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公司_搬家

  说到人生,我们就想到什么路,什么驿,然后来上一句什么云烟过眼的慨叹,结束这尘世间的流连。其实人生什么也不是,只是从红门搬到绿门,从朱门搬进紫门,最后搬来搬去搬腻了,索性搬进一座黑门,从里倒扣住,再也隐居不出罢了。我说,从里倒扣住,是为我这一类人设想。因为像我这一类人,固然不敢说什么视生死如敝屣。然而把死看得和隐居一样,倒也不假。
  但是我怕极了搬家。通常,我走出这座大门,和走进这座大门,原是一般分量:出去了我很欢喜,回来了我更欢喜,出去了,我晓得自己还有一个家,于是在空虚的心头,这做成了一点点实质的物体,让我还知道有所惜恋。我兴兴头头回来了,远远就望见那名义上属于我的红漆大门,和门前的四棵大树——是什么树,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还有那一对缺鼻断腿的小狮子,舞爪弄舌向我迎了来,同时我明白,我心爱的人们都在各自的屋里过日子,或如从文爱用的那句话,打发日子过。一切落在我的精神上,仿佛水流在石头上,或者小鸟歌唱在树枝上,于是房东客客气气告诉我,或者别的原因强迫我,我必须搬家。然后我觉得,好像我正在做着一场春梦,叫人猛地一棒喝醒,发现石头压住了水,树枝倒向小鸟,而我必须移动那从来没有分量而现在沉重极了的家。
  我在半个月,甚至于一个月以前,就得加细思索。我承认现在住宅有的是缺陷。从前不预备搬家,随它去,人生原不过是一个苟安。但是,既然要搬家,我和自己或者我心爱的人们盘算道,我们一定要找一所新房子补起旧房子的遗憾。我们分头去寻房子。累极了,回来讲着各自的遭遇。第二天,我去看我心爱的人们看过的房子,他们去看我看过的房子,累极了,回来比证一下各自的印象。没有一所房子合意的。不知怎样有一天,真是累极了,带了老大的懊悔或者刹那的兴奋,我们定妥了一所新居,一所完全和旧居不同的新居,大门也许朝北开着,小狮子没有了,树也没有了,甚至于大门一丈开外那座让我提心吊胆的雨水坑也没有了,一切是光的,赤裸的,和一只脱了毛的夏天的骆驼一样,那样枯瘦,然而又那样轻便。
  我们交了定钱(在这以前,我们自然要当着房东把房子的毛病尽量指摘给他看)。我们筹划怎样搬运。排子车容易毁家具,而且大街往往不许通过,有时从天亮绕着小胡同走,一直绕到天黑还没有绕到。贵就贵它的,还是用载重汽车吧。我从来没有检点过我的家和家的内容。我可以说,从什物安放的那一天,至今没有更多瞥过一眼。因为如今这一移动,我开始觉出我的富裕,家的繁复,什物的杂碎了。老天爷!我有这么多的家具!这么多的碗筷!这么多的鞋袜!我奇怪平常都在什么地方,如今赶趁出来叫我注意注意它们!我看了十年的“群强报”,动也不动,积得和一座小坟一样,也和小坟一样长了一身青苔。
  我们整个搬过去了,我刚要揩把脸,就听见我内人嚷道:
  ——新民!你忘记我那包狮牌牙粉了!
  一包狮牌牙粉!当着一群杂乱人等,她差不多要哭出来。这太贫气,当着一群半生不熟的杂乱人等。这传出去会招亲友说笑的。我回敬她道:
  ——你早干什么来的!
  她不言语了。但是老妈子又喊起来了:
  ——怎么好!洗衣服的搓板,还有半块胰子,我放在门背后,忘记装进筐子带来了!
  我正要转过身去,就听见我内人在套间连声呼唤着:
  ——新民!新民!你来!你来!
  我跑进去,我的老天爷!也不知是那个混账东西,把小箱子(样子像皮的,其实是纸的)放在砖地上,又往上放了她陪嫁的一只大红漆木箱子,正好把小箱子压得腹开肠流。
  这一切应有的忙乱,例如砂锅破了一条口子,沙发椅子撕了一条口子,总之,终于随着夜而安静了。我躺在床上我内人的身旁,心里只是烦。我思维道,我应该洗个澡再睡才对。我侧过身看着她。她睡得很香,简直打起呼来……我们睡在一间面北的屋子,那样好的十五的月亮,照不到我们的窗上。什么都变了。我明天还得忙一天,后天……我得打起精神来应付这新的开始。
  第二天,差不多十点钟的光景,我好容易睁开眼,就听见老妈子在堂屋向太太数落道:
  ——真想不到,从东城搬到西城,近处的香油全倒贵了一分钱呐!不过,太太,咱们旁边就是一家豆腐房,不说新鲜,也怪便宜的。
  我叹了口气。我可以天天吃豆腐。这次搬家总算四邻相宜。但是,说真的,我唯一的希望,是丢下这一切,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要是再搬家的话,搬到一个清净所在,把这属于家的一切留给我的房东,免去这些无谓的麻烦、无谓的争吵。说实话,过了十天,我又忘掉因搬家而起的苦恼,觉得我的家又和以前那样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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