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了，来了。很远的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 好像永远也走不完。好像所有的苦难 都随着道路铺开，分岔，没有终结 好像所有的我，都随着道路纵横，交错，纠
缠不休
一部分是苗圃，一部分是荒原
在空洞的部分，鹰与小鸟奔走的声音疾若雷霆
鹰与小鸟忽略和排除我的声音响若雷霆
香椿叶坠落的声音，响如弹矢
秋天适用于清算。仿佛所有伸出的手都长满
锯齿
仿佛所有的晚霞，只会展露离别的容颜
仿佛所有的落日，仅仅只是苦难的人口
仿佛所有的欢乐，只像野雏花一样，零星地
盛开
很远的过去，有很多的野花，艳丽一朵，惨
淡一朵
很多的人，像雨一样，一些流在地面，一些
渗进深处
很密的花瓣，身上沾一层，心里沾一层
里里外外，都被欲望的虫子推翻，吸收，化解
很涩的果肉，咬掉一口，吐掉一口，只剩下
细小的
弱小的，渺小的骨头。剩下骨头里横行的秋风
很大的秋风，吹来灰尘，吹去灰尘
好像尘世的爱，只会飘来荡去，只会漫无边际
只会发出法国梧桐沙沙的倾诉声
我一直在飘荡。骨骼里的马群，被落叶惊醒
但听不到蹄声。我很远，听不到妈妈的脚
步声
妈妈奔忙的地方，妈妈坐过的椅子，都是故乡
故乡的星辰很远。仿佛所有的星辰，都是妈妈
搜寻的眼睛
仿佛所有的梦，都有流星划过。仿佛梦的眼
泪就是流星
梦里遗留的1970年代，梦中的萤火，很深，
很远
乳房很远。唇很远，沉迷很远
湘江和皖水很远，流过和流逝很远
朝霞很远，晚钟很远，绿色和笔墨很远
伶仃洋和东海很远，海里的沉船很远
血管里的帆很远，彼岸很远，铁锚和衔接
很远
南湖与珠江很远，杜鹃鸟留下的新世界很远
而北方很近。红叶很近，叹息很近，飘与散
很近
大运河和潮白河很近，淤泥很近。芦草和无
名火很近
黑头发和白头发很近，长城和院墙很近
裂缝和间隙很近。脸与脸色很近，棉花和倦
意很近，
秋意很近。秋意浓于红叶
我浓于从前。一刻不停地发出沙沙声
不嘹亮，也不呜咽，不像喜鹊，也不像乌鸦
我像月亮，不热烈，也不黯淡。我像月光里
的大雁
把自己排成一两行，把自己漏掉一两只
月亮今年三十多岁了，她的消瘦多于丰满
我拥有月亮，像怀揣着一块碧玉，她的清冷
多于温软
月亮是我的心脏，秋风是我的心思
我是我的茫茫大川。秋风多于思想，我多
于大川
葡萄多于葡萄架。妈妈多于我，我多于我
肉体
石多于山，土多于泥。苦难多于泪水
请铺开我，渲泄我，践踏我，横贯我，在
语言的倒影中
爱多于被爱。卵多于鸟巢，鸟多于鹰
起伏多于潮水，花多于赏玩，手多于安抚
脚多于路。脚大于路，所以我来
挥一挥铁耙。铁耙多于四季，铁耙大于四
季，所以我来
翻一翻泥沙，抖一抖落羽，扬一扬干草，
我来
我来，好像不是为了追求，而是为了逃离
我来，好像不是要求丰满，而是要求空寂
我来，好像所有的来，只为了全部的去
好像所有纷繁的到来，只是为了赤裸地归去
好像很远的路，只是把自身和无知引得更远
这座空茫的宋庄，好像仅仅为了扩充，燕京
的苍茫
2
宋庄路的迷雾里，妈妈很远，远得像没有
妈妈
远得都记不起妈妈的年纪。妈妈，对不起
吃不上您做的饭，我也要一个人长大
妈妈，不能陪您说话，不敢给您写信，您
也要一个人
做我的故乡。不能陪您看病，不能握您的手
您也要一个人，做儿子的妈妈。您听到了吗?
妈妈，您看见了吗?我所有的面目都来自
于您
我所有的葱翠和斑驳都招摇于您，妈妈
我所有的保护，都来自几十年前，您为我
扎起的竹篱笆
我所有的光辉都始于眷恋，归于回馈。无论
过去和未来
妈妈，您还没有来过河北，您没有见过天
安门
您想吗?妈妈，我知道，您只愿守着我这
一条路，踏进北京
宋庄很远，远得像过去，远得像未来，远得
像天堂
不过距离天安门，只有一个小时。您听到了
吗?您高兴吗?
妈妈，您愿意提着我这一盏红灯笼，进城吗?
您不愿意我是柴薪，是煤炭，是烟花
因为您不敢，承受我的灰烬，虽然它诞生于
烈火
您不愿意我是生铁，是巨石，是雪松。妈妈
因为您担心我屈从于自身的重量，屈服于
压力
您只知道我是您身上的肉，嘴里的牙，手
指上的银针箍
妈妈，扑向我的风霜，必先通过您
妈妈，而今我所有的风霜，只与北京同在，
无论是进还是退
我很冷，宋庄很冷。中途离开的人把支柱
也拿走了
我飘荡，纷飞，盘旋。我是您痛在北京郊
外的，一只凄美的白鸽
而今我吃燕山的麦子，和华北平原的包谷
吃美利坚的番茄和西伯利亚的土豆。煮巴
西的咖啡。喝潮州茶
和法兰西忧郁的葡萄酒。妈妈，您是否能
陪我喝上一口?
妈妈，而今我远离喧嚣，与草叶为伴，与
蟋蟀唱和 如今我疏离街心公园，避开交易所
多数时候，我都端着北京的杯子，盛满清
亮的皖河的水
妈妈，稻田很远，做您的稻草人很幸福
做您的麻雀也不错，可以对您吱吱喳喳
在深夜，再做一只跛腿的小黑猫，在您的
粮仓里呼呼入睡
妈妈，宋庄很远，远得像香山上最高的鸟巢
宋庄很旧，妈妈，旧得就像未名湖里换不掉
的湖水
妈妈，我不再爬树，也不再戏水，您所担心
的穷山恶水
再也难不到我。您所希望的青山绿水，再也
引诱不了我
妈妈，我只想在平坦的地方，过平常的生活
妈妈，我只想在这平凡的北京时间，平静地
想您
我只想在这宏大的北京时间，安静地写作，
画画
我只想在纸上到达和料理我的大观园。那里
花团锦簇
妈妈，您要的女儿全部都在那里等候
我只想在纸上疏通我的大运河，疏导我的京
九线
我只想把最流畅最繁华的那个自己，带给您
妈妈，纸上真的没有寒号鸟。纸上的黄鹂，
您听见了它唱歌吗?
妈妈，要走怎样的路，才能给予您平安的
回音?
宋庄路很长，路上的灯很亮，妈妈，要焕
发怎样的风采
才能感动豺狼，平复腹腔里惊恐的鹿群?
妈妈，如今我已不杀生，远离屠刀，远离洒
在外面的
血。如今我被更多的生灵簇拥，指认，包含
享受生命的独立和渗透，享受它们的感知和
抚慰
如今我一个人也是一个家庭，妈妈
我一个人一座村庄。庄子里长着南瓜，芝麻
和骄傲的月季
庄子外飞着布谷，画眉，汽车和高傲的飞机
我陶醉于一个人的风花雪月，服从于一个人
的雷雹冰霜
妈妈，我正在慢慢化解自身的敌意
因为我知道，我对自己的热烈，就是烘烤您
的炉火
我一个人做一个37℃的国家。妈妈
您同意吗?我一个人做您壮阔的远方，我
一个人做您全部的故事
而您，是我的北京。是我的尊严，是我的
华冠和母语
3
睡了，睡了，很远的路，走了一程，还有
一程
仿佛每一次沉睡，都无限地接近终止
仿佛每一次苏醒，都是为了更久的沉睡
好像手中的画笔，仅仅像扫帚一样，只是
把苦难归拢
好像所有的苦难，都必须和扫帚有关
好像所有的艺术，都在扫帚之下翻飞滚
的红尘
我是扫帚。我是红尘。我是妈妈的舞者
我是村庄的碎片，是碎片上的水墨，是舞
者所发生的波涛
我是宋庄的江湖。是宋庄的涟漪
我是打乱涟漪的苍茫的秋雨。我陈述大地
我挥舞秋雨，挥舞这把世界上最宽的扫帚
奉献日出之前最大的冷静，在每个人的焚
烧之中
在每个人的油彩之中，在每个人的顽石之间
必定有一条溪流，默默地搬运生活的雪水，
永不停息
必定有一位老人，默默地看护这股最初的
人性
像看护大地酿造的蜜。在每个人的蜂巢中
在每个人的蚁穴里，在每个人的漏洞和黑
坑里
必定有一口深潭，像战鼓一样，被精神的
瀑布擂响
必定有一片连绵的雪山，用来抵御人间的
欲火
在灼热的奔走中，在掠夺和遗弃的指缝间，
在深远的忽略中
一个人守着一棵灵芝，一个人守着一朵雪莲
一个人必须守住他的卧室，像守卫一座监狱
一个人必须守住他的画像，像守卫一座孤寂
的城堡
一个人必须和他的口舌战斗，直至鸦雀无声
还能说什么?很远的路，说了一段，还剩
一段
好像永远也说不完。很远的爱
说了一遍，还有一遍，好像永远也说不清
好像所有的爱，都随着道路铺开，分岔，没
有终结
好像所有的生活，都拒绝和苦难握手，勾结
好像所有的天空，只是用来标识和证实渺茫
好像所有的天空，只是一张巨大而虚妄的画布
太阳高挂，像开放的陷阱，像与生俱来的墓碑
所有指向它的飞翔，都意味着幻灭和再生
所有指向它的描绘，都泄漏着内心的寒意和
萧瑟
在小堡西街，在大地酿造的宋庄，在宋庄的
每一个路口
进来的人叫阳光，出去的人叫风雨
在宋庄，进进出出的其实是一个人
是一个人的得与失，喜与悲，是一个人的醒
与醉
是一颗心的明与暗。是一个人所撕裂所揉捏
的无数的人
闪一下，再闪一下，我是退出水果的刀
动一点，静一点，纯一点，杂一点，爱多一
点，恨少一点
安徽一点，湖北一点，广东一点，上海一
点，北京一点
我是中国琐碎的潘漠子，是你们丢在宋庄的，
千变万化的脸
我就是你们的艺术，是你们乱七八糟的自由
是你们无语的模特和风景，是你们的巴黎，
是文森特·梵高的耳朵
是你们拼命丢掉又拼命找回的汉瓦秦砖
我就是你们千头万绪里的一丝一缕
是你们宋帖魏碑中的一笔一划，是花红柳
绿中的一枝一叶
是你们千难万险中的一沟一壑
我是你们的律动，不是你们的消亡，在动
与滞的拥抱中
你们是我的承载，不是我的推卸。在迎与
送的权衡中
你们是我们，我们是村庄，“我们”是一个
温馨的词
在是与不是的拥抱中，悲与喜共享同一场
盛宴
来与去都睡在同一个摇篮。在黑亮的煤井
里，在长明的矿灯下
我们互为宋庄，我们互为故乡
我是艺术的子嗣，不是艺术的暴君
我们的艺术叫赵钱孙李，我们的生活叫忠
孝节义
我所回溯的江河，倚仗你们的故道而奔涌
在中原大地
在妈妈酿造的宋庄，我能回访的所有人，都
跳动着我的心
在宋庄的梦里，在梦的低卑处，我所劝慰和
举起的所有人
都在闪烁和夸耀鸿鹊的心
在宋庄的北京里，在北京深处，我所拾捡的
任何心灵
都依附在中国的画布上，那么清脆，深沉，
驯服
像品味依附于品尝，像沉静庇佑于沉醉，像
婴儿团缩于子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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