭塞的空间散发着混沌沉重的味道。我在这陌生的地方始终保持着自己和他人之间明显的界限。在火车穿过高山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如同穿越平和安静的隧道,看见窗外一株株幽绿的鸡蛋花树,叶脉清晰,在黑暗中发出凛冽浓稠的光,我心里拖延了多年的悲伤此刻犹如花朵缓缓绽放,一点一滴冰冷蚀骨。
  在出发三天后的黄昏,我登上了曾向她提起过的山,油菜花满山满地地盛开着。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对她许下承诺后的第几年,但是我终究带着她来了。四下无人,只有野草,以及几座孤零零的荒坟。下午4时的高原已显露出落幕的前景,而太阳依旧明亮。
  “现在我们把我们的城市和过去踩在脚底下。这里的景色到底是旖旎还是颓败,是盛开还是纷飞,终究需要你亲自来验证,安娜。”我站在这里轻声诉说,高原上夏末的风逐渐显露出其凛冽的本质,一阵一阵,穿过大大小小的山谷沟壑,发出类似少数民族弦乐器般尖利而苍凉的哀鸣。我转头看见安娜站在前方一小块石头上,穿着红裙红皮鞋,棕色长发在风中缠绕飞舞,脸上的文身闪闪发亮,依旧是少女时我们初见的模样,我们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很久。
  她对我露出幼儿般天真无邪的微笑,说:“吉在,我们上次见面时忘记道别,这次我专门来与你告别。”
  我也露出释然笑脸,问她:“那你要去哪里?”
  她跳下石头朝我走过来,走到我的身边,轻轻抚摸我系在颈上的项链,然后抬头与我对视,黯蓝眼睛里露出机敏狡黠。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吉在,你记不记得我的第一封回信里说了什么?”
  我回答:“历史告诉我们从哪里来,将走向何方。”
  她“哧哧”地笑,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低头看见右手虎口处黑色的印记:AnJi,突然觉得长久以来病态自闭心理趋向不再压迫。我抬头看见太阳最后一丝微光沉入地下,不自觉地笑起来,却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是的,她来过,现在也已经走了。我也不在了。走了的是我们。
  (本文获第十一届放胆作文大赛初中组新人奖)
  获奖者感言
  祁暄
  这篇文章起笔于2011年7月,到年底完成。我时常感觉身体里有瀑布在沸腾,感觉自己需要释放,于是它从最初的一小段在脑海中翻滚的画面变成文字,继而组成一个故事。因为新的想法在创作的几个月中不断涌现,小说的结构语言凌乱生硬,但是也许正是这种幼稚粗粝的感觉会让人产生共鸣。我想说的话已经借安娜与吉在的书信写出,感谢所有读过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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