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越过越亮堂


  小 引
  
  这一年,许玉芝的眼里开始长翳子。翳子白茫茫地铺展在眼仁旁边,就像太阳四周布满一层厚厚的乌云。许玉芝的眼前慢慢变浑变浊,走进一片黑暗里,分不开白天与黑夜、东西与南北。四年前,许玉芝死了男人陈余粮,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没少流过眼泪。许玉芝说,天是先起云后下雨,人是先流泪后生翳。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小道理不一样,大道理还是相同的。
  许玉芝是个爱哭的女人,喜欢用眼泪洗刷积压心头的一切不顺心事。许玉芝一旦哭起来,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往下落,一颗颗饱满晶莹,又大又亮。许玉芝要是仰起头哭一气子,衣褂襟上就会潮湿一大片;许玉芝要是低下头哭一气子,眼面前的地面上就会汪出一摊水。有一回,许玉芝蹲在水塘边洗衣服,洗着洗着,想起一桩伤心事,“呜呜溜溜”地哭起来。这一回,许玉芝是低着头哭的,哭声很大,眼泪落在水面上。许玉芝听见一阵类似暴雨的声音,睁眼看见水塘里一片紊乱的水纹,误认为天上下雨了。许玉芝顾不得再哭,丢下手里的衣服,扯开两腿往家里跑。原本天气好,许玉芝把几斤棉花晾晒在门前的院子里。要是棉花淋湿透怎么办呀?许玉芝一口气跑回家,一口气把棉花收起来,这才抬头看看天。是个深秋天,一片瓦蓝瓦蓝的蓝天,点缀着一颗白亮白亮的太阳。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怎么会下雨呢?许玉芝自己把自己哭糊涂了。
  许玉芝的一双眼睛里长满翳子就渐渐地黑了,暗了,瞎了。
  许玉芝说,老天爷这是可怜我,觉得我一个人这些年太累了,想叫我好好地歇一歇。
  许玉芝又说,老天爷也是一个糊涂的老天爷呀,我的三个孩子还没有长大成人,还没有娶亲生子,你叫我的一颗心怎么能闲得下来呢?
  
  上 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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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玉芝察觉眼睛长翳子时正赶上锄黄豆天。
  这一年,大儿子陈来金十七岁,嘴上长一层毛茸茸的胡子,说话嗓音还没变过来,一说话,“哈哈”的像是一只小公鸭。大儿子陈来金秉性像陈余粮,身架个头也像陈余粮,胳膊腿不长,五短身材,浑身是劲,地里干活早是一个壮劳力。二儿子陈来银十二岁,小学毕业,成绩不好,想念初中没考上。方圆好几个村子合一所初中学校,校舍少,教师少,一多半孩子小学毕业不能上初中。
  许玉芝说二儿子,正好回来家种庄稼地,年后天你大哥十八岁,该进城打工了。
  孩子一过十八岁就是一个大人了。前后村子不少人家的孩子十五六岁就进城去打工。这些年,村人进城打工成为一阵风,像是城里的马路上到处撒满钱,去那里随便弯腰捡一把都是一沓厚厚的钞票;像是城里的树上长满钱,去那里随便伸手撸一把都是一沓厚厚的钞票。许玉芝舍不得大儿子出家门这么早,说你在家多呆两年,候胳膊腿长硬朗再进城不算晚。大儿子陈来金说,娘,我在家多干两年活,候二弟下学回家,我再走。二儿子陈来银不喜欢种地,说我小学毕业接着念初中。许玉芝说二儿子,你成绩那么差,怕是你想上初中人家也不会要。二儿子说,我上不了初中,去城里打工,也不想留在家里种地。许玉芝说,你这么小,怕是去城里要饭都要不饱自己的一个小肚子。
  三儿子陈来财七岁,秋天开学上小学一年级。
  这一天,正好三个孩子都在黄豆地里锄地。许玉芝与大儿子使大锄子跑在前面,二儿子与三儿子使小锄子落在后面。大儿子在最前面,许玉芝排第二,丢在最后面的是二儿子,不是三儿子。三儿子表面文文静静的像是一个女孩子,内里却有一颗好强的心。也就是说,陈来财表面上像娘许玉芝,秉性却愈长愈像死去的陈余粮。六亩黄豆地靠着大儿子与许玉芝两把锄子足够了。二儿子、三儿子下地锄黄豆只是做一做样子罢了。这叫腊月天搂草逮着一只野兔子,有它没它都过年。许玉芝要小哥俩下地里,一是养成他俩干活的习惯,二是避免在河里玩水戳纰漏。这里人家都住在淮河岸边的一溜庄台上,夏天水大,河水挨着堤坝,哪年都有村里的孩子凫水淹死掉。
  许玉芝锄地不算慢,大儿子锄起地来更是快。陈来金在前面,许玉芝跟后面,相距不远不近七八步远。这么远的一段距离说话有点远,两人就不说话。大儿子在前面一闷头地领着锄地,许玉芝在后面一闷头地撵着锄地。天气晴好,烈阳高照,风吹过来是一阵阵热辣辣的干风。许玉芝低着头憋着一口气猛锄、猛锄、猛锄,抬头一看,大儿子在前面没有近,反倒又远两步。
  许玉芝撵不上大儿子,说陈来金,你锄地用不着这么快,莫说有你二弟、三弟搭帮手,就我们娘俩锄,六亩黄豆地也不用愁。
  陈来金前面回话说,娘,我锄地不算快。
  许玉芝说,听你这么一说话,是娘锄地锄慢啦?
  陈来金说,我锄地是原先那么快,娘锄地也是原先那么快。
  在这个夏天里,不管是收庄稼、种庄稼,还是锄庄稼,许玉芝能明显感觉出大儿子身上一点一点长满力气,像一头小公牛似的,有时候有意地尥一尥蹶子,逞一逞能耐。许玉芝在心里说大儿子,娘这是让着你,你心想这两年的娘还是前两年的娘?陈余粮活着时,家里农活指靠着他,许玉芝干活不在行。陈余粮死后这几年,许玉芝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许玉芝心里说,真要是比起锄地来,怕你还不是娘的对手呢。许玉芝在心里这么跟大儿子说话,手里的锄头上上下下不自觉地挥动得快起来。一歇子地锄下来,许玉芝心想这下该撵个差不多了吧,一抬眼,见着大儿子背影一片模模糊糊的却愈来愈远了。
  这种时候,许玉芝还没想到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一股强大的黑暗势力正悄然不觉地朝着她慢慢地围拢过来,挤压过来,吞噬过来。
  隔天早上,许玉芝与三个孩子依旧下地锄黄豆。许玉芝与大儿子跑在前面锄地。二儿子与三儿子落在后面锄地。一开头,许玉芝紧紧跟着陈来金不放松,一副坚决的态度像是告诉大儿子,看你今天还能丢下娘?陈来金在前面两步,许玉芝跟后面两步,一个时辰锄下来,两人中间的距离一点没增加。许玉芝心里得意,脸上得意。在许玉芝此时此刻的眼里,陈来金像是集市上一个手脚笨拙的玩把戏人,她这么紧紧地盯住他,他手里的把戏不敢变,一变就会露出马脚,所以想锄快锄不快了。许玉芝自言自语地说大儿子,娘要是想超过你,早锄你前面去了。
  时辰挨近晌午,四周下起大雾,许玉芝眼前一片白雾茫茫的,连脚前面的黄豆苗都摇呀摇的模糊一片。不是下雾的季节,也不是下雾的时间。许玉芝觉得眼前的景物奇奇怪怪地飘摇起来。
  许玉芝跟大儿子说,你说这个老天爷荒唐不荒唐,说一声起雾就起这么大的雾。
  陈来金眼前一片清清亮亮的,当然听不懂娘嘴里的话,说,娘,你说笑话吧?
  许玉芝说,你没看见四周一片雾茫茫的吗?
  陈来金说,我连村头的树杈都看个一清二楚的,一丝雾气没有呀。
  这时候,许玉芝还是没往眼睛出毛病上面想。
  锄庄稼跟割庄稼一个样,一垄一垄往前锄。许玉芝撵着大儿子锄得快,一垄锄到头,回身迎面碰见二儿子、三儿子。许玉芝跟大儿子说话,二儿子、三儿子也听见。
  二儿子陈来银说,娘,我比大哥眼好,我连村子那头的树杈都看个一清二楚的。
  三儿子陈来财说,娘,大哥、二哥没我眼好,我连王家岗的树杈都看个一清二楚的。
  王家岗是个更远的村子。
  庄稼地离村子两里地,许玉芝抬起头瞧一眼村子,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许玉芝心里“咯噔”一声脆响,知道自己眼睛出毛病了。
  许玉芝把三个孩子丢在地里,提早回家。这是许玉芝从来没有过的。陈余粮死后,家里家外都是许玉芝领头。只能迟回家,哪能早回家呢?许玉芝是个爱哭的女人,这一回在地里当着三个孩子面没有哭一声,回到家里自己一个人还是没顾得去哭一声。许玉芝在屋里转悠几圈子,东扒拉西扒拉的,找出一面破镜子。陈余粮死后这几年,许玉芝很少照镜子。镜子像是男人的一双眼,男人一死,照镜子的一颗心也就死了。许玉芝剪一头齐耳短发,清早起床想起来梳一梳,想不起来一天天的连头都不梳一下。镜子上面落一层灰尘,许玉芝抬起衣袖擦干净,把一面镜子慢慢地举在自己眼前。这些年,许玉芝对自己的长相渐渐模糊了,知道自己老了,却没想到老得连自己都认不出。一个陌生的女人出现在镜子里,她的眼角爬满皱纹,她的额头爬满皱纹。更主要的是她的鬓角已经长出白发,一根一根的像乱麻一般飘摇在镜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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