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傲慢与偏见


  对于筹备重大活动的城市而言,“治安高危人群”就好比青春痘,只有长在别人脸上才不让自己担心
  4月10日,深圳市公安局在新闻发布会上披露,该市“治安高危人员排查清理百日行动”已于当天结束。8万余名“治安高危人员”被清理出深圳,此举为世界大学生运动会营造良好社会治安环境奠定了基础。
  深圳市公安局副局长、新闻发言人申少保表示,“治安高危人员”包括无正当理由长期滞留深圳、行踪可疑、对社会治安和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构成现实威胁的人员。消息一出,即引发批评如潮,压倒性的舆论认为深圳警方将人群分为三六九等,其言行有侵犯人权之嫌。
  “无凭无据就敢定性8万坏分子,深圳改叫偏见之城吧!”一篇网络评论写道。
  深圳警方对此措手不及,其内部人士向记者透露,舆论之下,警方备感压力,并采取统一口径,对于清理行动,“一个字都不能谈”。
  
  气氛紧张的黄贝岭
  
  罗湖区黄贝岭村为深圳特区内较大的城中村,也是深圳少数几个未经旧村改造的社区之一。在主街两三层楼的当街门面之后,就是成片低矮的瓦屋老房,其间,小巷纵横交错,窄处不足一米,行人相遇,需侧身方可通过,穿行其中,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
  这里亦是外来人口的聚集地,1000多名原著村民中绝大多数已经迁出,并将房屋出租给数万外来人口,这些外来人口以四川人和江西人居多。
  黄贝岭村的主街两侧,遍布廉价小旅店,提供几十元到100多元不等的夫妻房、情侣房,以及标明60元钱两个钟的足浴桑拿房,还有发廊、小商店、饭馆、网吧等。拐进胡同里,即使是白天,也往往站着艳装女子搭讪路人。
  多年来,黄贝岭村以治安糟糕而闻名,盗窃、抢劫、吸毒、赌博、斗殴等事件时有发生。
  2011年大运会当前,黄贝岭村成为警方治理的重点。自2011年1月11日21时起,罗湖区警方先后在黄贝岭村、向西村开展集中整治专项行动。深圳市公安局网站披露,警方当晚在两个村清查出租屋805间,各类场所178处,查获制假窝点1个,各类犯罪人员40余人。
  时至4月中旬,黄贝岭村仍戒备森严。大约每隔10分钟左右便有一辆警车从主街穿过。在村口,协警24小时执勤。一名协警称,以前该村所属街道的警力为150人,今年增加到了300人。协助治安管理的“红袖章”则遍布于村中的每个角落。为迎接大运会,深圳开展“红袖章”工程,组织了50万人佩戴“红袖章”,协助警方维护治安。
  黄贝岭村一位河北保定打工者说,每晚都有七八个警察、协警和民兵组成的队伍在村里巡逻。“夜班后凌晨5点回到村里,还有警察问我住在哪里,从事什么工作。”
  警方对出租屋的登记和排查也大为加强,住在村里的一位黄姓大学毕业生说,今年以来,他不止一次被登记身份信息,主要内容是“何时来到深圳”“从事什么工作”等。在排查中,无身份证或持假身份证租客,被要求退房。
  深圳警方在《人民日报》上回应舆论对“清理8万人”的质疑时表示,警方并没有“强制遣返或驱赶离开举动”。
  村中一些租户表示,在治安高压氛围之下,的确有一批人如深圳警方所言,“自行离开”了。居民也反映,清理行动以来,治安状况确实明显改善。
  那么,所谓“8万人”是如何统计出来的?深圳警方称,是“通过电子管理系统的动态跟踪和上门走访、跟进核实而来”。然而深圳市公安局内部人士向记者透露,“8万”之数并无严格统计,“是公安局户籍部门上报的”。
  深圳宝安区一位基层官员更表示,深圳警方公布的数字令他感到十分“震惊”,“可能是警方为了展示自己的工作成绩,随意性比较大。”
  
  何为“治安高危人员”
  
  更大的争议来自“治安高危人员”这个概念。
  上述宝安区基层官员说,基层政府有低端就业人口的说法,指收入低微,租住廉价住房的人。对于有犯罪前科的人,公安部门也确有记录,往往在大型活动之前集中摸底,“但即使是犯有前科的人,我们的政策鼓励他们改过自新,融入社会,将他们界定为‘高危治安人员’,明显不合适”。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学系副教授靳高风告诉记者,“高危人员”在学术讨论和内部文件中是较常用的说法,但其内涵没有具体界定,因而是一个不确切的概念。
  靳高风称,法律上与“高危人员”类似的专业术语是“人身危险性”,“简单解释就是具有犯罪可能性。对这类人,国外一些国家可适用于‘保安处分’”。“保安处分”是指对符合法定条件的特定人所采用的,以矫正、感化、医疗等方法,改善适用对象,预防犯罪的特殊措施,一般用以补充或代替刑罚。
  但被施以“保安处分”的对象必须是特定的。“比如有前科,或者有人告发。”复旦大学刑法学教授汪明亮说,“一个人扬言要杀人,对他进行隔离控制是可以的。”
  “国外的‘保安处分’在刑法中有明文规定,中国学界也有人呼吁把‘保安处分’纳入刑法,但目前并无法律依据。”汪明亮认为,一个公民,即使没有工作,即使有可能会实施社会危害行为,但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按照现行法律,是没有依据被清理的。而即使对比“保安处分”来说,深圳市对“治安高危人员”的界定也过于宽泛。比如,所谓正当职业,如何界定?小摊小贩是不是正当职业?“这么模糊的概念,很可能扩大打击面。”
  深圳清理8万人的消息一出,距深圳仅100公里的惠州受到震动。惠州网友展开激烈讨论,有网友甚至发帖称:“这8万人将何去何从?紧邻深圳的惠州和东莞或将成为它‘清理门户’的受害城市。”还有网友直接提出:“惠州治安要保持高压态势。”4月15日,惠州市委书记黄业斌在惠民在线论坛上回应称,“一定要高度重视。网友的建议可行。请市公安局专题研究,确保一方平安。”
  但据惠州市公安局向记者所透露的信息,惠州网友的担忧实属多虑,该局宣传科科长覃良友说:“惠州这半个月以来的警情数比较平稳,并没有出现明显上升的趋势。”
  
  “净化人口”:大城市做出的坏榜样
  
  在城市化快速推进的背景下,中国城市似乎集体感染“洁癖”,这种“洁癖”不仅仅体现在对城市面貌的要求上,更集中体现于对外来人口的态度。许多城市都宣称要引进高端人才,对于低学历、低技能的流动人口则想方设法予以排斥。
  2010年4月,深圳市副市长、公安局长李铭与深圳市港澳界别政协委员座谈时表示,流动人口总量失控,具体管理缺位,是深圳治安的症结所在。李铭称,深圳的治安要从根子上解决,就是要解决流动人口总量失控,无业人员长期在深滞留等问题。不解决这个问题,深圳治安永无宁日。
  “无业人员不清除出去,深圳没有太平。”李铭说:“深圳不是有立法权吗?如果给我们依据,对三个月以上无正当职业的人,不租房子给他,请他回原籍。”
  “这实际上是一种‘净化人口’的思想,可见深圳这次清理8万人,是有其根源的。”中国人民公安大学一位教授告诉记者。
  正是由于城市治理者的这种思维,中国的城市化往往步入“半城市化”或“伪城市化”歧途,其表现在于1亿多流动人口无法在城市落户,无法均等享受城市的公共服务。
  在中国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主任李铁看来,这正是中国城市化当前的最大误区,其中,特大城市作出了坏榜样。
  “特大城市不想要这些低端人口,大城市会跟着做。大城市不想要,小城市就想要吗?特大城市有最多的就业机会,集中了最优质的资源,却把最重要的人口资源排除在外。”李铁说,“通过排斥人口的政策来‘净化人口’,城市不就变成富人居住区了吗?”
  李铁认为,城市化的本质就是人的城市化,“没有所谓干净的城市,城市里有阳光、大树、小草、土壤,还有一些细菌等等,他们是共生的关系。城市要包容,不能光让‘好人’进来,而把特定人群作为清理对象。”
  “全国城市都这么做的话,我们的农民工进城怎么解决,城市化又如何推进?”李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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