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野茫茫_带你去茫茫的雪野

  不知为什么,今年的雪特别多,像个手脚勤快的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点没商量,颇有几分特立独行。而我就在它任性、蛮横、恣意飞舞的时候,透过薄冰封冻的窗子,看到一样又不一样的风光和年景:清晨的惊喜、白昼的苍茫、黄昏的白亮、夜半的静谧,甚至,在静到听得见呼吸的茫茫雪野上……它都参与了我与自身的对搏与较量。一次次。有光没光都不要紧,它本身就是灿烂千阳;看见看不见也不要紧,它一直沸腾地下在我的心上。
  在中年的路口,我遇到它,那致命的一瞥,就是沦陷,就是永生……
  
  一
  
  这样的天气,轻易就会联想到死亡。这横空出世的突兀肯定与童年的经验有关,与清贫的岁月有关。那种冷,是草鞋或棉袄根本无法抵得住的,是冷至骨髓的寒,即使几十年大片大片的阳光也无法暖回来。
  雪是傍晚时候开始落下来的,先前还是昏黄的天,雪花也还是小片的,小碎步,试试探探的样子,紧接着,夜晚反而变得白亮亮的了。雪越下越大,渐渐隐没了通往村口的小路,隐没了菜园、苹果树和高高的稻草垛。再不停下,又隐没了窗台和半个木板门。即使相邻的人家也封固了脚步,夜晚和白天连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安静了。偶尔,会传出吆喝孩子或牲畜的一两个声音,很短促,也很遥远的感觉。似乎整个村庄都睡着,如传说中的古堡。
  …,…很久,雪终于慢慢地挨到化尽,人们才走出庭院,抿着棉大衣的领口,吞着袖,拍拍打打、嘻嘻哈哈地相互调笑着。不知是谁忽然问了一句:怎么没看见隔壁的老奶奶?是呢。人们齐齐地挤向一个房门,没上栓,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老奶奶安静地躺在炕上,无声无息地,吐尽了人间的最后一口气。没人知道她最后的时刻是怎样的不舍或者平静,因为没人有耐心与这个孤老婆子经年累月地缠绵病榻……这让我小小年纪就害怕昏黑的窗纸,害怕她扶着门框站在艳阳的正午的模样,害怕她颤巍巍弯曲的双腿,害怕她青筋暴突、皴口开裂的双手……我认为老年就是那样子吧,谁也逃不过,那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老年,心里悬空着,怎么也不能踏实地落到地面。
  雪中下葬,是最清冷、无助的记忆。仿佛,那是乡村的一部分。无助的呼喊、号啕,振颤心肺的唢呐、锣鼓,飘飞的灵幡、冥纸,黑暗中移动的白花花的送葬队伍……都是不能缺少的,都是人间悲剧的合理道具。最后,村东头小树林里那一盔坟茔像一个句号,成为老人一生的终结。
  冻土还会化开,桃树还会发芽,而那个被人们哭过、叫过的名字,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凛飘雪的清晨之后,就再也找不见了。只有一年一年荒冢上新添的黄纸用碎砖头压着,在风中瑟瑟地抖。对她来说,俗艳的花圈是奢侈的,更别提人间的烟、酒、香、肉了。以死亡的名义,终于与土地和解了。但是,几乎没人记得她的脾气、喜好,甚至长相、年纪。过了许多年,对着更年轻的后生们,颤颤抖抖的老人盘腿坐在炕头,吧嗒着旱烟说:那一年哪,大雪封门哦,一连下了三天三夜……
  
  二
  
  还有,在大雪中离开的男人,再也没有回来。
  按理说,他们是那么孔武有力,是不会怕没有一丝重量的雪花的。但是,雪花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量,雪花轻飘飘地,却成为深沉大罪的同谋。
  另外,他们也怕狼。尤其是在寂无声息的暗沉的雪夜,尤其是多日闻不到肉味的饿狼,不仅让他们六神无主,更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是外出做工的男人,他们多半是为了家中妻儿的嘴巴和寒暖,而遇到狼之后,多半这一切就干净地了断了,甚至连整尸都保不全……也有可能来无影去无踪地从此人间蒸发,只留下亲人们在回忆中唤着的一个陌生的年份和余温未存的名字。他们的照片已经发黄,还英姿飒爽地站在墙上的相框里,笑容、眉眼、饱满的血肉,都已经不是他们的了,只留给他们的家人了,像部无声电影默默地回放,默默地沉湎。
  雪依然在下,停了又能怎样?只能使坟上的衰草滋润几分,土地深沉几分。如此而已。
  
  三
  
  这一年,是从雪开始的。
  元旦的大雪纷纷扬扬,但并不是吊着脸悲伤的那种,天一直晴着,还有偶尔露脸的太阳。儿子说:“似乎有点儿假。”――嗯,我明白他的意思,这种“东边日头西边雪”,像极了拙劣的拍摄现场,有种不知今兮何兮之感。
  我们出门时,还能真切地感到雪片落在唇上的微凉,并不是难以承受的那种,哄着谁似的。有一刻,我和儿子并肩走在人头攒动的步行街上,音响里耳语般的爱情、玻璃窗上歪歪扭扭的商讯、放纵的红色、热气腾腾掀起盖子的小吃、花花绿绿不知什么打折的用品排了一地……有滋有味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吧,挤一挤,表明自己还欢喜地活在朴素、幸福的人间。
  我给儿子的礼物是科比的战靴,新款,限量版,在网上久购不得,却忽然惊见。一定是圣诞老人风雪兼程,用口袋和梅花鹿连夜送来的。惊喜。惊喜。开心。开心。四位数。那么昂贵的数目是我自己都轻易不敢下手的,而儿子是一颗很重的砝码,他稳稳地往排排的货架前那么一站,我就敢了。
  儿子一手提着大礼盒;一手轻轻掸掉落在我头上的雪花,小心地搀扶着我,好像我是瓷的,一不留神,就会碎掉。不过,我很满意、很享受这样的局面,仿佛就是我要的暮年。
  
  四
  
  我愿意你在这样的雪天想起我,愿意你在这样的雪野见到我。那样,你就会看到一个真实的我、一个真实的北方。你就会知道,冰封雪锁的大片荒野与一个北方入之间,有着怎样一致的呼吸和胆魄,又有着怎样无法厘清的相互扯涉。
  辽阔――说到雪野,我贫乏得只会用这一个词,欣欣然、戚戚然的感觉都有,一下子塞到胸口,仿佛有力量从脚下升起,仿佛刚刚饮了几大海碗的烈酒,忽然被魔术师施了法术,变成皮肤彤红的一根铁条,想在洁白的大地上滋啦啦地烙印下什么。
  是的,雪野考量着你的心胸,能盛下什么,盛下多少;又让你放下什么,放下多少,全在那一瞬间、一刹那。佛说,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个须臾,一天一夜有四百八十万个刹那。为这样的一瞬间、一刹那,我们准备了什么?
  
  五
  
  友人传来雪野的几张酷照,完全是一番要制服你的气度。不是说“近处无风景”吗?给你点颜色看看!
  这是我日日行走的大地和家园吗?浓墨重彩的美,很有舞台的效果。也许,隔开距离,在想象中会更美一些。风景是,人何尝不是呢?
  正是落日时分,但还不甘心一下子就落尽的时候。你看――
  夕阳的光晕落在皑皑的雪野上,轻柔的雪均匀地覆盖着纵横的大地,像仙女替大地披上轻柔、体贴的纱,勾勒出沟壑自然的坡度,这儿高一点,那儿矮一点,绝不是呆板的平铺直叙。而且,要逆光――一定要逆光――打在这样那样清白的坡度上,便起了深浅不同的蓝莹莹的色泽,有点像眼影与颊红的作用。冷艳欺雪,空寂绝尘。   总有迎风孑立的三五株芦苇或蒲草,依依地陪衬着,随风摇曳,体己、知心、温存的样子,大自然的温婉情意表露无遗。
  从堤坝上望下去,目光无遮无拦,尽可以放远,放远,与遥远的地平线接壤。空蒙的目光其实盛不下什么。但是,心在下沉,下沉,沉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空落落地无枝可依。这时,雪野的宁静是可怕的,如敞开的容器,原本凄清、寂寞的场景,却又陡然镀上了怀念的光环,不知不觉地叹息是自然的,不知不觉就会想起前尘往事,想起老旧的时光,想起难忘的事以及人……米兰・昆德拉说:“在夕阳的余晖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绞刑架,都被怀旧的淡香所照亮。”怀旧不是利器,它一分一分地淹没、一寸一寸地覆盖,它凉丝丝的舒爽与颤巍巍的酸甜,与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像怀旧一样,它们以消逝,得以永生。
  雪有这个作用。来了,你就会知道;来了,就会让你再也放心不下……
  
  六
  
  我喜欢“雪野”这两个字,有辽远的意境和通透的天光訇然打开。更重要的,还有遗世独立的安静。那安静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把整个的人都吸了进去,不想出来。
  那天开了车去野外,这时节是不会有人的,播种与收割的人都已匆匆离开,繁华草草收场。人声与人气都不会扰了寂静的完整,只有喜鹊和乌鸦,这两种截然相反的鸟,在荒疏的芦苇与空空的野地上飞来飞去,为了果腹,还是为了让我看到某种寓意?几处高出平整雪野的土堆下面,是曾经有温度、有呼吸的鲜活生命。而雪完美地粉饰了那一切,几乎看不出伤痛与悲情。
  吉卜赛人说:“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身躯是用来相爱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而灵魂是用来歌唱的。”我把这段话发到自己的手机上,闪亮的荧屏常常是某种昭示,让我怀疑,这样的语言是不是在为放纵找一个看似合理的说辞。然而,应该转发给谁共享呢?
  
  七
  
  那一年去额尔古纳,恩河还是根河,是迟子建写的那个“右岸”吧。我们住在俄罗斯后裔的家里,那是刚刚开张的家庭旅馆,我们应该算他们的第一拨客人。
  那是近四十年的人生阅历中我见识到的最大、最静的雪野了。夜晚,天气预报说是零下四十几度,却并没觉得那么冷。半夜去外面的洗手间,只觉得有谁在咬我的鼻子,是一只看不见的小狗吗?慢慢地咬,一小口一小口地,很斯文的样子,用手去撵也撵不走。
  天光大亮时出了门,雪野、尖顶木房子、新漆的矮矮的蓝栅栏。不是童话胜似童话。如果不小心滑倒在地上,一点也不疼。但你会觉得天忽然高远,大地忽然空旷,犹如远古的苍茫――对,是苍茫!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虚幻,隔了很厚很动荡的什么,仿佛来自外星,并不是我的了;但又分明是我的,不过像是被栽种在雪野中,紧紧抱着内心的一棵白桦,被浓厚的雾松包裹着。想起我们看到的锯木场,那些应声倒地的林木的横截面上,,密密的年轮――它们因寒冷而缩紧内心――也因为冷峻而涵养、深邃。这是雪的功劳吧?
  我们爬上那座能望见对面邻国的高山,像登山队员那样,顶着朔风,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当我们终于以胜利者的姿态占领山顶,望着细带子的国界河、屏风似的排排小松,更小的我们轻薄的肉体应该怎样理解,应该怎样命名?
  体察、彻悟、感激……这些发光的词,借着雪野更加明亮,很容易就来到我们中间。我们有猎猎迎风的旗帜,也有一样的热烈狂欢和深情相拥。是什么改变了我们平日里的矜持和端正?是宽容、纯洁的雪吗?我愿意这样理解,并深深地受用。
  直到到达海拉尔车站,大部队就要转机北京时,我忽然想起同行者当中:还有没说过一句话的人。是雪使我的思维与脚步老人一样迟滞而缓慢了吗?我不承认。但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我一直沉在那圣洁的世界里,更像一棵雪野中的白桦或松,主动忽略了专注于“人”的视野。于是,在大巴还没停稳的一瞬,隔着急刹车澎湃前涌的人潮,我唐突地大叫一位诗人的名字,在大庭广众之下要他的号码。虽然我不属于羞涩、腼腆的一类,但如此不着调的事此前是从没发生过的。由于急于再次赶路的喧吵,他把那串该死的号码说了两遍还是三遍,我才小学生似的笨拙地记下。每当想起这事,不禁哑然失笑一下,第二下若是再笑,就是彻彻底底的嘲笑了。我只能把这件蠢事解释为:额尔古纳的雪太汹涌了,把我原本不太满的脑子弄得更是一片空白,变成原初那般平滑而干净了!
  额尔古纳之行,恰巧还遇到了一位俄罗斯老人的葬礼。出于好奇,本想去看一看,但老人是信徒,按照东正教的规矩,我们是不能轻易前往的。可是,我以低低的“小人之心”揣测着她临终的心境,该不会是简单的“遗憾”两个字所能涵盖的吧。而那场没头没尾的大雪会是一份厚礼吗,以没有国界的隆重形式给了终老于异国他乡的老人怎样的安慰?一片一片又一片,轻柔地落着――在生命面前,让雪花代替我们为老人轻轻地盖上松软的棉被和甜美的睡眠……
  她还有自己的语言和故乡,而那个在联欢晚会上怀抱手风琴的老人却没那么幸运。他典型的高鼻、深眼,可是,可是他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母语――尽管他的血管里,依然流淌着祖先的血……莫斯科郊外、伏尔加河、曲曲弯弯的小路、喀秋莎、红莓花儿、雪野中的白桦……都只能在他的梦中出现、盛开。看他面容严肃地坐在舞台的暗处,像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与潮汐般的热闹格格不入(其实他是想融入的呀),我忽然想起一个很大很大的词:祖国!不禁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我摸到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
  
  八
  
  那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时候,有机会去福建参加社会实践。是年底的时候,我们入住的大酒店的大堂里,放着高大、端正的圣诞树,有彩带、风铃和花锡纸包裹的小礼物,是正常的,可是棉絮做成的“片片雪花”却让我无法忍受。对于来自冰雪故乡的人来说,那是不是一份轻薄?于是,对那个酒店或那个小镇的好感,荡然无存。
  其实,我所说的“轻薄”与他们的“热爱”毫不相干。我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不公平。然而,说不出的别扭,不知道怪谁。要命!我就是这么武断。就像初相识的一个人,可能连一句话还没说,一个语气词、一个小动作,就让我悄悄地把他打入另册和冷宫。虽然他是无辜的,虽然与他毫无瓜葛。
  棉絮败坏了情绪,真正的雪却不为所知。像一个高人,它高居云端之上,它无所用心的样子常常令爱它的人不知所措,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是的,爱和恨,都需要勇气。
  雪的我行我素是剑上的锋芒,不说,不动,即使在暗夜里,也会发光;即使在鞘中,也会寒气凛凛,把一颗爱着的心,深深地伤着……天生如此。这是宿命。
  
  九
  
  雪压下了许多秘密,无需一一去印证,更无需死去活来地折磨自己。人年轻的时候,很容易伤心、哭泣,很容易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委屈。活到一定时候,反而转到事情的反面去了,即使大如天塌地陷的事情发生,也许只是轻轻地放下。淡淡地“记得”,默默地“懂得”也许更合中年的胃口,那种千帆过尽的茫然和心底浅浅的蛰伏,也许正称了彼此的心。我想,不能用简单的“好”与“不好”来界定,像三角眼、八字眉那样标志着“坏人”,四方大脸、气宇轩昂则是“好人”。这其中,苦比黄连、苦瓜,还是山楂、橙子的酸甜,个中滋味,像宴会中的分餐,各取所需,各有所得,最好。
  但雪是一个药引子,常常在它漫不经心旋舞的时候,就忽然失声、泪流,就忽然想起哪一年昏黄的月台下无言的挥手、哪一天电影散场后伤痛的别离、哪一处手磨咖啡厅里湿凉的吻……虽然,雪曾经把那一切埋得很深。但是,雪也是无罪的请柬,无意中续了前缘,轻轻地就掀开了伤口,偷看了谜底……
  
  十
  
  窗外,持续的大雪有了暂短的停歇。像个疲惫的人,早早晚晚会累的,早早晚晚会安静地伏在大地宽广的胸膛,补充信心,积攒力量,安泰一样。
  ――但是我知道,一场更大的雪,已于星夜启程。
  
  宋晓杰,诗人,现居辽宁盘锦市。主要著作有诗集《纯净的落英》、《味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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