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帝的眼皮底下
孙且 本名孙世群，1963年3月出生于哈尔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现任教于黑龙江广播电视大学，副教授。长篇小说《洋铁皮盖儿的房子》由中国青年出版社于2012年1月出版。
1
八月的毒日头下，摇摇晃晃行驶着的公交巴士像不紧不慢运转着的烤炉，拥挤的乘客可以闻到彼此没添加任何佐料的肉香。重症肠梗阻般的城市中心，摩天高楼阴影下的站台，几个猥琐的男人频仍地出现在这里，上衣尤其是下装无法再简略了，在漫不经心地斜睨无绿化带陪衬的、骨感的街景。极度超员的公交车哮喘病人似的呼吸不畅地开来，这几个颓唐、慵懒的男人立马像吸食了过量的毒品，异常兴奋起来，不等汽车停稳，抢先上去把住门柱，拦阻在他们前面等待的乘客。
“让列，列宁同志先走！”
这几个前苏联黑白电影的影迷上车后，无需司机劝说“别堵在车门口，往里面串一串”，投币后，便拐着两个肩膀主动往中间挤去，专门寻找穿着暴露的、丰满的中年女性，泥鳅一样迅疾地钻向靶心。
广场上，高大的纪念碑矗立，我们每一座城市都诞生过无数的英雄，乌泱乌泱的人头在英灵的周围攒动，众多的商家临时搭建了许多简易的台子，音质极差的高音喇叭放大出声嘶力竭的吆喝声，像一群泼妇打架，分不出个数地缠斗在一起。挥泪跳楼价、买一送N、免费试用等等，五花八门的降价，拼上老命架势的促销，极尽诱惑之能事。贪图蝇头小利的人们手里拿着厚厚的传单、广告、代金券，如无头的马蜂撞来撞去。
在这乱哄哄中，一个憔悴的家伙，身披长袍，手上擎着撒了盐的面包，向人们兜售。
“我是耶和华，这是我的名，万世不变，也是我受人铭记的称号，代代流传……”
他居然说他是耶和华！
这自称耶和华的男人裹挟在人流的旋涡里，像一个重心不稳的陀螺，被随意地甩来抛去，布道的声音，使用流利的中文，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有如蚊子的嗡嗡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惊呆了，这家伙真是，耶和华那不寻常的长相有显著的标志——一张标准的鞋拔子形状的脸，无人能够与其近似。
没人有暇接过耶和华的馈赠，甚至无人认出在信徒里，他是需要时时称颂的人物。在广场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堆积着小山般的面包，上面的遮掩物为当天的早报，按惯例第一版为要闻，但是这已是老黄历，如今重大新闻缩略成快速浏览的标题，腾出的版面登载房地产和保健药品的广告。
耶和华的面包无包装，肯定也无卫生许可证和食品QS的标识。
耶和华的长脸耷拉着，汗水淌过的轨迹，残留着污泥，越发显得忧戚、怅惘、焦灼、无奈。
体力不支的耶和华终归被巨大的离心力给甩到广场的边缘，他的身后就是一座拜占庭风格的建筑。
“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差我到你们这里来……”
熙来攘往、摩肩擦背、前呼后应、热火朝天、挥汗如雨的人们根本不理会耶和华和他那裸露的、可怜的、万分焦虑的心曲，听凭其像一块肉饼在烈日下炙烤着，嗞嗞作响。
“你们是我的见证人……”
2
枕边的手机骤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醒来已久，懒在床上不愿意起来，又迷糊了过去，回笼觉总是那么香甜。昨天晚上，我委实很疲惫，遇见多年不见的刘迪，她跟她喝大酒的男人谎称回外县的娘家，那整天处于醉态的幸运儿居然相信了，我们精疲力竭地折腾到后半夜。
时断时续的梦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彻底地撕得粉碎，那些散落的、纸屑般的情节再也无法连缀和拼凑起来，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均无济于事。刘迪不知道何时独自离开了，水性扬花的女人总是喜欢不告而别。
电话那头，杂音有如导火索在燃烧，垄断服务注定质次价高，是久未露面的杨Sir，他动辄就更换新的手机号码，他像中医里稀奇古怪、所谓引药归经的药引子，不太容易淘弄到。这家伙只要遇见认识我的人，不管我们之间关系亲疏与否，无例外那套雷同的话——他和我这一生到死，是恒久不变的铁哥们儿。
重新显影的杨Sir，他的出现意味着他的屁股后面紧跟着一大串轻易抖搂不清的麻烦事儿。
我压低声音：“我在外面，正跟一个小老板谈笔大生意……”
我正准备撂电话，杨Sir语气坚定地戳穿我：“你他妈的在家！”
目光如豆的杨Sir胸中无一丁点儿的预见，只是我们彼此太过熟稔，甚至对方跟女人前戏的细节。
我从百叶窗叶片的间隙向楼下瞅去——我鬼使神差地住在14楼，这座塔状建筑的电梯按键没有13的数字——中午耀眼的阳光下，蛰伏好久的杨Sir就站在水泥的甬道上，蒙满灰垢的金属壳杂陈着的缝隙间。杨Sir的行头永远是那套挺括的、败家的、板板正正的所谓名牌西装，商标是耷拉着两只大耳朵的灰兔子。
杨Sir将手机贴在耳朵上，脸向后大仰着，像是在止鼻血。杨Sir经常流鼻血，他为某品牌壮阳药的大主顾，骄傲地持有终身的VIP贵宾卡，买十片赠送一片，还享有新药免费试用权。
我去卫生间。我的内裤橡皮筋松弛，失去了弹性。
我还没排泄干净，杨Sir已上楼，在门外叫喊，将防盗门的铁皮敲得叮当乱响。
杨Sir并没有去按可视电话的电子门铃，叫开单元门。我住的这个小区，收取高昂的物业管理费，聘用了大量的穿制服的保安，安装了无数的监控探头，但离发生重大刑事案件的那天越来越临近了。
杨Sir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露露出大事儿了！”
小姐露露在互联网上，以火箭升空般的速度迅速蹿红，知名度可与苏美姬、凤凰姐等人比肩，凭其潜质，若假以时日，必然在她们之上。露露的幕后推手是个英文名字叫Young的视频导演，这个天才精心拍摄的、付费网站点击率非常高的小电影，那五个字母的花体字很正式地标在片头儿。Young的代表作品有《熟女的黑木耳》《湿漉漉的鲍鱼》《盛开的菊花》等，片名极具艺术性，露露在其中均担纲女主角，有如谋女郎的地位。在网络视频中，露脸与不露脸、戴眼罩还是戴眼镜，大不一样，不仅牵扯出场费的价码，更关乎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