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来临之前死去] 雨季来临前

  刚过小满节气,小雨一连下了几天,这在我的家乡并不多见。还没到农忙时节,外出打工的青年们尚不必忙着回家。村子里空空荡荡,几只母猪慢悠悠地晃过大街。   出门,看到邻居老汉张文绰,正徒手抟泥,重修院落。阴雨几日不停,将他家的泥墙冲垮了。如今在乡村,泥墙院落已不多见。张文绰家的泥墙,基础还是上世纪60年代的干打垒,经过多年的修修补补已岌岌可危,事实上,烂泥根本就扶不上墙,刚垒好,雨一冲,又垮了。他像斗志高昂的堂吉诃德,赤着上身,徒手和泥。干嘛不等雨停了再修?我跟他打着招呼,他像根本没听见,依然在雨中抟泥不辍。虽然院子里空空如也,完全败落,但有一个围墙,对他来说似乎比天还重要。
  张文绰是我家东邻,孤身一人住在这座泥墙院落里已经多年。在我的印象里,他的脾气有些古怪,常常避人三尺,盛气凌人,对人亦不怎么热情。除了下地干活,他很少走出自己的小院,更不与邻居们往来。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在低眉袖手的乡下人中,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独身多年,除了与老母亲相依为命,身边再无其他女人。这样一个人没能讨到老婆,多少有些奇怪。对于他的身世,大人们很少谈论,似乎有难言之隐。我们小时候对他的身世根本就不关心,我们关心的是他院子里的枣树。每到枝头果实累累的季节,也是我们垂涎三尺的季节,于是常趁他不在家,潜入小院,上树偷枣。一旦被发现,一场捶床村骂在所难免。张文绰嗓门洪亮,骂声惊人,日上三竿开骂,过午不辍,骂得躲在家里的小贼们个个心惊胆战。骂过之后,照偷不误,那时的乐趣是:与张文绰斗,其乐无穷。
  后来偶然一次家中闲聊,问起张文绰的身世来,才知晓此公身世凄凉。张家本是村中富户,1949年后在政治上彻底被贱民化,一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三年大饥荒期间,张家一共饿死了四口人,分别是张文绰的父亲、哥哥和两个侄子,而他一家一共才七口人,也就是说,饿死了一大半。那次饥荒,村中饿死百十口人,但一家人饿死这么多,还是显得太过突兀。本家叔叔解释说,挨饿那年,吃得了菜根树皮的,或在村里有势力的,基本上都能挺过来。而那些曾经富过的人家,胃口已经不能消受菜根和树皮,再加上政治上失势,饿死的比例自然会大增。
  在我的记忆中,张文绰一直跟老母亲一起生活。张家前院有一间牛棚,住着他的本家叔叔老柱。老辈人讲,大饥荒后,张文绰的嫂子还在张家住过几年,后来便不知所踪。本来人丁兴旺的一家人,仅剩两对孤男寡女,其间悲喜欢愁,均被乡邻们有意遮掩了。我印象里张文绰和他的叔叔从无来往,似有芥蒂。张家叔叔一直以讨饭为生,寄居在牛棚一角。突然有一年,他双腿被外乡人打断,再也不能外出讨饭,吃喝拉撒睡,全在牛棚里解决。那还是上世纪80年代,全国上下号召学雷锋树新风,张家叔叔就成了我学雷锋的理想目标。每天上学前、放学后,我会到他的小屋里看看他,给他提两桶水。他每次都很感激的样子,但感激的眼光却越来越浑浊。渐渐地,他的身体彻底垮掉,苍蝇叮在他身上,他都懒得赶。于是,经常会看到在他的眼窝里、鼻孔里、耳朵上,堆满了白色的苍蝇卵。
  雨季来临之前,老柱突然死在了牛棚的草炕上。人们打开他的小屋,发现草炕烧了一个大洞,老柱半边身子已经成灰。谁也不知道火是怎么着起来的,也不明白一个人是怎么将自己烧死的。那天围了很多人来看热闹,张文绰只露了一面就悄悄走掉了。
  我问过母亲,为什么张文绰连他的叔叔也不管?母亲说,都是些陈年旧账了。老柱大概欺负过张文绰的娘。但我从来没想过张文绰也会死得那么惨。死前几个月,张文绰的两眼突然失明了,对于一个没亲没故的单身汉而言,简直是天绝之。死前一天,张文绰跌跌撞撞地上街买盐,一连摔了几个跟斗,被街上的几个老婆子小媳妇一通嘲笑。摸回家后,张文绰就再没有出现过。接连几日未见人影,几个大胆的年轻人打开了张文绰的小屋,发现他已死在床上,口吐白沫,药瓶扔在一旁,想必是自决吧。
  村民张文绰,一生被历史挟裹,可谓命运多舛,但他尽量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上守护自己的尊严,并以一死将自己定格为一个有尊严的人。此公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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