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耕,牛哞的绝唱 耕稻

  归去来兮,乡村的寂静与鸟鸣交响,风吹浪走般飘飘荡荡地,哦,应当是多情的乌鸫吧,求偶季节来临,橘黄嘴巴的雄歌手,它守护香樟树高尖上,统帅广袤的原野,敏锐眼光捎带歌声传播远方。听它展示模仿的本事,悦耳的召唤号令,喉声特别奇妙而优美:
  “知我去知我去知我去,
  吱吱吱吱吱,
  屁颠屁颠屁颠,
  喳喳喳,
  谁去追我谁去追我,
  鬼追呀谁去追谁去追,
  追忆追忆追忆??”
  黎明的歌声如此甜蜜,不停地弹拨心灵深处的大自然快意。半个世纪时光流逝。我回老家,每天清晨散步,屁颠屁颠跟锡哥去放牛。
  锡哥喂养一头黄牛婆,4岁了。刚产一头牛崽,圆鼓肚子里又有了种,一头好牛。它通体暗黄,鼻子尖带灰白,两只大眼睛注意看我,温和善睦地看,打量我的来意。它不再畏怕我,或许捉摸,为什么我与主人结伴,牵领它同去河边草滩。泥泞的机耕路上,铁牛行线的轮迹沉陷,泥巴坎坷杂草枯黄,露珠儿伴着草籽粒沾落鞋帮与裤脚。牛牯最喜欢吃露水草,仰头张嘴哞吼几声,尾巴长甩地缓步踏行,伸舌扫嚼青青的油草,借助烂坑或稀泥,牛蹄歪弹地重溅几脚,圆凹字形印。小牛崽依然像自由的孩童,随意乱奔蹦跳,眨眼睛便跑去油菜田,玩得不亦乐乎。听母亲的牛哞叫唤,几腾快跑跟上。
  我与锡哥、牛牯朝东向前,走近河滩野岸,老桥依然跨河连通,通往对岸楼屋排列烟囱高耸的集镇。老河从东山寺水库流来,绕半个大圈,穿越平坦富饶的丘陵地带,由南到北注入东逝的汨罗江。弯弯的樟树湾,曾有古樟树雄壮合抱,河滩平坦,深潭清亮。若遇如此炎热的夏季,水牛困水,黄牛遮荫,放牛娃割草,钓鱼,捉泥鳅,剥菱角,从来便是最繁华的河滩地带。上个世纪70年代,改天换地的英豪壮志,将弯弯曲曲的老河改成高岸长堤的直河。古樟树砍断挖空,连河湾一起被割断,老河填泥改水田,以扩大水稻种植面积,解决饿肚子的吃饭难题。从此长河两岸直立两丈多高,水牛与孩童再也下不了河。
  准确地说,如今只有樟树湾最后一片河滩。数十年光阴,我不知樟树湾如何应对挑战。眼下的现实,春夏雨季的大水不知多少回冲垮河岸,梦想的那片耕田,始终深泥积水,杂草茂盛,樟树湾成为唯一的荒野外滩。牛与人高兴,摩抚河岸新植的香樟树枝叶,踏奔斜坡青草地,走近水池沼泽,追寻牛耕时代的快乐时光。
  还有大水牛赶早,肚子已经吃饱,它躺卧杂草丛中歇个气。野芋头青叶像盾牌一样,四肢潜伏草底,背脊沾满泥浆,鼓鼓胀胀的,如同荒野的乌金矿石,弯弯尖角钻出来。一只通体雪白的牛背鹭,黄嘴巴,黑眼睛,忠诚地守护牛背脊上,捕食令水牛讨厌的苍蝇和虻虫。牛背鹭的警觉似乎提醒水牛,大水牯站起来,粗尾巴左摇右甩,仰起身高头低地开始吃草,泥脚水步朝灯芯草转移。两对牛背鹭,依然像贴身警卫似的跟随它行动,一起走走停停。
  黄牛喜欢沼泽草滩,油绿色或黄绿色草丛满地飘荡,下水池吃吃草,上岸坎歇歇气。我与黄牛婆对眼,它竟然觉得不好意思,轻步迈移地低头吃草,不再追踪我的行动,听得舌头扫荡草叶的轻风。芦苇,茭笋,沼泽水塘高高的丛生植物,或许比稻田有更多的虫草,黄嘴黑尖的中白鹭最喜欢的低洼潮湿地带,它钻藏林中觅食,丛林浓密,大个子钻不过去,轻飘飘地扇几翅膀,翩翩地迁移。两只小鹈从水底钻出来,浮萍、紫萍、眼子菜??浮草朵朵鼓动它们漂浮游玩。睡莲圆叶团团,像青绿的大盖帽遮揽水面阳光,夹杂芡实、野菱浮水植物之间。咯咯,咯咯,哦,黑水鸡夫妻来了,教导幼崽寻食,清脆的鸡鸣声将宁静的晨光摇晃荡漾。
  如此美丽安宁的景象,水中央竹竿尖头有一只金蓝色翠鸟,它也安静地仔细观望,期待捕捉游鱼,我们共享的寂静快乐晨光。不料扑扑声响沿河岸传来,一辆摩托车在樟树湾停下来,自然惊飞白鹭与翠鸟,小鹈一个翻斗觅下水底,黑水鸡全家深藏不见。我来不及招呼,年轻汉子身穿齐胸腰高的防雨水裤,套靴跨跨地直下水边。他俯身水草丛中,一套竹笼钻籁搜拿起来,水淋淋地夹在腋下,复大步向前,接连搜拿出四钻笼,原来是诱捕泥鳅、黄鳝的专业户。每天傍晚沿水塘沼泽投设套笼,天亮后收捞,泥鳅、黄鳝送县城,菜馆、酒店少不了好收成。
  牛牯似乎见怪不怪。
  稻耕的繁忙日子,忙碌辛劳的水牯、黄牯,居然还有空闲,躺卧樟树湾享福。
  先不说耕牛享福,年少记忆中“双抢”,镰刀割禾的汗水,脚踏打谷的扬尘,收稻草,晒稻谷,趁早贪黑的作田方式,现已完全休歇。收割机,割的是谷穗,收的是谷子。谷子归袋,穗草落地,两个轮子围着稻田打圆圈,没有多余的机械劳作,收割速度之快,令种田人家轻松地坐享其成。
  除了育秧、插秧,毛泽东号召农业机械化的梦想,新时代基本实现。
  村上聊天,老辈知道我家历来是甩牛好手,祖父传教大伯,大伯传教锡哥。生产队甩牛,搞集体时最讲究。犁田翻土后,水浸十来天,等禾蔸杂草与底泥腐烂浸泡。第二轮,耙田,铁耙把泥块耙得稀烂。犁田从田中央开犁,中间会一条水沟,栽禾季节有工夫时间,耙田之前再翻犁一次,表土可以完全复原,栽禾土质更好。耙好田,接打蒲滚,把结板泥块彻底打烂搅熟。最后一轮,才是打戗,拉戗平整水田。如此繁重的牛耕,插秧之前还得放水验收,由我大伯检验,看水田整得是否平稳,满田一巴掌平水,不能高坑深凼。大伯没有点头,生产队不计工分,谁甩的牛得加班重来。
  最后的牛耕,如今只剩锡哥他们几个老角儿。水牛强壮有力,耕田比黄牛劲大,调皮,喜欢“摁啊~”“摁啊~”叫不住嘴,犁耙过后,拖着戗蹼平整水田,就像喊着口号唱着战歌飞奔快跑,泥水波翻浪滚特别美丽。看锡哥甩牛,水田的烂泥齐膝盖深,黄牛婆吃力地拉耙耕,一步一步地,又听话,又吃劲,长尾巴老在泥水中甩,左右不停地驱赶叮咬它的蝇虻,泥浆飞溅自然爬上锡哥的裤腿。
  锡哥说,老角儿甩牛习惯了,开铁牛反而吃不消。铁牛的动力太大,田角弯道他们控制不好,人吃亏。不像甩牛,牛颈背套上牛轭,牛鼻子绳一扯,大不了抽它几鞭子,喝叫它几大声,没有不听话的牛。现在年轻后代没人学甩牛,没有谁吃得甩牛的亏。机耕也越来越先进,大铁牛不再翻底犁田了,像磨面粉一般,把稻草、杂草打得稀烂。放水浸泡十来天,铁牛再来耙整两遍,便插秧。小铁牛也可以代替牛,犁田耙戗,照价出租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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