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谷:华君武的漫画兄弟:华君武漫画

  “这是我的兄弟,叫‘米谷’!”――这话是华君武在延安时说的。那时候,鲁迅艺术学院设有美术系,学生最多时达六十多人,除了雕塑、版画,还有漫画,华君武和米谷一起创办了“漫画专修班”。第一天上课,华君武将米谷介绍给大家,道了这句开场白。
  米谷是新中国与华君武齐名的漫画家。1992年1月15日,米谷画廊落成典礼暨米谷漫画遗作展在浙江海宁隆重举行,华君武专程从北京赶来剪彩。比他小三岁的米谷早在1986年10月就去世了。展板上,米谷叼着烟斗微笑着,这似乎勾起了华君武的回忆,他久久凝望着米谷的画像,深情地说着当年那句话:“这是我的兄弟,叫‘米谷’!”
  
  一幅特别漫画《兔马糊嘴》
  
  华君武和米谷是浙江同乡。华君武是杭州人,生于1915年,属兔,他常以“老兔”自居。1938年8月,华君武拿着左翼漫画家蔡若虹写的一封介绍信到了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任美术教师。属马的米谷是海宁人,原名朱吾石,他比华君武早到延安,时间大概为1937年年底。他先在陕北公学学习,出墙报绘了半年的画。1938年4月鲁迅艺术学院成立,米谷被抽调去担任教师。华君武来了以后,两人同睡一个窑洞,出入同一个教室。
  初次见面,华君武唤米谷“师兄”,因为“先入山门为大”――米谷比他早到延安,先人鲁艺。米谷却不敢自诩为大,他唤华君武“师哥”,因为他俩先后师从鲁少飞,华君武比米谷早了两三年。1933年,华君武到上海大同大学附属中学上高中,开始给《时代漫画》月刊投稿,主编鲁少飞点拨他的创作。翌年,米谷考入杭州艺术专门学校,第二年才转学到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他画的第一幅讽刺漫画《夜上海》在《时代漫画》月刊上刊登后,鲁少飞常常给他写信,帮助他提高漫画技巧。哥俩“同门”却不“同宗”――华君武学的是白俄漫画家萨巴乔的画法,讲究线条流利、造型准确而又夸张得体:而米谷学的是英国政治讽刺漫画家皮阿斯大卫,罗的画法,讲究黑白传神,色彩明快。不过,两人从延安时期开始摆脱模仿,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
  起初,鲁艺在延安北门外云梯山麓的文庙台上课,美术教师只有米谷和华君武俩人。除了讲课外,米谷替八路军后方办事处主办的《前线》杂志作漫画,为出版鲁迅的《祥林嫂》配插图;华君武则协助王朝闻创作毛泽东浮雕像,同时替延安《解放日报》作漫画。
  1940年春,鲁艺搬到了桥儿沟的天主教堂,蔡若虹、张谔、焦心河等人也到达延安。美术系热闹起来,不仅教室宽敞多了,还添了几处实习工场。这时候,蓬勃开展的大生产运动需要大量的宣传画,而漫画家奇缺。米谷对华君武说:“我俩忙不过来,我们办个漫画专修班吧,既可以解决眼前的困难,还可以为前线部队培养画家。”这个想法征得院长同意后,漫画专修班首批招收了二十三名学员。米谷讲绘画理论,华君武组织写生和创作。不久,郭钧、许群等学员在《解放日报》、《新中华报》和《前线画报》上刊载了一系列漫画作品。
  就在这一时期,米谷和华君武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
  美术系师生在华君武和米谷带领下积极参加大生产运动。每天天还没亮,大家就扛着锄头上山,收割时背着小米下山。哨声一响,有的脱掉衣服躺在地里休息,有的喝水、抽旱烟。他们抽的旱烟来自山西曲沃,看上去很像马粪,因此被称为“马粪烟”。米谷嗜好抽旱烟,烟瘾比较大,他自己雕了一个烟斗,却很少有钱去买烟抽。有一天,华君武和焦心河路过一个马棚,两人使坏,捡了点儿干马粪带上山,骗米谷说是从别人那里要来的旱烟。米谷大喜,猛猛地抽了几口,其实,真的马粪烟也是掺了许多草的,所以米谷也不辨真伪。事后,华君武对米谷说了实话,不免挨了米谷一顿骂。
  鲁艺美术工场的墙面上张贴过一幅特别的漫画――华君武和米谷的检讨。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延安的生活比较艰苦,一日三餐都吃小米饭、萝卜和土豆。有一天晚上,华君武和米谷开完会回到窑洞里,肚子饿得慌,看到有一盆糊窑洞窗子的糨糊,两人就分着吃了,为此挨了一顿批评,米谷为此作了一幅漫画,画面是一只兔子和一匹白马伸出长长的舌头争舔一个大盆子,马嘴和兔耳沾满糨糊滴滴答答往下淌,画面上方华君武题了“兔马糊嘴”四个字。还有一次,华君武和米谷去挖土豆,把大的交公,小的留下,放在热灶灰里煨着吃,挨批评后,两人仍作一幅漫画自嘲一番,算作检讨蒙混过关。
  
  华君武为活着的注谷主持追悼会
  
  在延安,华君武与米谷这对“兔马兄弟”的名气可不小。华君武与蔡若虹、张谔一起举办的三人漫画展在延安引起轰动,毛泽东也去看了。延安《解放日报》刊登过一幅朱德总司令的头像,是米谷为陕甘宁边区政府雕塑的,大家都说塑得好,形神兼备,
  有学生画了一幅漫画《兔马赛跑》,夸两位老师是延安艺坛的一对兔马,憋着劲儿在赛跑。
  美术系以墙报、展览会等形式举办各种主题的作品展,最有名的是华君武、米谷主办的美术墙报《鲁艺漫画》。这份墙报在1940年至1941年间出过十几期,大小相当于三四张报纸,用一块蓝色粗布作底子。漫画作者以美术系教师为主,除华君武和米谷外,还有蔡若虹、施展等。华君武在《鲁艺漫画》发表过一幅漫画,主人公是教务处出版科科员朱裳。朱裳是一位归国华侨,工作之余他在自己住的窑洞边开辟了一个小菜园,种上西红柿、南瓜等蔬菜,收获以后,常常是独自慢慢享用。华君武画的是汗流满面的朱裳正在种菜,再以“马列主义地主”命题,意味深长。
  华君武在延安七年,曾经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并现场聆听毛泽东那篇著名的讲话。他在自传《漫画一生》中记述,1942年8月,毛泽东捎信说要与他见面。在延安枣园的窑洞里,毛主席请他一起吃了晚饭。在交谈中,毛主席对前几天《解放日报》上刊登的一幅漫画提了一点意见,这幅画很简单,画的是延河边上有一棵光秃秃的树,题目是《1939年所植的树》。华君武批评只种树不养树,树被驴和马啃得不成样子了。毛主席就从这张漫画谈起,他说植树不好可以批评,但是,讽刺不能滥用。毛主席还说:比方说王家坪(王家坪是八路军的总部所在地)植树不好就要写明王家坪植树不好。你不写明,光画一棵树,那就成了整个延河边上植的树都不好。毛主席还说:要区别这是局部的还是全局的,是个别的还是一般的,不要以偏概全。从此以后,华君武的漫画作品无论在题材上还是风格上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其锋芒直指民族的敌人和阶级的敌人,产生了一批佳作,如《肉骨头引狗》、《丰收》、《诱降》等。他的作品还在纪念斯诺的征文中得过奖。
  1941年春,米谷奉命离开延安去苏北抗日根据地。出发没有几天,前方传来消息说,米谷在过封锁线时与敌人遭遇,不幸牺牲了。闻此噩耗,鲁艺的师生们都哭了,华君武竟然在雕塑工场里默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也不喝。鲁艺专门召开了“米谷同志追悼 会”,华君武主祭。然而一个月后,《新华日报》连续刊登出米谷的漫画,华君武转悲为喜,他大声告诉师生们:“米谷还活着,并且在战斗!”其实,当初与敌人遭遇的是另外一支部队,米谷顺利到达了苏北,担任新四军一师的美术组长。
  1945年6月,华君武离开延安到东北,在《东北日报》工作,很快投入反内战、保和平的斗争中去。他创作了脍炙人口的《磨好刀再杀》,画面上正在磨刀的蒋介石穿着一身美国大兵服装,暗示他是依靠美国的援助才有力量来打内战的。这幅漫画里的蒋介石,光头、高颧骨、小胡子,凹进去的眼珠、太阳穴上贴了一块小小的、四方形的黑色膏药,暗示天天打败仗的蒋介石无时无刻不在头痛,揭露他“假和平,真内战”,让人看了痛快淋漓。这幅漫画发表之后,人们争相传看,在街头的一些启事栏上,甚至在路边的电线杆上,人们都可以看到这幅漫画。于是,国民党特务组织以“诬蔑领袖”的“罪名”,将华君武列入暗杀的黑名单,可见这幅画的作用非同一般。
  而米谷的一幅《昆明不明》也异曲同工。1945年7月,米谷回到上海,与陶谋基合编《华美晚报》漫画专页,创作了大量漫画,矛头直指蒋介石统治集团。1946年7月15日,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惨遭特务杀害,米谷当即画了漫画《昆明不明》,画面上两只魔爪、一对三角眼,黑暗中隐现的国民党党徽,分明透露出杀害这位民主人士的幕后凶手的真相。作品发表后,“昆明不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国民党当局心惊胆战,下令通缉追捕米谷,米谷被迫逃离上海至香港。说来也巧,华君武为躲避国民党特务的暗杀也到香港,两人延安一别六年后得以重聚,一起参加了香港“人间画会”。后来,华君武潜回东北,一南一北两位漫画家,隐姓埋名创作发表了大量政治漫画。
  这对漫画兄弟有着一样锋利的笔,这笔几乎给他俩带来了一样的“杀身之祸”。
  
  华君武画猪和米谷画鸭子
  
  新中国成立后,华君武从东北回到北京,担任《人民日报》美术组组长、文艺部主任,后到中国美协工作,业余时间主要从事漫画创作,他的内部讽刺画曾有过一个高产期。而米谷从香港回到上海,任《解放日报》美术组长,后来又任由他一手创办的《漫画》月刊主编。1955年6月,《漫画》月刊迁到北京,米谷一大家子人就住在北京东城大雅宝胡同二号、中央美术学院的大院子里。
  大院里有棵老枣树,秋天打枣时,米谷头天会通知院里各户。次晨,有的送盆,有的送桶,孩子爬树,大人捡枣,人欢枣甜,一年一度的打枣成为大院的节日。米谷以此为题作了一幅《爷孙打枣》的漫画,华君武在上面题款曰:“有枣没枣,打一杆再说。”这幅漫画一直被米谷珍藏着。
  1959年夏,华君武和米谷同赴巴黎参加国际漫画组织“杜米埃俱乐部”的活动,顺道访问英国。归来后,两人不约而同画起了社会生活漫画,这是针对人民内部问题的讽刺画。1962年,华君武画了《永不走路,永不犯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眼神畏缩,躲在婴儿襁褓里不敢动弹,尖锐讽刺了为了个人得失,宁愿不工作也决不冒犯错风险的官员。毛泽东看到这张漫画后,立刻作了批示,这张漫画作为文件层层发下去,干部人手一份。
  华君武谈起过一段往事:进北京不久,当时负责编辑《文艺报》的一位老朋友给华君武看两张漫画,一张是米谷在上海报纸上发表的《新社会,老现象》的漫画,批评开会迟到的现象;另一张是高莽画的,批评人民内部的一些不良现象。这位朋友认为这样公开讽刺社会主义社会的缺点,很不应该,邀华君武写篇文章批评一下米谷与高莽。当时在“左”的空气熏染下,华君武竟忘乎所以,欣然从命,板起面孔把米谷和高莽批评了一通。想想也怪好笑的,因为内部讽刺画的始作俑者其实是他自己。
  华君武意料不到,就是他的这篇文章让米谷遭遇到严厉批判,吃足了苦头,一对好兄弟竟然反目,互不理睬了。后来米谷去世,华君武久久站在米谷遗体前,深深鞠躬,用泪水表达他的悔意。他曾经对人说:“在‘左’倾思潮占统治地位的时候,我也做了许多错事,我画了一些漫画‘配合’,当时自己还洋洋自得。我批评过米谷的内部讽刺画,现在回头看看,真可以说是不堪回首呀!人家已经遭受了不白之冤,我还添油加醋地去讽刺人家,实在很不应该,我对不起这位好兄弟呀!”去世前几年,华君武常常和一些朋友谈起米谷,表达歉疚的心情,有人安慰他说,当时有历史条件的局限,不能完全由个人负责。然而他总感到负疚。
  其实,华君武在“文革”十年的日子更不好过,他是美术界被揪斗的第一人,有两幅漫画还被上边立了“专案”,进了天津团泊洼“五七干校”,种了三年地。养了四年猪,挑了一万多斤粪,就是没画一幅画。养了四年猪,他爱上了这种动物。等他再提笔时,手上那支饱蘸墨汁的毛笔又变得“锋利”无比。各种人和事,他都能以猪来表现、讽刺,一画就是二百五十张。
  “文革”中,米谷挨了批斗,成了“黑画家”,漫画不能画了,他就画鸭子,日积月累,画了不下几千幅水墨鸭子,以至于有了“千鸭堂”的斋号。米谷缘何钟情于画鸭子?华君武解释说,鸭子在西方有说谎的意思,米谷是以此来讽刺“文革”。另外,“春江水暖鸭先知”。米谷是在期待着艺术的春天赶快到来。一次,米谷要他的学生韩羽在他的鸭画上写副对联:“无缘上架去,甘愿下塘来”,随即又把“无缘”两字涂去,改为“何必”――“何必上架去,甘愿下塘来”,这是在说鸭子,更是在说米谷自己,他并非“无缘上架”,却不屑上架而“甘愿下塘”,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1978年夏天,米谷因脑溢血全身瘫痪失去记忆,卧床八年后去世。2010年6月13日,九十五岁的华君武老人也走了,也许,这对漫画兄弟又可以在天堂碰头作画了。
  
  责任编辑 吕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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