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教科书与中国国家观念的演化


  现代国家观念的诞生在近代史上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其在教育方面的表现也是多种因素互动促成的结果。晚清时期,随着清政府政治文化权威的崩落,民间教育文化日益活泛,在与清政府争夺史观解释权的时候显示出强大的竞争力,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观念开始出现。民初到1920年代末,因为政治相对真空的存在,教育发展随之存在相当大的自由空间,民国教育处于蒸蒸日上的趋势,“国家”观念的知识体系日益完善,观念变革趋于成熟、达到高峰。随着国民党政治的统一、威权体制的建立,教育日渐受到束缚,“国家”几乎成为“党国”的代名词。
  事实上,近代中国的国家、历史观念多数情况下是政治的附属产物,因此,梳理近代史上“国家”观念建立与近代政治文化的纠葛过程,对处于转型期的中国的史观重建、“国家观”重建不无裨益。
  “混乱中的繁荣”:
  晚清教科书中的“国家”
  现代教育诞生之前,多数蒙童的开蒙读物是《三字经》等读本。在《三字经》中有“黄道”、“赤道”和“我中华”等概念,模糊且不准确。由于全国性的现代教育制度尚未建立,教育方式多种多样,多有不以《三字经》为开蒙教本者。如萧公权,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幼年的萧公权随大伯父入川,他的塾师是一位本地的老秀才罗老师。他们商定不用《三字经》、《百家姓》一类初学课本,而用《史鉴节要》、《地球韵言》、《声律启蒙》和《千家诗》等书。《史鉴节要》给小学生一点中国历史知识,萧公权记得开头几句是:“盘古首出,天地初分。三皇继之,物有群伦……”《地球韵言》则是仿《三字经》体裁介绍世界地理常识:“今天下,五大洲。东与西,两半球。亚细亚,欧罗巴,奥大利,阿非加,美利驾,分南北,穿地心,对中国”,[1]已经是相对准确的地理划分了。
  清末是旧式的蒙书和已经萌芽的现代教本并存的时期。早期现代教科书对于“国”的认识差别较大。有“中国人自编近代教科书之始”[2]之称的南洋公学外院1897年编成《蒙学课本》,已经讲到“国”之概念:
  凡无教化之国谓之蛮夷戎狄。我国古时所见他国之民,其教化皆不如我国,因名之曰蛮夷戎狄。后人不知此意,见他国人不问其教化如何,皆以蛮夷戎狄呼之,几若中国外无一非蛮夷戎狄也,不亦误乎?[3]
  这里以“文化”论国家,是传统儒家“以华夏中国别夷狄”观念的体现。
  20世纪初时人认识到新教育与爱国之间的关系:“个人与国家有绝大之关系。国之兴亡不决于政府而决于社会;不决于社会而决于家庭。使一国之中,人人有爱国心,而具普通之知识,则兴也勃焉。”[4]“在寻常小学校,当皆以孝悌、友爱、仁慈、信实、礼敬、义勇、恭俭等实践之方法,养成其爱国之心”。[5]其时民间编纂教科书日益兴盛,教科书中反映的国家观念已经不同于前近代时期的“教化”观、“邦国”观,而是增加了很多具有现代政治学性质的国家学说。
  陆费逵在晚清也曾编有《修身讲义》,在清廷尚未覆亡的1910年,课文中就谈到“君主国体”和“民主国体”的区别,以及“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并立的“立宪政体”与“专制政体”之别,[6]显示出他对于国家体制的超人见识。
  国家制度学理等内容,在晚清新政时期的法政教育热潮中已经被引介到中国。1902、1903年的《大陆》报上已有关于“国家”三要素的定义,比如“国家云者,以一定之土地人民为基础,而唯一之统治权之主体之团体也。故国家以土地、人民、统治权三者,为成立之要素”。 [7]再如“夫国家者,从国家学上而言,则有一定之领土与住民,而其住民相集合以成团体,则有主权,以保护此团体之自由,而维持其秩序也。即邦土、住民及主权之三要素具备而始成国家”。[8]
  笔者所见第一部中国人自己编纂的近代政治学教科书——上海作新社1902年出版的杨廷栋所著《政治学教科书》,其中对于现代国家观念的阐释又有较大推进。著作先论“政治学及学派”,逐次论及国家、法律、权利自由、政体、国宪、主权、三权说,还有欧美各国政治。关于“国家”的定义,作者认为有“理想之国家”和“实想之国家”之别,前者着眼于“他日之大同世界”,后者即是“今日之民族国家”。政治学中论述的是后者。该著认为国家的性质表现在五个方面:人民,土地,全体之结合,有治人者和治于人者之区别,以及国家是有官体(即有机体)。[9]这部教本也出版于“壬寅--癸卯”学制诞生之前,介绍的是较为成熟的政治知识和国家学说,殊为难得,也显示出作者的先见性。就连1910年学部第一次编纂高等小学用《国文教科书》也认可了“国家三要”的表述:“西儒之论曰:有民人、有领土、有主权,三者完备而始成为国家,是为国家三要。”[10]
  由此可见,晚清时期“中国”概念逐渐由华夏文化观转变为现代政治学意义上的“国家三要素”观念。
  由于新式教育体系尚未正式建立,所以形成一种“混乱中的繁荣”态势。同时清政府学部试图监管全国教育,制定“国定制”教科书,对教科书施行审定制,和民间教科书争夺市场。所以在知识体系上,学部所编教科书一方面要有新知,另一方面要强调帝王的尊严。学部上奏清廷通过了中国近代第一个全国性的教育宗旨,“忠君、尊孔、尚公、尚武、尚实”,[11]首重“忠君”。学部在其编纂发行的教科书中指出,“一国之人,当同心协力,以助其君上共保主权,勿使为他人干预也”。[12]所以学部对学童的教育并不是为了培养近代国民,而是“其心孜孜焉日求有益於国,而不私其家”的人民,[13]最终使“通国之民,皆具忠君爱国之诚心”。[14]学部教科书极力强调忠君与爱国的统一性:“儒者之言曰:忠君爱国,未有不忠于君而可为爱国者也。”[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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