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悖论


  近些年来,尤其在喧嚣一时的“重庆模式”(“重庆经验”)和“乌有之乡”之类左派(左翼)网站中,文革幽灵重现。这引起了人们对文革的重思。而今,文革爆发将近半个世纪,它的结束也近四十年了,人们对十年文革的反思从未停止。早在八十年代,中共就以党的决议的形式给文革下了定论。《决议》指出:“历史已经判明,‘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1]《决议》对文革的定论,支配着官方对文革的认识和评价。全盘否定文革是改革的必要前提。因此,人们也是以改革的成败来判断文革的是非。三十年来改革所取得的成就(主要是在经济建设方面)为举世所公认,但改革所带来的问题如腐败、两极分化等,也为世人所诟病。中国民间社会因此被撕裂为左右两派。其中的一个界限是对文革的态度。右派主张彻底否定文革,左派反对全盘否定文革。但文革与改革势同水火,肯定毛泽东晚年的文革路线,势必否定邓小平的改革路线,反之亦然。这是中共领导者们所深知的。因此,在中国大陆,在相当一段历史时期,文革研究不是一个纯粹学术问题,而是一个敏感政治问题。“文革在中国,文革学在国外,在西方。”这一句话说明,文革研究只有在完成政治脱敏后,才能确保学术中立。
  在本文中,笔者试图从革命的逻辑来考察文革的历史,其核心观点是:文化革命是革命的完整版和最高版;文革是一个合乎革命逻辑的历史进程;文革的荒诞现象映射革命的悖论本质,反映在语言、心理、社会三个基本层面上,文革历程充满了矛盾、两难和悖论;只有消解通往文革的社会、政治和文化条件,才能最终走出文革。
  一、革命的完整版和最高版
  我们所谓革命,是指一种群众性的、暴力式的历史运动。革命是既古老又现代的历史现象。在中国就有所谓“汤武革命”,商汤王放逐夏桀,周武王讨伐商纣,之所以称为革命,是因为这种改朝换代“顺乎天而应乎人”。革命就是顺乎天道又应乎人心,也就是说,革命无论诉诸于群众,还是诉诸于暴力,或者改变政权,必须具有一定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否则不能称为革命,它们或是动乱、暴乱、叛乱,或是政变,不能僭用革命名义。在西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很早就讨论了革命现象,他们似乎将任何一种改变政权的运动称为革命,无论这种运动合法与否、正当与否。
  在类比意义上,与量变、渐变相区分,事物运动、变化、发展进程中的质变、突变就有革命意义,譬如农业革命、工业革命、科技革命、生态革命等等。但是,在真正意义上,我们通常所谓革命仅仅包括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文化革命四种基本形态,不指其他形态。有人将四种基本形态比喻为革命1.0版、2.0版、3.0版、4.0版,说明它们之间在广度、深度、烈度上是一个不断升级换代的过程。相比而言,低版本的革命期望低,代价低,风险小,高版本的革命期望高,代价高,风险大。
  在世界历史上,1640年的英国革命是政治革命,革命所确立的共和制度为克伦威尔个人军事独裁所取代,而又经历斯图亚特王朝复辟,至1688年的“光荣革命”,最终建立议会君主立宪制度,实现现代国家转型;1776年的美国革命既是民族革命,也是政治革命,美国革命几乎是一次成功的,确立联邦共和立宪制度,几乎没有反复(除了美国内战——南北战争之外);1789年的法国革命既是政治革命,更是社会革命。革命所确立的君主立宪制度依次为吉伦特派的共和、雅各宾派的民主专政、热月党人统治和拿破仑个人军事独裁所取代,而又经历波旁王朝复辟、七月王朝建立等等反复,历经五次共和、三次帝国,其间多次革命、政变、复辟,最终建立共和制度。
  在这些革命中,只有法国革命才是大革命,其他革命都是小革命。张灏指出:“大约说来,近代世界的革命有两种:一种可称之为‘小革命’或‘政治革命’,它是指以暴力推翻或夺取现有政权,而达到转变现存的政治秩序为目的的革命,最显著的例子是1776年的美国革命和1911年中国辛亥革命;另一种是所谓的‘大革命’或‘社会革命’,它不但要以暴力改变现存政治秩序,而且要以政治的力量很迅速地改变现存的社会与文化秩序,最显著的例子是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与1917年的俄国革命,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也属此类。”[2]在《论革命》一书中,阿伦特比较了两种革命的差异:美国革命的成功在于它限于政治革命目标,以“构建自由”和进入“新秩序的时代”为两大“立国”原则,而法国革命的失败则在于它偏移政治革命目标,力图解决“社会问题”和“追求幸福”。[3]这就是说,小革命易于成功,大革命易于失败。这当然是一家之言,但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问题。
  正如法国大革命一样,1917年的俄国革命、1949年的中国革命都是大革命亦即社会革命。但是,在马克思主义看来,法国大革命和英国革命、美国革命一样是资产阶级革命,而俄国革命、中国革命则是无产阶级革命。当然,无产阶级革命是从资产阶级革命中发展起来的。在俄国,1905年的革命和1917年的二月革命还是资产阶级革命(小革命),1917年的十月革命才是无产阶级革命(大革命);在中国,1911年的辛亥革命还是资产阶级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小革命),1919-1949年的革命才是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大革命)。历史证明,无产阶级革命通常是资产阶级革命的替代形态。换句话说,只要革命任务没有完成,革命就会不断升级:从小革命到大革命,从政治革命到社会革命。
  关于无产阶级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的区分,在恩格斯看来是非常清楚明白的:资产阶级革命是消灭阶级特权,无产阶级革命是消灭阶级本身;资产阶级革命是实现法律上的平等亦即形式上的平等,消灭等级制度,无产阶级革命是实现经济上的平等亦即事实上的平等,消灭阶级制度。[4]法国革命动员了广大第三等级的全体成员(工人、城市平民和农民)起来反对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的特权阶级(教士和贵族),而俄国革命、中国革命则动员工人反对资产阶级,动员农民反对地主阶级。无产阶级革命——无论表现为西方的工人革命,还是表现为东方的农民革命——兼有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社会革命和文化革命的特征,既是革命的完整形态,也是革命的最高形态:首先,资产阶级革命只是偶然地具有民族革命形态,而无产阶级革命则必然地具有民族革命形态。这是因为,资产阶级革命通常是在先进的压迫民族中进行的,资产阶级只要进行政治革命就足够了,而无产阶级革命通常在落后的被压迫民族中进行,无产阶级则要同时进行民族革命,相比压迫民族资产阶级的强大,被压迫民族的特点是无产阶级的强大。其次,无产阶级革命不限于政治革命,它必须是一场社会革命,也就是说,它不限于通过革命方式改变政权,还必须通过革命方式改变整个社会结构。资产阶级革命只有法国革命达到了社会革命的高度,其他革命停留于政治革命的水平。最后,无产阶级革命不仅是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它必须是一场文化革命。大革命与小革命的根本区别在于它必须进行最广泛、深入和持久的社会动员,这就必须冲击旧的社会意识形态、社会心理、文化观念,灌输新的革命意识形态。在这一问题上,无产阶级革命比资产阶级革命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俄国革命、中国革命与法国大革命都是大革命或社会革命,但是,资产阶级革命是以新的私有制(资产阶级所有制)来代替旧的私有制(封建所有制),而无产阶级革命则是“消灭私有制”,“建立联合起来的个人所有制”亦即“社会所有制”。两种社会革命要求两种文化革命。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早已宣告:“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同传统的所有制关系实行最彻底的决裂;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要同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5]这句在文革中被广泛引用的语录表明,共产主义革命是比资本主义革命更彻底的社会革命,因而也是更彻底的文化革命。

推荐访问:悖论 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