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小公鸡以为自己没有耳朵 你从此学会做一只公鸡

  即使是“文化大革命”的时代,卖小鸡的农民也在北京城里的大街小胡同里串游。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他们怎样躲过重重的反资本主义的关卡审查。一到早春,我们就常常听见胡同里由远及近的吆喝声,“卖小鸡喽,卖小鸡喽――”那个“喽”字好像是歌声一样悠长,余音袅袅,在胡同里荡漾。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是我们孩子们激动人心的时刻。我们停下手中的事情,往外跑,看卖小鸡的去!看卖小鸡的去!卖小鸡的农民通常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数不清的唧唧叫的小鸡。看到我们跑过来,他就停下,把背篓卸下来,在地上铺一块油黄的雨布,把黄茸茸的小鸡从背篓中掏出来,好像掏出一朵朵黄色的花朵,地上顿时开满了迎春花似的小鸡,唧唧喳喳地叫着,又好看又动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雏鸡时会不为小鸡的可爱感动。我们对小的东西总有一种可怜可爱之心。看小鸡的时候人们的心会变得像新生的小鸡一样新鲜、开花、漫卷。看了一会儿后,我们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跑,一路喊着、叫着,告诉母亲卖小鸡的来了,要母亲加入我们的行列。母亲其实早就听到了,她这时才整整身上的衣服,站起来,跟着我们一起去看卖小鸡的。
  这样的情景几乎每年都会上演,甚至重演几次。母亲最终会在我们的央求下买几只小鸡回家。虽然母亲同时还会絮絮地抱怨和提醒我们,小鸡是养不活的,小鸡终究是会得鸡瘟的等等。我们自然也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因为我们从来都没有养活小鸡的纪录。但是,把小鸡拿回家的热情战胜了我们对未来的思考和预想,我们只顾眼前,只为眼前兴高采烈。母亲付钱之后,我们欢呼着和小鸡一起回家。小鸡通常是装在一个鞋盒子里,由我们抢着抱回家。到家后,我们围着小鸡,找来小米,拿一个小酒盅,把米放在酒盅里,看小鸡怎样啄米、怎样喝水,我们完全沉浸在与小鸡共享的即时的欢乐中。谁会想小鸡几天后就会逐一凋谢?那不在我们的视野与思考范围之内。
  几天后,如母亲预言的那样,小鸡开始拉稀,逐一从纸盒子里消失,一两个星期之后,小鸡就不存在了。买小鸡的即时的欢乐也已经过去,所以不会有太大的伤心。一切都是经验,我童年的经验就是小鸡不会活过两三个星期。因此,小鸡的死亡并不那么令人绝望。明年我们还会有新的小鸡。
  可是那一年有一只小鸡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只小鸡没有消失,相反,他的鸡冠开始发红,他的脖子开始长长,他的羽毛逐渐蜕变,两侧长出新的翅膀。新翅膀的羽毛又硬又结实,白色的,好像一件外衣一样出现在两翼,在奶黄色的雏鸡的身体上,好像不是他自己长的,而是别人给他安上的。他的成长的一切都在宣告他是一只健壮的小公鸡。但是,公鸡是令人失望的。公鸡不是我们所要的。我们盼望的是母鸡,因为母鸡可以下蛋,母鸡可以孵小鸡。鸡蛋多么好吃,小鸡又是多么可爱!而公鸡有什么用?可以说一无所用。我们家有座钟,不需要公鸡打鸣司晨。公鸡打鸣实际上还会让父亲生气,因为公鸡的时辰似乎是乡村的,天才蒙蒙亮,他就高声呼唤,好像招呼农人们下地干活。公鸡似乎对乡村生活有潜意识的记忆,对他此刻的城市生活毫无概念,因此他的作息时间都是乡村的。他的乡村时辰让父亲十分恼火。父亲是城里人,祖祖辈辈在北京城内居住了十三代,对乡村生活既没有记忆,也没有概念,他对小鸡似乎也从来没正眼看过。这只公鸡只让他讨厌,因为正是父亲睡觉的时候,公鸡却呼唤他起床,这让他恼火异常。父亲没有一点儿田园情怀。
  我却对这只公鸡关爱有加,对这只公鸡的生存倾注了一个十岁孩子可能给予的全部关注。从小鸡买来开始,就是我在照顾他们,这只活下来的公鸡是我工作成果的证明。自然而然,不仅我自己,就是全家人也都把这只公鸡称为我的公鸡。我和我的公鸡很亲密,我们两个几乎形影不离。我每天一起床,就先跑到鸡筐看看他昨夜睡得怎么样。我吃早饭时,顺便就把早饭分给他一些。上学之前,我向他告别;放学之后,我把他从筐里拿出来,让他在院子里散步;晚上,我把他放回筐里,让他睡觉。睡觉前,我还会给他讲故事。生活中有那么多故事,我的嘴巴不爱停,家里人不爱听我讲,公鸡就是我忠实的听众。
  我们住的院子不是很大,可是院子的东边有一大块空地。过去,院子里的男孩子在那里建立一个乒乓球台,日久天长,球台失修、塌陷,地上荒芜起来。那年的春天,我和姐姐妹妹决定开垦这块地。我们种了向日葵、玉米、喇叭花和鬼子姜等等。我在院子的四周还种了很多茉莉花。那些茉莉花籽都是我上一年采的。那些花籽很像小小的手雷。颜色各异的茉莉花夏天的时候会在夜晚开花,花香芬芳,是北京街头胡同尾常见的一种花草。在我的童年里,我并没有看见过很多别的花。母亲喜欢种西番莲、死不了,都是十分容易存活的花。因此我们的院子里就有很多我种的茉莉花和母亲种的西番莲。我喜欢给我们的地和花浇水,因为我总是希望我们的向日葵长大,过年的时候我们可以吃葵花子。我希望我们的花长得又快又好,夏天的夜晚在花下乘凉是多么愉快啊。十岁的我似乎天然懂得浇水的重要性,因此,我每天都勤奋地给我们的地和花浇水。每次浇水的时候,小公鸡就跟着提着桶的我,到公用的水龙头去接水。那个时候的北京,一条胡同通常只有一两个水龙头,各家各户都是拿着自己的水桶到水龙头去接水。每家每户有水缸,储存水用。我们管水龙头那里叫水井,大概是北京古风依存的证明。“到水井去接水去”是我们孩子的重要的任务。我和姐姐们常常用一根扁担抬水回来。为了给我们的地浇水,我只好自己用水桶打半桶水,提回来,洒在地里,一趟趟地来回跑。小公鸡也跟着我来回跑,好像是我忠实的卫士。
  公鸡是我的,跟着我走,我把这当成天经地义,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但是,有一天,我到水井提水的时候,邻居的一个男孩子嘲笑起我来。“哈,北屋的黄毛丫头现在够神气的,原来是一只公鸡给壮胆呀。”他叫“五毛子”,比我大一岁,经常爱在井台边欺负来打水的孩子。我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他见我没有反应,故意唱歌似地重复:“黄毛丫头绿毛精,老太太骂她小王八僧。”我虽然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在借故骂我。骂得如此没有来由,自己没招没惹他,他仗着比我大,又是男孩儿,就得意忘形,编排起人来。我心里很生气,但是,我故意装作听不见的样子,骄傲地提着自己的水桶往家走,小公鸡也跟着我往回走。在我们这条胡同里,毛子家是有名的不讲理。他爸爸是蹬三轮车的。邻居们都管他爸爸叫“三不抡”。我实在不知道“三不抡”是什么意思,但是“三不抡”给我一种不讲道理的感觉,因此,我不想和五毛子多搭话。
  没想到五毛子跟在我后面,往我的水桶里扔土坷垃。我回头看 见他闲得无聊没事找事的样子,嚷道:“你没事去挠墙好了,在这里欺负什么人?”“五毛子”听了我的话,精神振奋起来,“我欺负的就是你,你一个黄毛丫头,还挺厉害的。”他更来劲了,顺手捡起小石子朝我扔来。我把水桶放在地上,也弯腰捡起石子来,向“五毛子”扔去。我自然不是“五毛子”的对手,和他对扔石子的过程中,小公鸡已经吓得胆战心惊。但是小公鸡并没有拔腿就跑,而是站在那里:左右摇头四看。几秒钟之内他就看清了形势。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我的小公鸡一下子飞了起来,向“五毛子”飞奔过去,一口啄住“五毛子”的腿,五毛子撕心裂肺地大叫起来,“哎呀!”手里的石头子也掉了下来。看见这个情景我也愣了,从来没有想到小公鸡会保护我,挺身而出,为我袭击敌人。
  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回家的了。“五毛子”后来是不是跑走了,我也记不清楚。我只记得那只飞起来的小公鸡,他的愤怒和力量。我自己的吃惊也不亚于“五毛子”。回到家把故事讲给母亲听,母亲竟然不相信,还说,要是公鸡真的�人,那就不能把公鸡放到外边乱跑。我怏怏的,除了我自己,没有人为小公鸡的英勇叫好。再说,我在家也实在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没有人会关心我的事,更没有人关心小公鸡的举止,谁会对一只小公鸡的行为给予特别关注呢?
  可是麻烦终于来了。一个下午我回到家,看到我家的门口有好几个人,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我匆匆忙忙地挤进屋门,才明白是有人来告状了。原来小公鸡在门口又啄人了。父亲母亲都坐在屋子里,和一个陌生的人说话。那个陌生人滔滔不绝地讲小公鸡是怎样追着他咬、啄他的。父亲母亲看也没看我一眼。我听到故事,连忙挤出来去找小公鸡,小公鸡就在筐里。我正在想怎么办、怎么把他藏起来的时候,陌生人在父母赔礼道歉之后已经走出门外了。我看到父亲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径直地走到装着公鸡的筐前,好像我根本不在那里,一把把公鸡揪出来,胳膊一抡,小公鸡还没来得及叫,就鲜血四进。我吓得站在那里,一动没动,目睹着父亲的暴行。父亲嘴里还说:“我要你惹祸,我要你惹祸!”我不知道父亲说的是我,还是小公鸡。在这个瞬间,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父亲身上下午浓烈的金色阳光和他高高抡起的手臂,在新嫩的枣树叶子绿色的背景上。我记得那天鲜艳无比的颜色,童年的颜色,直到今天。

推荐访问:一只 公鸡 会做 你从此学会做一只公鸡 教你快速学会画公鸡母鸡 公鸡的画和母鸡的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