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土的歌者(短篇小说)


  父亲的脸皮就像被阳光晒裂的田土,裂痕相当深。父亲是不苟言笑的,但一笑我的心就整个吊起来,我觉得他脸上的田土一块块被挤碎了,挤碎的田土马上就会簌簌簌地落下来。笑过之后,父亲脸上的田土并没有落下来,他脸上的那些田土原来不易挪动,板结了,笑的时候这些板结了的土块,只把小小的窄窄的块与块的缝隙抹平,土块和土块间很快卡死,绷紧,不动了。所以,父亲的笑容不可能灿烂,父亲的笑容是一些板结了的、移不动的、卡死的田土。
  父亲的脸皮像龟裂的、分割为无数块、无数片的田土。父亲的脸皮像是由无数块的田土拼凑出来的一片田地。父亲脸上每一块田土都极不规则,却又非常合理地安置着,极像是大地凌乱的陈设。父亲的脸色就是被阳光刺透了的田土的颜色,阳光把父亲的脸整个给纹了。阳光的刺一针又一针,用几十亿根针,用几万亿次的扎,把父亲的汗水和风搅拌起来的田土,纹在了父亲绷紧的脸皮上,或者说,阳光和泥土,就是父亲脸皮构成的物质。
  如果再仔细端详父亲的脸,你还会发现父亲脸上的表皮浮游着一层暗黑的死灰。这层死灰把父亲真实的脸笼罩了起来,以致于和父亲生活了十数年,我也没有十分有把握地说,看清过父亲真实的脸。很多时候我只能说,父亲的脸也许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父亲的脸使我永远也看不透里面还有什么。就像田野里的田土,永远看着,永远也看不透。
  父亲的头颅像一个发僵的橄榄。父亲一辈子在强光下炙烤,阳光把父亲头颅里的水分全部蒸发干净了,这还不算完,还要把父亲脑袋里不多的营养无限制地升温。结果,钙化,角质化,石化。这就是父亲的头颅,像一砣僵了的田土。父亲的脑袋就像他的身体一样发僵,父亲的身体就像田土一样发僵。
  让我们先来看看我是怎样使父亲发僵的吧!如果我不上中学就不可能使父亲这样僵,如果我不上四个年头的大学我就更不会使父亲这样僵。父亲为了我不发僵,把我从太阳的垂直面上解脱出来,在把自己僵成了黑灰的一砣后,他把弟弟也率先拉进了发僵的队伍。年幼的弟弟承受不了发僵的压迫,被迫盗窃县上的电缆,结果早早就进了班房。
  我现在在县里的一个中学任教,娶了城里的一个大学时的同学做老婆,随着住房改革的不断深入,我也有幸借着学校的光买到了一套自己的住房。但是,我的每一寸的进步都是以家里又一次的牺牲作为代价的。后来我才知道,我现在住的集资建房,其中的十五平米就是弟弟偷县上的电缆换上去的。等公安来到我的住宅要回这十五个平米的钱时,我毫无愧色地当着公安骂自己:你还是个人?你是无情剥削父亲和弟弟的资本家!
  你的幸福是多么令人恶心!
  我的幸福是恶心的,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这么认为已经很久了,这种令人恶心的幸福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父亲送我出山进中学的时候起。那时父亲就已经发僵了,一米六零的个子,看起来一米五六还不到。三十出头的人,有人已经愚蠢地问过我是不是我爷爷了。更主要的是他的头颅,他的头颅闪着金属的光辉,远远看去就像一颗铁铸的橄榄。这几乎成了父亲俗成的形象,以致于直到现在只要有人一提到橄榄我就紧张得不得了,以为要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出,这只不过是因为我病态的敏感所致。而在童年、少年,谁要是跟我提到橄榄,谁就是跟我过不去,我就得跟谁玩玩小命。这种玩命于我来说是件迫不得已的事,但我得玩。如果对方是个小个子的话,我的愤怒会得到很好的宣泄,我会从中得到心惊肉跳的乐趣,嗷嗷地怪叫着,以一切可以压倒对方的气势来压倒对方。但是,常常是那些大个子们敢于公然挑衅:
  橄榄,橄榄,铁橄榄死橄榄!
  这些大个子一齐叫喊,十来张嘴巴一齐朝向我,一齐打开,一齐合拢。这种阵势往往使我手足无措,但是,我还是很快从混乱中镇定下来,我觉得他们打开的和合拢的口腔吞吐着的不是橄榄橄榄,也不是铁橄榄、死橄榄,我觉得他们口腔里吞吐着的是我父亲的那个睁着眼睛的橄榄样的头颅。头颅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监督着我。我知道监督着我的不是父亲,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心头里的那点血性。尽管我的愤怒把我气得整个儿充胀起来,但是,我还是没有找到爆破的对象,不知从哪个下手。和他们比起来,除了拥有愤怒之外,我根本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他们除了具有舒展开的大白豆状的体形,还具有十几个人的整整一个团队。但尽管如此,我也得下手了,如果再等我就会泄气了,如果万一我真的泄气,今后我还怎么抬起头来。我就会永远失去正视父亲镶嵌在铁橄榄中,铁水一样发红的眼睛的资格;就会有超过面前几十倍的团队来诅咒我,而我那时就会更加手足无措,更加胆怯和畏缩。
  是时候了,我嗷嗷叫着扑向了十几个人中的最弱小的一个,等我奔赴到那人跟前时,我才发现我就是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他的下颏儿。还隔得老远,他就把长臂抡了过来,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悬了个空,然后,抓住我的臂膀一旋,我就一个圈子一个圈子地转,然后又一个圈子一个圈子地回,最后把我扔在了地上。吃了这种污辱,我更是愤怒得不得了,抡起地上的砖楔子踉踉跄跄往前奔,结果方向走反了,掉进了后面的阴沟里……尽管大部分时候我都以失败收场,但是,也有那么几次,我的砖楔子还是有效地砸在了大个子团队的脑袋上。他们一旦挂花就稀屎起来,比我还要稀屎,像牛屎一样瘫在地上,任谁拉也不让。越不让拉看的人就越多,看的人越多就越有人睨我,我也就越恶名远扬。啧啧,这僵不老、害瘌瘌还真能事啊!这样几次下来,我的名气才得以在社会上广为流传。橄榄事件才得以从白热化到渐渐平息。
  那时候我就以为父亲的头颅迟早会僵硬成一砣生铁,事实上多少年下来,又做了多少事,又为家庭和我牺牲了多少,又流失了多少水分、消耗了多少养分,也没有僵硬成一砣生铁。这说明了我身上仍然存活着一些怕苦怕累的小资思想。
  一次我乘车回家,回家要走三段路,第一段路乘大巴,第二段路乘马车,第三段路脚走。我和妻子一大清早就上车站。车站四处的大门敞开着,我说,糟!车走了。话音未落,就有一辆车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摇摇晃晃地进了站。妻子说这辆车咋没有颜色。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乡下的车好几辆都没有。这些车东漆西添、上涂下抹,把一辆破车描摹得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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