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肖邦有关的日子】 肖邦

  远离悲愁的音符   五年前,我们美术系一位在校生怀上恋人的孩子,并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她当时二十岁,天资聪慧,虽然是学美术专业的,但与生俱来的音乐才能令同学叹服。她的恋人当时是音乐学院的学生,也是天资聪慧,比她小半岁,志向不单在音乐发展,而是希望成为文学家。
  他们的孩子牢固继承了他们的艺术遗传基因,性格诗意而浪漫。后来,这对拜伦式的少夫少妇日子虽然过得辛苦,终于为孩子买下一台钢琴,梦幻人生得以维系。
  在经历了爱情所有的欢乐与悲伤之后,五年过去了。就像好多好多由盛及衰的爱情故事那样,这对少夫少妻办理了离婚手续。这一年他们的儿子刚好五岁。钢琴随年轻的母亲在租住房搬来搬去;刚好五岁的孩子随前夫的父母居住在遥远的老家巴中,离婚协议是这样注明的。
  每次搬迁,庞大的钢琴几乎成为一场灾难。沉寂的钢琴承载了无尽思念之情,对儿子、对过去的生活。我曾经建议她把钢琴处理掉,她的母亲显出满脸的不高兴来,因为钢琴是她与外孙在现实世界里唯一的联系了。
  我发现这台钢琴的音色胜过我们艺术学院所有琴房练习用的钢琴。“这可是演奏琴。”年青妈妈手持吉它,有点心不在焉地介绍钢琴的情况。
  如果要不加思索地说出一位与钢琴这件乐器密切相关的音乐大师来,世人一定会说:肖邦!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音乐大师当中,肖邦一生的创作基本上都是单纯的钢琴独奏曲(除一首大提琴奏鸣曲、两首钢琴协奏曲)。
  当人们正在经历忧伤的时候,我觉得并不适合聆听肖邦。当人们已经摆脱现实的烦恼和忧伤,作为对过去美好情感的追忆,对莫名哀愁情绪的释放,选择聆听肖邦才是明智之举。
  多年以后,离异的少年夫妻天各一方,在春天的早晨或者夏天的夜晚,可以通过肖邦的音乐来缅怀逝去的时光。甚至满怀释然地相对而坐,隔壁房间飘来肖邦音乐中那些细碎零星的主题,的确可以取代诸多难以表达的心境。
  的确,选择肖邦不应该是悲愁的现在!
  
  知音可求
  肖邦艺术的一大特征在于它几乎是通过文学的形式传播开来,是典型的音乐作品透过自己的领域蔓延到其它领域的例子。文学联想成为聆听肖邦音乐的关键,夜色、空灵、徘徊、思念、凋零……这样的情况对艺术作品带来的好处是让更多有文化素养的人能够跨越专业的障碍,享受音乐带来的乐趣。但这样的情况对艺术作品也带来负面影响:它使作品的深度、在不同的心境下反复聆听的持久性受到质疑。
  以色列钢琴大师阿里・瓦迪说到:“中国人与肖邦天生亲近,中国人是最热爱和最适合弹奏肖邦音乐的民族之一。”对待这样的鼓励,国内音乐人想当然地展开幻想:“肖邦的音乐是唯一具有空灵、疏朗意境的,演奏肖邦,要讲究悟性。而悟性这种东西,在西方文化中就远不如在中国文化中有地位。所以,肖邦作品就是最受中国人喜欢的音乐。”
  本质上讲,肖邦的音乐与中国古典情诗有极大相似之处,比方说陆游的那首《钗头凤》,在艺术作品中因为摆脱掉沉重的反思,便可以把哀怨、惆怅的情调描述到极致。对唯我独尊的中华学人而言,视浩翰的西洋音乐海洋里一叶孤舟的肖邦为知音,大量文本渲染令肖邦成为炙手可热的文化符号,致使不关心音乐的人多少也知道一点肖邦。
  在近代,中国成为世界范围内音乐艺术最落后的国家之一,肖邦艺术突出右手旋律的特征正好与中国听众的胃口对路,一种缺少合声与复调概念的“胃口”。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中国人与肖邦天生亲近”,是相互文化缺陷的不谋而合。
  过分感性、情绪化、旋律化的倾向在肖邦的音乐中多少是存在的。正因为此,某些钢琴大师终生未碰肖邦的作品,比方说奥地利的施纳贝尔、加拿大的古尔德。
  
  单纯的存在
  正如肖邦艺术的问题并非所有人都可以感知一样,肖邦艺术在“后现代”的今天的非凡意义,也并非所有人都可以感知,那就是对既定艺术语言的挑战,对以德奥经典音乐形式为准则的全世界音乐发展模式的挑战。这样的挑战与当代作曲家缺乏重建意义的挑战有根本区别。这样的挑战是在继承的前提下温婉而高雅的天鹅之歌。
  构建新的语言来传递别样的情感,参照的依据依然应该是被历史认定的基本模式,尽管这种模式是为他者文化所设定的。但这是历史,也是无可改变的现实:强者定下游戏规则,已经被普遍意义地接受。
  构建新的语言就好像希望腾飞的生命之于坚实的大地,边缘文化的挑战显得非常脆弱。在音乐领域,尽管舒伯特的钢琴作品同样有旋律不断重复、溢出形式之外的嫌疑,但因为这形式从诞生之初就与他的精神是合二为一的,所以舒伯特钢琴作品在钢琴艺术领域的经典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从这种意义上说,贝多芬和巴赫的钢琴作品则更是经典中的经典,就钢琴艺术成为人类文化发展史不可或缺的一环而言,假设没有巴赫、贝多芬在钢琴领域的经典贡献,钢琴艺术的现状是什么样子就很难说了。但即使没有肖邦这一环节,钢琴艺术的现状似乎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这就是边缘艺术家的命运,弄清这样的现状对理解肖邦艺术中的“放弃”有特殊意义。在形式上,肖邦放弃了诸多领域的探求,在钢琴独奏的领域苦苦耕耘,就好像英国版画家比亚兹莱通过单纯的线描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线描诗人;在情绪上,钢琴诗人肖邦放弃了史诗、诗剧的可能,以抒情诗的形式把思念、追忆和惆怅这些情绪雕琢到极致。
  理解了肖邦的放弃,也就打消了企图在肖邦艺术中寻求诸如永恒的哲理、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这样宏大叙事的想法。与巴赫、贝多芬圣典式的音乐所不同的是,肖邦的艺术存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它单纯、直接地抚慰平常人的追忆和惆怅之情。
  
  两种肖邦
  如果对人类的艺术失却了可贵的“敬畏感”;如果把弹奏肖邦的过程异化为现实博弈的途径,情况则完全是另外一番风景。
  我的朋友W君是激情饱满的音乐评论人。“无与伦比的!”“隐忍的悲歌!”W君常常面对幽暗的虚空深深点头、叹息。
  每当人们安静地欣赏肖邦的作品或者别的什么钢琴作品,W君会深深叹息:“我有一张巴克豪斯的演奏,那才是真正的高水准。”这时我往往装做听音乐的样子,心里偷偷一乐。
  W君的夫人是音乐学院的年轻钢琴教师。“无与伦比的演奏!”W常常这样形容自己妻子的演奏水准。是吗?你们的关系,简直就是舒曼与克拉拉的关系吧?我有些心怀叵测地继续找乐。W这时候的面容显得更加深沉和严峻。
  我第一次被邀请在现代舒曼与克拉拉家里聆听W的夫人弹奏肖邦的夜曲的情景,就没有这样轻松了。
  记得当时的气氛与聆听肖邦本人演奏已经没有两样。弹奏之前,W对妻子的定位是国内无人能及,具有大师般的演奏风格。
  弹奏开始后,我发现情况“惨不忍闻”,一来是因为W夫人把肖邦的夜曲弹奏成勇武有力的进行曲令我烦恼,同时还因为差不多每一个乐句都出现“吃螺丝”的情况,是靠意志力和强大的音量使断掉的部分一次一次被缝合,这当然也在考验听众的意志力。
  我们正襟危坐地把弹奏听完,像是经历了好几个世纪。这一次我发现,音乐在特定空间里的侵略性远远胜过绘画,一幅糟糕的画安静地挂在房间内,我们可以望着它谈论别的内容,想到房间并不是我自己的,我一点都不会为它烦恼,而发出巨大音量的钢琴则完全不同了……
  演奏终于结束,W神情严肃地鼓掌,我的面部表情肯定很难看:“啊!很久没有听到真实的钢琴声音了,就是不一样!”
  接下来我建议W夫人听一听由BIS公司制作的那套格里格钢琴作品集,演奏者是不太有名气的克娜达汉,我甚至建议W夫人先不要碰肖邦的夜曲。
  牵涉到自己热爱的艺术,就会情不自禁地认真起来。简直可以说是身不由己,那种执著的劲头肯定是讨厌极了,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这样。
  “不妨试一试像‘苏尔维格之歌’这样简单的作品,找回感情的表达。”为弹奏者的非艺术状态所焦虑,我差不多忘记了坐在面前的是音乐学院的教师,而且是W夫人!
  “我个人认为,克娜达汉这种‘胸无大志’的艺术心态在今天是难能可贵的。弹奏这些并不算十分‘伟大’的钢琴小品,倒必须用平和的心态,深情款款。这套专辑的封面设计很美,与它的内容十分吻合。其中第6张和第8张上,都录制了克娜达汉弹奏的‘苏尔维格之歌’,我认为第6张的弹奏……”
  “这套录音所用的钢琴是破损的!”
  “不可能吧? BIS公司推出这样的十二张唱片大制作会山穷水尽到这种地步?”
  我的滔滔不绝突然被W夫人缓慢、耐心但十分坚定的插话所打断,我这才注意到含蓄、矜持的W夫人显得有点激动,面色微微泛白。我这才发现交谈似乎出现了问题。
  后来我听W君在电话里说,一位索弗郎尼斯基的专家聆听了W夫人的演奏后激动得希望拥抱她。
  我发现肖邦的艺术以两种方式流传于世,在“专业”音乐工作者的领域,肖邦成为竞争和博弈的手段。在这里人们对人类的艺术没有可贵的“敬畏感”,没有对专业以外相关艺术形式的好奇心,人们关心的是竞赛的结果和由此带来的名利,而原本肖邦阴柔脆弱的本性与这一切是毫无关系的。
  在对音乐艺术一知半解,甚至对经典音乐、音响器材全然无知的但还保持了人与生俱来的真性情的爱乐者当中,肖邦还原了他乡愁诗人的本性,以现代社会可能存在的各种形式安慰着人们敏感的心灵。(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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