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兵团》:热血铸就的隽永诗篇

林天泉

“粗粝如岩,厚朴如泥。爆烈如火,赤诚如血。浓郁如酒,纯净如诗。鲜活如语,灵动如歌。”2020年12月16日,在郑州香玉大舞台看完话剧《兵团》演出,写下这样几句话。在这部作品中,仿佛看到了话剧《红旗渠》,看到了豫剧《常香玉》和《秦豫情》,但又有着完全不同于它们的新气象、新格局。这是一部令人惊叹的大气魄、大手笔之作。

当时看完演出,心中还有一些困惑。2021年4月14日,在駐马店第十五届河南省戏剧大赛上第二次观看,许多疑问豁然开朗。这可能不是一部一看就能接受的作品,许多问题值得掰开细说。

这个戏要讲述“兵团”的什么?

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我国当代发展史上一个特殊的名字,是我国边疆建设、边疆发展史上一个不可绕过的名字。“兵团精神”已成为“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重要组成。关于兵团,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述说,有太多的情感可以倾诉,有太多的精神价值可以挖掘。

初看《兵团》,最让人困惑的是,这个戏到底要反映兵团的什么?这些人、这些事,似乎并没有强烈的“兵团”色彩,这个戏讲述的几个故事,都不是兵团史上的“大事件”,剧中角色也都不是兵团史上的大人物、英雄人物,甚至不是“正面人物”。除了开头和结尾的集结与致敬,中间似乎只是几个有些奇怪的、不疼不痒的小故事。

在观剧的过程中,种种疑问可能会很强烈,但如果真的看进去这个戏,闭上眼睛细细品味,会发觉兵团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兵团人的形象越来越丰满……对于这部戏来说,兵团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兵团的历史,是无需诉说的;兵团的伟大,是不必强调的。这些兵团显性层面的内容,不需要直接描述。问题是怎样通过巧妙的线索,通过向我们内心深处抛入独特的艺术形象,来唤起我们对于兵团的感知,激起我们与兵团人的精神共鸣。

在剧中,兵团显性的、宏大的东西,都被藏起来,都变成暗线,都融入遥远的天幕,都成为隐约的细节。而兵团人的内心图景被凸显,被放大,被毫无掩饰地摆到观众的眼前。它用兵团人的生命叙事,来代替兵团本身的历史叙事,它用兵团人的心灵呓语,来直接与观众进行心灵对话—这正是编导的高明之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部戏并未有意表达什么,但一切又都不言自明。当然,这并不容易做到。

那些“别扭”的人和事

另一个让人困惑的地方是,不仅没有“正面叙事”“宏大叙事”,所表现的几个人和事,还总让人觉得有些“别扭”。剧中通过来回穿插的方式,讲述了三组人、三个故事,可以简单概括为:回不去的大年二年、不被原谅的“逃兵”、伸不直腿的团长。

乍看来,二年的突然牺牲让人觉得很奇怪,明明大年替二年去更危险的地方,怎么二年突然就牺牲了?这种牺牲的意义是什么?大年因为二年的死坚决不回家乡,不仅难以解释,甚至有违伦理—即使对兄弟有愧疚、有悔恨、有伤痛,又怎能舍弃远在家乡苦苦等待的母亲?这是怎样的逃避与脆弱?

同样,一众兵团战士至死无法原谅王赵成,王赵成的“逃兵”事件明明并不复杂,燕窝儿一听就明白,观众一听就明白,在兵团怎么就一辈子都讲不清了?人死为大,怎么王赵成都要入土了那些人还要残忍地阻拦?这是多么不近人情,这是多么愚顽不化!

黄三水与岳玲玲的婚姻,更令人感慨唏嘘。至死都无法伸直的腿,这里面藏着的是爱?是恨?明明岳玲玲已经接受了黄三水的爱,为什么两个人却终生无法靠近?这是对爱情的辜负,这是偏执到愚蠢,这是荒唐到可悲。

这些怎么能是兵团?兵团人怎么会是这样?这到底要表达什么?

剧中很多事情,让人觉得奇怪,觉得脱离出了人之常情,有些甚至令人难以接受。但是放在这样的语境中,放在这样的环境中,放在这样的一群人之间,反而生发出别样的味道。越是别扭,越是让你凝视;细细品味每一个故事的背后,都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这种别扭的劲儿,这种一反常理的逆向思维,是编导的又一高明之处。

情感,是让一切合理的理由

一切别扭的背后,有两个重要的逻辑:一个是情感逻辑,一个是生命逻辑。

在强烈的情感面前,理性的逻辑推理只是冷漠者的自我掩饰。面对炽热的、疼痛的、呼吸着、呐喊着的生命,一切言语都如此苍白无力。

关于大年和二年,何必纠结于去和留的生死?在这场事件中,死亡如此突如其来,死亡如此轻忽而又沉重。而大年的选择,说他逃避也好,说他脆弱也好,说他糊涂也好,他的情感是如此的真实而强烈。我们都有太多的遗憾,太多的错过,太多的失去。有些伤痛,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解脱。

关于王赵成的误会,似乎不难解释。作为个例而言,王赵成的经历很“魔幻”,但作为一个群体而言,“王赵成们”的故事却很“现实”。再看黄三水和岳玲玲,这又是什么样别扭的关系!他们即使被所有人理解,却无法靠近最亲的人,则是更大的悲剧。这是个“美丽的误会”,然而这个误会的影响,却太沉重了,沉重到让人无法呼吸。人生有多少的不可理喻!黄三水和岳玲玲是“这一个”,也是“无数个”的集合。

串联起这三个故事、三组人物的,是强烈的内在情感,是复杂的人生况味。尤其王赵成与燕窝儿,黄三水和岳玲玲,这两组人生经历,这两个爱情故事,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是两个极端,两个极端之间,还有无数真实的生命,无数真切的情感。编导把这两个极端拎出来,立住,仿佛大笔一挥,便框住了宏阔的内容。这就是作品的张力,这就是编导的气魄。

兵团,赋予了这一切别样的色彩

这些故事,如果发生在其他地方,以上的分析,恐怕都不成立。

但这里是兵团,这里是横亘在中国大西北的茫茫戈壁。那样的粗粝,又那样的辽阔,那样的苍凉,又那样的雄浑,那样的暴烈,又那样的深邃。

回不去的大年二年,致敬的是所有牺牲的战士,是所有回不去的人,是所有埋骨边疆的忠魂,是一个时代的伤痛与遗憾。

不被原谅的王赵成,致敬的是兵团人耿直的精神,是兵团人对于祖国的忠诚和对于背叛的痛恨,同时也是致敬兵团人的坚忍,致敬兵团人对于苦难的默默承受。

伸不直腿的团长,致敬的是兵团人对于所爱之人、所爱祖国的坚定守护,这种守护,是毫无条件的,是义无反顾的,是坚持到底的,是无惧牺牲的。致敬的是兵团军属的默默奉献,这种奉献可能不被人注意,但同样是不容忽视的存在。

这个戏,写的是兵团人的执念,是兵团人的苦,是兵团人的“憋屈”,写的更是兵团人的牺牲,是兵团人的奉献,是兵团这个耀眼的名字底下,无数沉默而火热的兵团生命。

正是兵团,正是这样一个把自己交给祖国、把自己奉献给边疆的英雄群体,正是这样一个历经风雨而更添华彩的英雄群体,正是这样一个扎根边疆,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英雄群体,赋予了这个作品独特的气质,赋予了这个作品强大的气场,赋予了这个作品瑰丽的色彩。

正是兵团自身所具备的深沉情感、深厚历史、深广内涵,在叙事的缝隙间注入了丰沛的内容,在人物的骨架间填充了丰满的气血,使得表面不合理、看似疏离的结构,反而成为一个承载历史和人生的巨大容器。正是兵团,让剧中的一丝一缕、一言一行、一草一木,都饱蘸情感的雨露,都内蕴生命的歌哭。

在剧中,兵团自身色彩并不凸显,似乎无处可觅,但又无处不在。大背景与具体现实之间,形成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关系。这种审美上的张力,同样值得我们注意。

人,始终是关注的焦点

对于编剧杨林来说,不论什么样的“主旋律”题材,人始终是他创作的出发点,是他作品的立足点。他总是真诚地面对每一个人,面对每一个生命,面对每一颗跳动的心。他所关心的,始终是人心底的那点东西,是生而为人,在这个娑婆世界中起伏摇荡的复杂感受。他自己那曲折丰富的人生经历,他对人的真诚体察与感悟,赋予了他的作品独特的人文色彩。这点在该剧中同样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兵团,似乎离我们很遥远。但兵团人,却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有着普通人的情感、普通人的爱恨、普通人的悲喜。跳动在兵团人胸口的那颗心,流淌在兵团身体里的血液,和你我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的经历,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们的情感,则是我们可以感同身受的。

在兵团人身上,我们看到了人的困惑,看到了人的挣扎,看到了人的脆弱。还有如此种种刻骨的生命体验,都被杨林藏在了剧中。在浓烈的情感背后,是对人生的慨叹,是对生命的悲悯。杨林曾说,他写《河南担》,想写的只有两个字:“活命”。写《兵团》,杨林也一定不是奔着兵团的崇高、兵团的伟大去的。是这样的一群人,这样的生命的疼痛,触动了他,震撼着他,乃至折磨着他。他感受到了他们粗重的呼吸,感受到了他们内心的呐喊,他不得不为他们发声,不得不为他们抒怀。

杨林的创作,并不是简单的将自己的想法灌注给舞台形象,再通过舞台形象灌输给观者。他是敞开了心扉,与生活、与世界、与他者,进行一种坦诚的交流。而作为观者,也唯有抛弃所有成见、先见,赤忱相对,方能达成深度的共振。

编、导的心灵默契,成就了别样的光芒

兵团,是创作的“富矿”。可以说的很多,要说好却很难。就该剧而言,杨林对兵团的故事给予了极为巧妙的艺术剪裁。如上所述,一切“别扭”、一切离奇、一切不合常理,其实都源于编创者别出心裁的安排。

从总体构思来说,这不是要铺开一个什么样的历史画卷,而是在历史的画卷中,点出异样的色彩。杨林如同一只机灵的鸟儿,在历史的天空自由地飞翔,看似叽叽喳喳,却声声悦耳,声声悠扬,声声撩拨人的心弦。有人说,看完似乎不知道前后讲些什么。其实这不是要讲一个故事,这是要写一首诗,这是一曲心灵的诗篇,这是在时代的大画卷上绣出的精致明艳的花朵,这是在历史的洪流中拾起的那些耀眼的珍珠。

面对兵团这样的“大江大河”,再大的“碗”,也装不了多少的内容,再细密的编织手段,也讲不完复杂的故事。杨林的大胆剪裁、杨林的独到叙事、杨林的深邃洞察、杨林的深刻体验,使得该剧在同类题材中独树一帜。杨林异于常人的“脑回路”,通常不易被人所理解。在别的编导那里可能是难入法眼的“下脚料”,在杨林這里却往往视若珍宝。一个如果与杨林没有心灵共振的导演来排这个戏,恐怕在一开始,就会因为一堆的“别扭”、一堆的“问题”,而导致难以开展,或者非要进行大幅地“阉割”。

导演李利宏与编剧杨林的合作,已经是业界的佳话。他们之间不仅有认可、有信任、更有默契、有互补。干过演员、干过导演,成于编剧的杨林,在编剧中常带着导演思维。以演员出身、以编剧成名、以导演成家的李利宏,在导演中渗透着编剧理念。从豫剧《常香玉》、话剧《红旗渠》、吕剧《百姓书记》,到豫剧《秦豫情》,再到近期推出的话剧《兵团》、京剧《突围·大别山》,我们看到两人高度的心灵默契。这是河南戏剧界的幸事。

尤其对于话剧《兵团》来说,彼此的“加持”尤为重要。如果不是杨林的编剧,很难有这样的丰富色彩,很难有这样的刁钻角度,很难有这样的深邃情思;如果不是李利宏的导演,很难有这样的气场,很难会这样的浓烈,很难会这样的大开大阖、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杨林提供的是细腻的、是人性的、是深沉的东西,李利宏提供的是开阔的、是强烈的、是粗粝的东西。杨林的宽厚、内敛、灵巧,与李利宏的外放、张扬、犀利,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巧妙的融合。这是两人艺术理念的融合,更是两个人独特气质的融合。

某种程度上,这部作品可以说正是杨、李两人的矛盾复合体,因此极具艺术张力。这可能也是最能体现他们各自特点的作品,是他们各自的艺术气质、艺术理念得到了最充分的发扬又形成了最奇妙的融合的作品。

这样的作品,或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作者  河南省文化艺术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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