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李倬和他的书


  我的父亲李倬逝世74年了。看到他生前翻译的《国际私法》(山田三良著,李倬译,1911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和编著的《警察实务纲要》(193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我的记忆也随着这两本书的重见天日而清晰起来。我忽然觉得父亲也像是一本浮满着厚厚尘土的老书。
  李倬(1890-1937),字宿作,福建福州人,幼读私塾,13岁获公费生资格与大伯、二伯同赴日本留学。父亲毕业于日本中央大学法律系,专攻警察专业。在日本期间,与就读于早稻田大学师范系的二舅黄展云(曾任孙中山秘书、福建省农工厅厅长)等众多留学生过从密切,共筹反清革命。父亲于1906年加入孙中山领导的中国同盟会,后被编入总部分设的福建支部组织——该支部负责人之一即为黄展云。父亲因频繁从事革命活动,引起日本当局关注,于1910年被警务厅派员强行押解回国,拟交清政府处置,但于途中涉险逃脱。
  父亲名字按家谱本属“景”字辈。其所以单名“倬”,实因他由日返国时思虑周详,恐因革命事业命悬一线,为免家族受到牵连,故而改名。
  1910年,孙中山召集黄兴、赵声、胡汉民与南洋群岛各埠同盟会代表策划大规模反清起义。由于起义日期一再变更,直到发难前夕,通知父亲之信件才送到家中。几经延误转呈,待父亲得知后匆匆赶到广州,已是4月29日,未能共揭义旗。是役就是广州黄花岗之役(4月27日)。起义告败,生死与共之革命同志林觉民、林尹民、陈更新等壮烈牺牲,父亲和其余晚到者因而尚存。诸人虽痛不欲生,唯有以黄花岗72烈士之精神激励自己,立誓报国。
  1911年,父亲又返福建,11月9日(清宣统三年9月19日)福建革命军军民起义。父亲亲赴战场,率部冲杀。同盟会福建分会成立临时民国军政府福建都督府,下设10部(后改司)。父亲在民政部警务科任科长,后改任法制局副局长;二舅黄展云任司长。
  1922年,革命军东路讨贼军攻克全省。在许崇智等人重组的福建临时政府中(当时省长是萨镇冰),父亲任省警务处长。同年12月任省会警察厅长,后又转任省银行监理官等职务。时年32岁。
  1922年后,福建省政权逐渐为官僚政客掌控。父亲为人正直,不谋私利,又不肯随波逐流,与权贵相处日蹇。据母亲回忆,曾有人欲贿赂父亲,夜送整箱财金,被父亲悉数退回。旧时官场,尔虞我诈、宦海浮沉。父亲于工作中常受排挤倾轧,因而日益心寒,退意萌生,遂决定去职。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父亲书生从政,报国无门,已丧青壮年时雄心壮志;世态炎凉,父亲洁身自好、不屑钻营,对过去同盟会时相熟相知并肩战斗、当时已是党国高官元老的旧友,亦不愿寻求援手,宁可自谋其职。在全家举迁南京后,父亲在国民政府审计部挂个闲职,清苦度日。他精通日文、兼具警务专业知识与实践经验、文笔亦通达流畅。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只记得在家里经常看到父亲埋首案前,奋笔疾书。端正的楷书写的稿纸,放了一摞,足有尺余厚。
  父亲虽因对现实不满而意志消沉,但深藏于心的革命志向与家国抱负却未曾忘怀于一日。所以当我们兄弟四人作为进步学生,积极参加各种抗日救亡运动时,父亲非但从不干涉,还能有求必应。例如大哥李庚有时搞到一些内部日文资料,父亲就立刻翻成中文。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1937年初,南京学联在党的领导下,各大中学校学生纷纷加入到抗日救亡的团体中,掀起了运动的高潮。而南京学联的总指挥部,在父亲的默许和支持下,就秘密地安设在我家所住的中华门小彩霞街28号(中式上下各3间)的2层楼上。于是家中楼上除了大哥李庚、二哥李庶和我3人住的一间屋外,另两间就成为各地各校学生代表们接头碰面、开会商议以及秘密印刷宣传品的场所。每当有这些人来,时逢就餐,父亲必然请其同进,日常茶水、用品随时提供,视同家人一般。如今,小彩霞街28号的旧址已由南京市政府作为文物保护单位。依依故物,触事感心。我晚年几过金陵,不能不凝思往事也。
  1937年六七月问,国民党尚存对日妥协之意,更加紧镇压南京的救亡运动,大肆搜捕进步人士和学生。一天深夜,我们全家突然被破门而入的一群人惊醒,只见涌进大批持枪特务,喝令我们不许走动,冲上2楼,从屋内搬走所有文件资料、印刷品、油印机、油墨、纸张等用品,还连同私人藏书一并查封,足足装了一卡车。同时逮捕二哥和我作为人犯,径送监房拘禁审讯。随即在我家大门口设岗蹲守,对家人则限制出行,形同软禁,避免消息外传。驻守特务对来访者一律逮捕,抓到好几个学生代表,甚至还把我家亲戚女眷也当成抗日分子抓去。这时父亲见势不妙,嘱咐小妹妹(年仅10岁)蹲在大门口佯装玩耍,见到熟面孔的来人,就偷偷让他们赶快离开,避免了一部分人被抓。过了几天,父亲下决心写了一封信,从后窗托交邻居女佣偷带出去投寄。信是写给父亲过去相熟的同盟会元老、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邵力子。果然有效,二哥和我在被关押了七八天后就释放回家,蹲守的特务也撤走,恢复了家中的日常生活。而大哥在我们被抄家的次日,于金陵大学附近被捕;先是扣押在我们被押的监牢内,故此兄弟三人还能远隔监房偶尔示意。但因大哥是学联中坚,随后被转押到南京宪兵司令部牢狱监禁。之后,经过父亲、二舅多方奔走,大哥才在国民党政府迫于内外压力、宣布抗日战争开始的前夕,得到释放。现在回想起这些事情,其表虽为父子情深,其里当内含父亲之家国决断。求仁斯得,君子之志。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年中战事不利,南京居民纷纷逃迁各处。大哥、二哥已参加平津学生救亡宣传团赴各地活动。父亲遂准备举家外迁。此时不少旧友熟人私下劝诱父亲留京不走,许之以官;认为父亲精通日文,人脉广泛,何必逃难,前途未卜。父亲当即严正表态,绝对不为汉奸走狗,即日动迁,舍弃家中所有器具财产,只带随身衣物。先在安徽芜湖友人家停留数月,于年底乘船逃至汉口。父亲在船上已经病重,抵岸立即入院治疗,终因肋膜炎不治辞世,年仅47岁。
  乱世飘零,客死异乡。回想父亲一生,早岁何其雄姿英发;惜中年不遇于时,百念灰灭,积郁于心。然终不负丈夫功名,晚节为重。怎奈望云欲飞,立雪无影,墨不能尽,气节何如!
  令人意外而惊喜的是,2009年11月问,我的一位喜好文史的忘年朋友在网上搜索旧书时,偶然发现署名为李倬著译的两本书,一本是日本大学者山田三良著《国际私法》(李倬译,1911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另一本是李倬编著的《警察实务纲要》(1937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国际私法》译本于1911年初版算来,已是事隔百年之久,按时间推断,当是父亲年仅20岁时,在留日期间所译。他1910年回国后忙于革命事业,对译本出版一事已无暇多问。谁知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策划出版的“中国近代法学译丛”系列中竟然收录了这本书。该套丛书是由出版社聘请上海华东政法大学校长何勤华任主编,从民国年间大量法学译本中甄选若干编撰成集。《国际私法》一书以1915年第3版为依据经点校后,于2003年5月重新出版上市。原著者山田三良是日本国际私法学集大成者,其著作颇丰。此书内容坚实,极具学习研究价值。当时,留日学生翻译法学书籍蔚然成风,对民国时期法学知识的普及和法学研究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是以父亲选择此书翻译,在时隔92年(按初版计算)的2003年还能再度面世,可谓庆幸,同时也可见父亲的学术眼光。
  父亲编著的《警察实务纲要》是父亲涉取国外(主要是日本)警务资料,结合当时实际情况,融会自身丰富的专业知识和实践经验编著而成此书。现在看来,具备相当的史料价值。估计此书当在1936年底交稿,不久我们举家逃离南京,已不再和各方联系,加之父亲很快辞世,出版与否均未问及,连母亲亦一无所知。因此这两本书各自尘封了92年和73年。书犹如此,人何以堪?
  或许冥冥天意,《警察实务纲要》这本书居然在江西一家旧书店待价而沽,然而当联系购买时,被店主告知刚刚以1130元售出。所幸该店留有电子版,我才购得电子版的复印本,得以留念。
  我想,父亲留下了两本书,父亲也就活在了书中。书的传承高于一切。我还记得当父亲去世时,大哥和二哥从平津学生流亡宣传团风尘仆仆地赶回的样子。而在这之后,我和四弟李霖也奔向了重庆求学,参加各种进步活动。父子两代人,裹挟在一个世纪的风雨变革中。追思昔人,犹在心目。此间多少豪情理想、仁人志士化为尘土,何复道哉?

推荐访问:和他 的书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