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方方的早期作品以写实为主，但又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不同，故她与刘恒、刘震云、池莉等一起被称为“新写实”作家。自上世纪末以来，文学评论界一直在对“新写实”的定位进行研究争论，争论最多的就是它与现实主义，以及自然主义的关系。新写实做到了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生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新写实是对传统现实主义写实精神的继承。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之间尽管存在差异，然而在严格忠实反映现实生活这个基本点上，现实主义和自然自主义没有区别。自然主义就是现实主义传统的继续与发展，就是现实主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一种特定的形式。
关键词： 自然主义 特点 客观性
一、引言
自然主义是继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之后，在十九世纪的法国产生的又一文学思潮。它在法国产生之后，又很快波及德国、英国、西班牙、意大利、日本、美国及拉丁美洲，形成了十九世纪后期至二十世纪初期这一历史阶段中一种世界性的重大文学现象。自然主义作为写实文学的一种特定形式，对小说创作的影响最为深远。武汉女作家方方，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早期作品以写实为主，但又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不同，故她与刘恒、刘震云、池莉等一起被称为“新写实”作家。自上世纪末以来，文学评论界一直在对“新写实”的定位进行研究争论，争论最多的就是它与现实主义，以及自然主义的关系。
“新写实”展现的是被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等烦琐的生活问题困惑的“日子”的本来面貌。他们真实地再现了当代百姓的日常生活。新写实做到了“从生活出发、忠实于生活、直面现实、不回避矛盾、不逃避现实等等，一言以蔽之，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反映生活。”［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新写实是对传统现实主义写实精神的继承。“法国文学的历史事实说明，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之间尽管存在差异，然而在严格忠实反映现实生活这个基本点上，现实主义和自然自主义没有区别。”［２］自然主义文学兴起于法国，左拉在法国自然主义文学中享有经典大师的地位。柳鸣九先生评价他说：“他的《卢贡・马加尔家族》无疑是法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巨著……而它作为人类资料、作为生理临床研究、作为自然科学精神与文学的结合，又全面地显示了自然主义文学的特征，这部巨著的客观存在本身清楚地表明，自然主义就是现实主义传统的继续与发展，就是现实主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一种特定的形式”。［３］由此，我们可以说“新写实”是中国文学在经历了“十七年文学”、“文革时期文学”、“反思文学”、“伤痕文学”之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一种特定形式，它颇受自然主义的影响。
二、文本解读
方方1982年发表富于理想热情的小说《大篷车上》。随后的《白梦》、《白雾》、《白驹》，开始转向表现普通人灰色、沉闷的生活，之后的《风景》、《落日》成为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小说对于城市底层卑微、残酷的生存状况的表现颇具自然主义写作的色彩，现以《落日》为文本，谈谈自然主义对方方的影响。
《落日》讲述的是一位老太太因和儿子吵架而服毒自杀的故事。丁老太本是位富家千金，24岁时守寡，为了两个孩子她没有再嫁，吃苦受累抚养孩子长大成家，又有孙子重孙，她又毫无怨言地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拉扯大，做所有的家务并以此为乐。但丁老太逐渐发现自己由家庭的支柱及中心，慢慢变成了累赘。家里所有人都在心里认定，没了丁老太，他们就能过得更舒心。终有一天，气不过的丁老太喝下“敌敌畏”。全家心照不宣地心里庆贺，哪知丁老太一直不断气，在医院里住下来，因即将面临的医药费和抚养问题，丁家兄弟二人越想越远，最终将未曾瞑目的丁老太送到了火葬场。因火葬场停电，丁老太冻得清醒后喊出声来，她在庆幸自己终于活过来的同时，儿子们正在家里操办隆重的葬礼，得知真相后的她毫无留恋地去了。整个故事，所有的人物，就像作者用刀刻在了我们心里，在无限的涂改及叠加之后，仍在那里鲜活地闪亮。
1880年左拉发表了他的自然主义经典文献《实验小说论》，这篇论文和他的另外几篇重要论文《戏剧中的自然主义》、《自然主义小说家》、《我们的戏剧作家》构成了自然主义的基本理论框架。简单概括一下自然主义的特点就是：一，争取客观性。二，坦率。三，对素材采取非道德的态度。四，命定论哲学。五，悲观主义。六，描写垂死的或病态的“强者”。［４］结合这些特点，我们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解读《落日》：
（一）写作中心
《落日》的创作完全符合自然主义争取客观性的特点，自然主义作家严格遵从客观的描写方法，摒弃想象，完全忠实地记载或是精确解剖一个人或一群人的行为。作者在小说中没有写典型人物典型故事，也没有让主题思想先行于前或贯穿始终，而生活、生存本身就是写作中心。作者试图还原生活的本来形态，让作品中世界与现实世界一样实在可感、一样丰富具体，她写的是普通人的平凡生活琐事。写的是贫穷和庸俗。拥挤不堪的家庭、年老体衰形态丑陋的老太太、性压抑的中年男子、贪欲且不负责任不知廉耻的青年男女、精明却利欲熏心的生意人、自私的常年卧床的瘫痪老人、孝顺的细心周到地照顾家人的女医生……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幅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生活画面，它不隐瞒什么不夸张什么就足以让人震撼不已。来看看以下几组生活场景就可知一二：
“妈，弄菜？”――“晓得还问个么事？” “今晚吃么事啊？” “你不会自己看。”――“明天得去买煤。肥皂也没得了。叫你们买‘红山’肥皂你们不买，再买些烂牌子的来，我就不洗衣服了。油也快完了。棉油有个么事吃头沙？就不能打菜油？未必省那几分钱就发财了？还得弄点柴火回来，上回的柴火硬得像石头，把我的手都砍麻了，也没见你们哪个心疼一下。买早点的钱也要我贴――”［５］
汉琴说：“太如果再不死，我都恨不得死了才好。”
成成说：“莫说的那么骇人。凭良心，没得太，娇娇还不把你磨成个黄脸婆子？”
汉琴得意地说：“太这个人还蛮够意思，死的是时候，娇娇今年恰好可以上幼儿园了。”［６］――“你少打点歪主意。莫看你人过五十了，如果你想叫那个妖精进我丁家大门，那只是做场秋梦。”――“看，看，我晓得有女妖精了吧？告诉你，有我在你就莫想！”――丁如虎说：“这有么事好笑的？我为他们熬了十年，他们也该明白这个。”祖母冷冷一笑：“十年？哦，十年你就打熬不住了？我守了五十年的寡不照样过来了？”［７］
平民化的生活场景充满全篇。人物语言的原生化成为作家奉行的原则。叙述人语言常常就是作者的语言，最能体现作者本人的特性，由于主张客观、冷静的态度，因此语言常常具有一种原生化效果。
（二）人物塑造
人物是小说的灵魂，自然主义作家力求最大限度地以科学家的客观态度描述人物，力求表达人作为一种生物受遗传、环境和时代压力的影响。《落日》可以读成一个道德批判文本，却更可以读成一部变态心理分析文本，前者更多看到对加害者的恶行的挞伐，后者则没有忽视对受害人自身的局限，以及这种局限对别人构成的伤害的把握。对受害人的这种把握也可说是对加害人行为的某种理解与同情，自然这里有程度的区别。
首先丁老太，她是垂死的。在她喝“敌敌畏”之前，她全身就散发着腐朽的行将就木的气息。老远别人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酸臭味，她的身体臃肿肥胖，脸肿得鬼一般狰狞。她每天为子孙们做饭洗衣，同时又有些坏习惯，比如，不讲个人卫生，做饭时不洗手，粗枝大叶，这也是引起她和儿子吵架的主要原因。她无私奉献、任劳任怨，为了子女守寡五十年，这一点令人敬佩，可她又是迂腐的，固执的，不善于体谅人的，大儿子丧妻后为了孩子十年不娶，而子女成人后想再婚时却遭到她的百般阻挠，以至于她服药后，大儿子和孙子成成都有种“解放”了的感觉。因此，也可以说丁老太是一位病态的“强者”。
丁如虎则因其可堪同情的自身经历不由自主地受其弟左右和摆布，直至参与加害，如此就写出了一种生活的复杂性。很难用好或不好来评价丁如虎。他几十年来一直让母亲和他住一起，尽管他家住得不好吃得不好，但是在现实社会里，对于一位没有单位没有退休金的老太太来说，儿子能一直养她已经不错了。他丧妻多年，很需要一个女人来慰藉他、温暖他，他找到了两情相悦的月菊，但丁老太在这事上态度强硬，这使得他的日子十分痛苦，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这很让人同情。丁老太服药后，他最初的一系列表现堪称孝子典范，是他的本质使然还是良心发现？不过，最终在现实情况和自私心的驱使下，他还是接纳了丁如龙的意见，让人觉得悲凉又无奈。
丁如龙基本上是丑恶、自私、狡诈的化身，商人的一切卑鄙之处几乎都可以在他身上找到，正是他直接把丁老太送进了坟墓，也毁了王加英平凡又辛苦的人生。但是，方方在整篇小说里都没有对他提出直接批判，相反，以他之口表达的思想从他的立场上来看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不过，读者很容易就能看出这个人的阴险、狡诈和冷酷。
王加英的生活轨迹只能用命定论的哲学来解释。出生医学家庭的她顺理成章地要做医生，医学院毕业后有了工作有了恋人，平坦的生活道路突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父亲在车祸中丧生，母亲幸存，人却成了瘫子，大小便失禁，下肢毫无知觉。王加英与男友分了手回到母亲身边，决心献身于事业，献身于母亲。一直持续了十几年，她渐渐孤独渐渐清醒，觉得自己要的不是这种生活，母亲的自私让她渐渐忧郁，最终她走进了婚姻。丁老太的自杀却把她拉到另一种人生边缘上，本是出于好意开具的一张死亡证明却为自己酿成了大祸。
成成和汉琴是典型的武汉年轻小市民的形象。他们自私自利、好吃懒做、感情淡漠。对他们来说，婚姻就是拥有固定的娱乐伙伴，婚姻是糊里糊涂得来的，婚姻就是混生活的一种形式。对于辛苦为他们操劳的老太，他们没有太多尊敬，更不知感激，亲情的付出在他们眼里都是理所当然。无怪乎对老太的责骂，汉琴总是加倍还击，以至于过夫妻生活被老太撞见时，竟能说出“你是不是也眼馋了”的话。
（三）情节设置
自然主义作家的创作一般没有离奇的，波澜起伏的情节。《落日》讲述的就是一位老太太从喝毒药到死亡的事。中间穿插她自己的一生经历的大事，以及她的儿孙们的各种表现。平民的生活是艰辛的，她活着时受罪，在死的过程中又觉得生活是那么好，于是她用毅力与生理作斗争，迫切地想活过来，活下来后发现子孙们的所作所为已让她完全失去了活着的依恋，于是，她决然去了。
情节中，作者描述了人的丑恶心态、丑恶行为，丑到让人不想读下去，到了人类能接受的道德标准的极限。生活中永远是美丑杂陈的。而美又是一个演绎烂了的主题，那么自然主义作家便走向丑寻找属于自己的个性化表达。在自然主义作家眼中，自然是第一位的，即自然存在的一切、客观存在的一切。只要写出了客观真实，交由读者去体验，至于美丑、褒贬那就不是作者的事情了。自然主义作家则试图还原生活的本来形态，让作品中世界与现实世界一样实在可感、一样丰富具体，因而也一样难分彼此。
三、结语
自然主义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目前在全世界特别是美国已被普遍接受和采用，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自然主义也由最初的“穷人的诗篇”，成为社会万象的舞台。许多自然主义小说还是引人入胜，令人愉快的，因为他们观察环境的眼光与众不同，并且，直截了当地叙述故事总比复杂的叙事技巧更令读者省力。［８］自然主义并不完全排斥语言中的想象和象征作用，也不否认人性中更为崇高的一面，甚至还保留了明显的浪漫因素，优秀的自然主义小说家总是把科学、客观性与艺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也是自然主义对方方的主要影响所在。
参考文献：
［1］池莉.我写烦恼人生.小说选刊，1988：124.
［2］罗凡，冯棠，孟华.法国文化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268-269.
［3］柳鸣九.法国自然主义作品选序言.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年.
［4］［美］罗德・霍顿.法国自然主义作品选序言.天津人民出版社，1987：11-12.
［5］［6］［7］方方.落日.群众出版社，2004：17、43、61.
［8］利里安・R・弗斯特，彼特・N・斯克爱英，任庆平译.自然主义.北京：昆仑出版社，1989年3月.62.
（作者系郑州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