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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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早在2006年10月9日,《涧河晨报》就曾经在第3版报道过穆红岩被杀。
  “本报讯(记者李笑)前日下午,在我市北岸人民医院发生一起血案。该院一名医生被杀,行凶者是该医生曾经治疗过的一个患者的儿子。”
  消息的导语挺干净利落的。但接下来,不知因为什么,李笑用了两个自然段的篇幅,描写了此前十一长假期间的一场文艺演出,“北岸广场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人们沉浸在一种喜庆祥和的氛围中,久久不肯离去”……
  这之后,李笑总算说到了正题,他写道:“据了解,被杀的医生名叫穆红岩,男性,三十四岁,北岸人民医院医保科的副主任医师。据目击者称,行凶者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在跟穆红岩医生争吵了约五分钟后,该男子操过一把椅子,狠狠地砸在穆红岩医生的头部。穆红岩医生发出凄厉的一声惨叫,当场死于非命。”
  在介绍了行凶男子叫王某之后,李笑说到了王某行凶的原因,用的是“据警方介绍”:“王某的父亲于今年年初时觉得自己肝部不适,到北岸人民医院就诊,穆红岩医生的诊断结果是流感。今年十一长假前夕,王某的父亲死于肝癌。王某认为父亲是死于穆红岩医生的误诊。昨日下午十五时,王某来到北岸人民医院,向穆红岩医生索要精神损失费五十三万八千九百四十二元六角三分,被穆红岩医生当场拒绝。两人争吵时,王某用椅子砸死了穆红岩。”
  李笑接下来用了两个自然段来论述法律无情,“王某必将受到法律的严惩”。最后,李笑以一句感叹结束了全文:“医患纠纷何时了!”
  这个新闻稿子,标题为《让人揪心的医患纠纷》。穆红岩看到这个稿子时,是第二天的上午九点,当时他正躺在他所在的北岸人民医院住院部的一张病床上。仅仅五分钟后,穆红岩一脚踹开了《涧河晨报》范总编的办公室房门。
  我就是穆红岩。穆红岩的声音冷得直往下掉冰碴。
  范总编把滑到鼻尖的花镜抬到鼻梁上,看着穆红岩,说,你坐下,有什么事你坐下慢慢说。暖壶和一次性水杯都在你身后的茶桌上,你自己倒吧。
  穆红岩既没坐下也没给自己倒水,他把手中的《涧河晨报》啪一声拍在范总编的办公桌上,说,我就是穆红岩,你们的记者李笑凭什么说我前天被杀、说我死于非命?
  范总编就急忙把《让人揪心的医患纠纷》看了一遍,之后起身给穆红岩倒了杯水。他说,穆医生,你坐下歇歇,喘口气。
  穆红岩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接水杯,也没坐下。
  范总编把水杯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脸就冷了下来。他坐回到沙发椅上,将身子最大限度地仰躺着,说,穆医生,我们的记者采访不够细致,我向你道歉。
  穆红岩说,光向我道歉就完事了?
  范总编瞥了穆红岩一眼,坐直了身子,拿过了办公桌上的电话。
  按了一串号码后,范总编说,老徐啊,我,操,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我老范。不是,喝什么喝?现在我还没醒酒呢。我跟你说,北岸医院的穆红岩医生,对,叫穆红岩,现在在我办公室里。不是不是,是小笑,写了个稿子,出了点儿岔头。操,我没闲工夫跟你汇报,你问他们管事儿的去。五分钟后我等你电话。
  撂下电话,范总编说,穆医生,你坐。穆医生今年贵庚?
  穆红岩说,你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就说吧,这件事你们想怎么解决?
  范总编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说,很抱歉啊穆医生,我还有个会要去开,要不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穆红岩刚要拍桌子,他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北岸人民医院的赵大伟院长打来的。你现在就来我办公室!赵大伟院长说,五分钟后我见不到你,我就永远不见了!
  穆红岩急忙往回走,临出门时回头狠狠瞪了范总编一眼。
  门被穆红岩咣当一声关上了,范总编又给李笑打了电话。
  你现在在哪呢?范总编大喊。
  电话那头,李笑说,爸,我跟小雨在北京,刚下火车。
  范总编又喊,北岸医院那个稿子你是怎么采的?那个叫穆红岩的没死你怎么写他死了?
  电话那头,李笑说,是吗?是北岸分局一个警察跟我说的,看来他说时没说清。
  范总编啪一下摔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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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说李笑的这篇《让人揪心的医患纠纷》,真的具有很准确的前瞻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两年之后,穆红岩果然被杀,而且凶手也正是王某。这是后话。现在,我们接着说2006年10月10日这天。
  涧河市卫生局的徐局长接完范总编的电话,就给北岸人民医院的赵大伟院长打了电话。电话中,徐局长作了重要指示:你那儿是不是有个叫穆红岩的?你马上把他叫到你办公室!
  赵大伟院长一个劲地点头,说,好的,好的好的。
  徐局长接着作指示:你现在就给他打电话,两分钟后我再给你打。
  赵大伟院长一个劲地点头,说,好的,好的好。“的”字没说出来,徐局长已经挂断了电话。
  徐局长刚刚挂断电话,范总编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范总编告诉徐局长,除了穆红岩被王某用椅子砸死这么“一点儿岔头”之外,“咱家小笑”的这篇《让人揪心的医患纠纷》,还是完全做到了“用事实说话”的。
  可是话又说回来,“人生自古谁无死”呢?徐局长再次给赵大伟院长打电话时,他援引了文天祥的诗句,说,不过是把时间写早了点儿嘛?结果都是一样的嘛。
  赵大伟院长一个劲地点头,说,是,那是那是。
  小赵啊,徐局长接着说,你敢说那个穆什么,穆红岩?对,是穆红岩,你敢说他永远不死?这不符合辩证法嘛!
  赵大伟院长一个劲地点头,说,是,那是那是。
  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吧。徐局长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予人方便予己方便嘛。你别总“是,那是那是”,听我把话讲完嘛。怎么的?你怎么还是“是,那是那是”?你有完没完?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对,小赵啊,一会儿穆什么,对,是穆红岩,他回来,你好好劝劝他。年轻人嘛,火气大,都能理解。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撂电话了。一会儿你把结果告诉我,我等你电话啊小赵。
  赵大伟院长与徐局长刚刚通完电话,穆红岩顶着一脑门子汗水进了他的院长办公室。
  小穆啊。赵大伟院长说,你被打这件事,我看就告一段落吧。不是不是,你听我把话说完。那个王什么来着,你该向他索赔多少你接着索赔,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一个都不能少,医院一定全力以赴支持你。
  穆红岩用额头的汗水洗了一把右手,呼哧呼哧地喘着,想说句什么,但就是透不过这口气来。
  我说的是晨报这件事。赵大伟院长接着说,你大人有大量,放他们一马。
  穆红岩说,这,我。
  赵大伟院长竖起右掌,又把左掌平放在上面,说,咱们医院今后的宣传还需要他们,关系搞僵了,只能是两败俱伤。说到这儿,赵大伟院长把两只手放下,接着说,小穆啊,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这事换我我也来气。不说这个了。小穆,算我求你,你别让我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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