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穆斯林的葬礼]穆斯林的葬礼三位女性悲剧形象

  雪花飞舞,这是季节灵巧的语言。有了雪的馈赠,北方的春天才有莺歌燕舞的喧闹,大地才能在雪水的滋润中展现出安拉郁郁葱葱的恩赐。但不幸也伴随着雪花悄悄地降临了——我的朋友达吾无常了。
  达吾静静地躺在木板上,头北脚南面西,这是穆斯林停放埋体的标准姿势。木板旁边依次围着他的亲人——母亲、姑姑、媳妇和三个孩子,还有其他我不认识的至亲。
  “太年轻了,才刚刚四十岁。”送葬的人们在飘舞的雪花中说。
  “新房子还没住上一年呢。”达吾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老人的手冰凉,皱纹在阴暗的天气里好像拥挤的浪,深陷的眼眶已经哭不出眼泪了。达吾是老人的大儿子。
  达吾的女人张着嘴,声音已经喑哑了,儿子和女儿的脸上像被谁重重地捋了一把,没有一点儿血色。我们排着队见亡人的最后一面,白色的布单轻轻地揭开,一张大大的国字脸,隆鼻深目,颜面如生。只看了一眼,悲伤的眼泪已经将我的心淹没。
  在这之前,我已悲伤过无数次,熟悉的亲人、熟悉的朋友、熟悉的同事一个个从我眼前突然消失。当生命之花陨落在疲惫的奔波里,突然而至的不幸使活着的人备受煎熬。特别是那些活蹦乱跳的年轻者,突然从天而降的噩耗就像谁把我的心摘走了一样。达吾是年轻者,前几天无常的姐姐也是年轻者。他们年轻的模样匆匆地离去,使尘世的人们在冥冥之中感受到生命的脆弱。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口。这是永恒的规律。
  达吾是从四米高的货车上摔下来的,绳子断了,头向下摔下来,就像一块重重的石块坠地,能听到沉闷的响声。工友们极其慌乱地把他背起来放到出租车里,在这之前他们是打过急救电话的。也许他们不会说普通话,也许接电话的人正在烦心,总之是没有派车来,达吾被耽搁了。
  达吾在重症监护室被抢救了几天,没留一句话,只留下一堆账单。但所幸的是阿訇穿着白大褂给他念了讨白,向安拉乞讨了口唤。达吾应该是满足的。
  圣洁的洗浴仪式开始了。阿訇跪在房门外的毯子上,为亡人诵读着尊贵的《古兰经》。悲怆的声音犹如不断奔涌的旋律,节奏缓慢,掷地有声,起落之间,生生死死如尘烟一样无声无息,只留下萦绕的怀念。
  有资格洗埋体的人只有亡者的长辈或同辈的贤者。
  汤瓶端坐在凳子上,温热的水注满了汤瓶肚子。洗了小净的人伸出虔诚的双手,清净的水从鹤头一样的壶嘴里流出来,好像一股清泉,依次洒在亡人的手上、七窍和全身。洗浴的手把汤瓶倾斜成恰当的角度,水流从狭窄的壶口奔流而出,垂直地落下来。这不是溅落,不是没有目的的垂落,这是心灵之间默默交流的方式,是湿润的滑落,是轻轻的飘落,是柔软的碰触和轻轻的安慰。
  水珠迟缓着,若有所思,保持着一定的秩序,轻柔地落在已经冰冷的肌肤上。以母亲之手特有的温情抚摸着儿子的躯体,从头到脚,从上到下,从开始到结束。每一滴水珠都身负使命,每一滴水珠都圆润而光滑。落下来就像四溅的水花,晶莹着,蹦跳着,碰撞着。如月落玉盘,如珠玉坠地,呻吟的水声在房间里回荡,在雾气里升腾,在玻璃上弹出轻轻的呼唤。
  汤瓶高蹈而洁净,虔诚而丰盈,认真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穆斯林一生都离不开汤瓶,离不开汤瓶的滋润和洗浴。出生之时,汤瓶里的水洗净满身的污浊,一身素洁地来到人间。此时,汤瓶是快乐而幸福的。当生命之花凋谢时,汤瓶里的水洗净了尘世的喧嚣和浮华,一身素净地回归于土地。此时,汤瓶又是悲伤的、不舍的、无助的。
  一生和汤瓶为伴,这是朴素而简单的人生。高挑、长颈、细嘴的汤瓶是接生的欣喜、离开的悲伤。
  洗净的埋体放在三丈六尺的卡凡布上,为防止虫子而撒上去的红花、麝香就像殷红的生命之花,开在白色的土壤中。男子三件,大卧单、小卧单和整版的白色卡凡布;女子五件,增加盖头和胸衣。
  先把大小卧单穿好,裹上克凡布,两头用白色的布条扎紧。
  阿訇的诵经声缓缓地停下来,众人伸出手掌。雪花落在打开的手掌上,层层覆盖在杂物上,落在院里迈着细碎脚步的母鸡身上,如同天幕上伸下来的洁白的手掌,轻柔地给大地穿上了巨大的克凡布。
  几个小伙子抬着装埋体的匣子走在前面,人们鱼贯跟进。杂乱的脚印留在雪地上,一头连着雪中温馨的家园,一头连着洁净的坟墓。
  达吾的小女儿也走在人群里,戴着白色的号帽,她只有六岁。雪花无情地落在她小小的身躯上,但她仍跌跌撞撞地走着。扑闪的眼睛追逐着雪花,当雪花落在她的手上时,她嘬起嘴唇轻轻地一吹,雪花便调皮地飞开。我轻轻地拉住她的小手,她的手好凉!在无尽的雪花中,我的心里又一次湿润起来。
  穆斯林的葬礼一般要经过念、站和送几个过程。洗埋体的时候,阿訇念《古兰经》祈求安拉,站者那则也是一种祈求的程序。
  送埋体的人很多,冷风吹得人们缩着脖子。即使天气再寒冷,今天给他人送葬,后天可能是其他人为自己送葬。为亡人送葬是伊斯兰教倡导的行为,目的是让活着的人感悟生命的脆弱和无情,弃恶扬善,在人生的道路上保持一种美好的品德。
  礼完撇什拜的男人们从大殿里鱼贯而出。接经的仪式开始了。亡人的小辈跪成一排,达吾的儿子跪在最前面,双手托起用白布包着的《古兰经》。
  达吾的兄弟站在大殿台子上说:“各位朵斯提,如果我哥惹了你,请给他口唤;如果我哥欠了你的钱,请找我,请给他口唤。让他回归在好路上。”
  听者无不动容。穆斯林要一身素净地去见安拉,不仅指肉体的素净,还有灵魂上的干净,没有亏欠,没有账债。
  阿訇们排起长队,双手捧起《古兰经》亲吻,做都哇,然后领一顶白色的号帽,女人领到白色的纱巾。院子里是一片白色的海洋,好像无数的棉花开在不同颜色的茎秆上,而每一株都是独立的个体,生于土地,回归于土地。人生就像一季庄稼,当生命的种子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经历了风霜雨雪,经历了苦寒和干旱,经历了安拉前定的磨难和喜悦,无论丰盈还是歉收,终归要回归于大地。
  亡人上路了,身后传来压抑而悲怆的哭声,是达吾的母亲、妻子和其他的女眷。声声诉说如同古筝弹出的跌跌撞撞的高山流水之音,在雪花中升腾,飘向幽远的天空。   车队像一条河,缓缓地流在冬日的寒风里,飘舞的雪花落在车顶上,像一座座移动的坟茔。
  回民公墓在沿山公路以西的地带上。这是政府专门划出的公墓,起起伏伏的山梁上已经有不少的坟茔。每一个土堆下面都有一段生机勃勃的岁月。为了生活,他们从缺水的西海固移民而来,付出了汗水、辛劳和眼泪,最后静静地躺在这里。脚下是生机盎然的村庄,生命之花衰落在第二故乡,同样庄重和鲜美。
  亡人是幸福的,他们至少喝了黄河水,至少吃了黄河水滋润的粮食,和祖先们汤瓶里澄清的窖水相比,他们应该满足。
  达吾的墓地选在一座不太高的山梁上,挖一个深坑,用石板砌起来。这和老家的墓穴是不一样的。老家的黄土便于掏挖。开挖一个笔直的长方形墓坑,在墓坑的侧面挖一个侧洞,叫偏堂。这里的沙土松软,不能挖偏堂,还要用石板砌起来。这也是移民者的创造。
  阿訇们跪在四周,每人手中拿一个小石子,轻轻地吹一口气在小石子上,石子便有了虔诚的举意,镶嵌在石板缝里。亲属要替亡人试一试墓坑的大小是否合适。达吾的儿子还小,他的表弟——一个满拉跳下去,把墓底上小石子仔细地挑出来,把底部刮得展展的,平整的墓底是为了亡人舒服地躺着。然后,他躺下去,用自己的身体等量墓坑是否合适。世上从来没有这样刻骨铭心的实验。我看到了他慌乱而恐惧的眼神,墓底的土沾满了他的后背。然后众人抓住亡人的脚,他扶着亡人的头,轻轻地放进去,盖上石板,再在石板上覆盖上一块洁白的布。
  达吾的儿子手捧黄土均匀地撒在白布上,一连三捧,阿訇也把剩余的石子放在白布上。孩子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十八岁的人生还没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冰冷的石板下面躺着那个生他、养他、爱他的人,那个用坚实的后背给了他温暖的人,那个用粗糙的手给他学费的人,那个给他方向和背影的人——他的父亲。从此,他稚嫩的肩膀就过早地有了责任,家庭的责任。
  沙土沿着弧线落进墓穴。尘土飞扬起来,在墓穴的上空久久地徘徊,不愿散去。
  至亲好友们把崭新的土堆围在中间,就像围着一位新出生的婴儿。阿訇悠扬的诵经声在纷纷的雪花中响起来,随着塞北的风传出很远很远。
  一堆新鲜的黄土肃然横亘在众人面前,大家用铁锹轻轻地拍着土堆,使它更加结实和光洁。达吾的父亲突然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夺过一把铁锹,将散落的土铲起来,轻轻地拍在土堆上,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把四周的黄土都铲干净,把地上的石子一个个地捡起来放在土堆上。他用一辈子种庄稼的双手为儿子整理坟墓,弯曲的后背在雪花中移动着。
  我一直忍着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父亲表达爱的另一种方式,他用苍老的手为儿子轻轻地拍打坟墓,就像拍打达吾后背那样从容和安详。儿子睡着了,睡在生机勃勃的第二故乡。在雪花的安慰中,他的孙子正在长大。一粒石子滚到了我的脚下,石子冰冷而温暖,我把它稳稳地放在土堆上,摁了摁,使它更结实地固定在土堆上。我们举起双手,做了最后一个都哇。
  雪越下越大,新鲜的坟头上落满了雪花,雪把墓盖在下面,拥在怀里。通往坟墓的车辙已经被雪花轻轻地盖住,起起伏伏的坟头像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孕育着新的生机。
  我突然想起,达吾的旁边躺着我的另一个朋友尤布,他去世的时候也只有四十多岁。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淹没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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