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归来


  只有深深低下头,才能走进上海城隍庙傅家街42弄1号的过道。高度只有临街大门的一半,似乎立刻从大上海来到了一个尺码不同的世界。陈招娣坐在堆满杂物的床上,和一只拴在过道立柜上的猫一起生活。闷热的夏日正午,窗式空调没舍得打开,一架旧电扇呼呼转动。
  4年前,陈招娣的丈夫李如兴在这间生身的平房里逝去,终年67岁。从安徽军天湖劳教农场返回上海后,他的后半生陷入了贫病之中。一份死亡证明书表明他死于多种混合疾病:甲状腺癌、出血和肺部感染。“促进死亡的原因”一栏里,标注他右下肢截肢。他在农场时的同伴们认为,这起源于早年在闽北农场放排、长期浸泡水中引发的双腿脉管炎。
  去世前几年,李如兴的右腿开始溃烂化脓。“医生说,如不一次截完,会顺着腿一路烂上来。”房间里保存着他生前坐的轮椅。他没有养老金,坐上轮椅之后领取每月几百块的低保。2010年癌症发病后,他没有拖上很长时间。
  对于邻居胡定国来说,李如兴只是次第逝去的难友中的一个。每年固定两次的闽北农场旧人聚会,参与者都在减少。这是他们少有的交际。平时,他们大都蜗居在和李如兴家类似的老城区旧屋子里,或是僻处遥远的郊区,目睹生身的城市渐行渐远。不论存亡,这个群体都面临相似的处境:晚年没有养老金。
  这来自一个历史留下的死结:原国家劳动总局1980年发文通知,“文革”后从劳改、劳教农场“清理回籍”的人员,之前漫长的留场就业劳动不算连续工龄。到了社保普及的年代,这条旧文成了昔日场员们难以逾越的障碍。
《归来》剧照

  56年前,和电影《归来》中的主人公陆焉识类似,胡定国和李如兴在政治运动中,作为首批劳教人员去闽北农场。历经大饥荒的生死劫,4年后随整个农场迁往安徽军天湖。在那里,他们和从上海送去的劳教人员严祖佑、商周、郁志敏等数千人会合,再度拓荒垦殖。和陆焉识一样,他们在劳教期满后“留场就业”,在农场度过半生时光,其间包括了整个“文革”。不曾预料,如此漫长的劳动,在后半生会被一纸文件否认,在伤病发作的年龄,无法得到退休的权利。
  此外,在当年的安徽军天湖、白茅岭暨其他劳教劳改农场,还有一大批当年无法返城的场员,在农场演变而成的“社区”里度过了一生。如今他们或可自认比返城的同伴幸运:用一生的离乡背井和艰苦劳役,换来了晚年的退休待遇。

上海屋檐下的外人


  胡定国的家是东刘家弄的一个狭小门面和阁楼,门面里几乎无法转身。上阁楼要爬一架木梯,木梯上还搁着一架电扇。阁楼的内景近似李如兴身后的平房,有限的空间内尽可能地堆满了从五金、碗碟到被褥的各种物品。
  胡定国20岁的儿子在一家网店值夜班,妻子在汉庭酒店保洁。楼下四壁挂满30元以下廉价服装的门面,是这个家庭的重要生计来源。胡定国今年76岁,收入中却没有养老金一项。直到今年5月,他才拿到第一笔千余元的社会基本养老补助。
  从农场回上海以来,胡定国打过零工,做过生意。最多的时候,房子里住4个人,胡定国在楼下打地铺,有时在大街上浇一层水,铺上席子睡,甚至贪凉快去到附近的外滩。
  李如兴和陈招娣结婚时,陈的前任丈夫患肝腹水去世,带着3个孩子。陈招娣说,她接受李如兴的原因是“听他讲故事,同情他的经历”。婚后不久陈招娣怀孕,没敢生下来,在两个月时打掉了。当时李如兴刚从劳教农场归来,父亲过世,母亲和两个弟弟住着这间平房,他没有地方上户。李如兴的人和户口落在了陈招娣家。
  双腿残疾之前,李如兴摆过地摊,卖过服装、小百货和水果,还开了一年多的三轮摩的。陈招娣则在公交车上售票。晚年没有退休金、靠低保和妻子补贴的李如兴脾气变差,喜欢喝酒抽烟,两人时常吵架。陈招娣一直下不了决心离开,“我可怜他,没离婚,不然他一个人死了没人知道。”
  维持婚姻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这间平房。李如兴死后,陈招娣面临和李家大弟的产权之争。一番冲突之后,“政府保护老年妇女”,陈招娣得以在这里继续居住。眼下这间平房的户头上有4个人。一旦动迁,必须分割利益。
  和陈招娣不同,住在吉安路上一处更加狭小房间的郁志敏盼望着动迁,这几乎是他摆脱眼下困境的惟一希望。
  高峰时期,这间15平米的石库门后厢房住过8个人:母亲、弟弟、儿子、媳妇、两个孙子,以及郁志敏夫妇。眼下郁志敏夫妻仍带着一个孙子住在这里。妻子得了癌症,无法走下黑暗陡峭的楼梯,生活需人服侍,夫妻几乎整天只能呆在房间里。房间里没有卫生间,使用的仍旧是古老的马桶,每天倒入并不近便的公共厕所。
  和难友们一样,郁志敏没有退休金,妻子的癌症治疗加大了家庭的压力,“以前结婚时买的首饰都卖了。”郁志敏以前卖过螃蟹,95年因为水产市场被拆而关张。早年的积蓄又在一次投资中损失殆尽。妻子是当年的农场插队知青,得病之后,郁志敏为她办理了伤残鉴定,补交了五千多元买工龄提前退休。但郁志敏自己的事却没有如此简单。
  “60岁那年,我去问劳动局,说叫我自己加金买工龄,要买15年。”对于妻子生病、孩子正在上学的郁志敏,这是一笔昂贵的费用。他从此放弃了拿退休金的想法。这决定了10年后的今天,他只能拿到每月七百多元的低保,以前的数目还要低。
  林钧国的老房子已经拆迁掉,兄弟姊妹7人分割。之后他在淮海中路租了一间房子,和儿子合住,每月要两千多元房租。
  60岁后,得知林钧国无法领取养老金,小20岁的妻子提出离婚。双重打击下,林钧国血压急升,血液冲上眼底,导致血管爆裂,一只眼睛失明。为了拿医保治病,他不得不接受吃低保的现实。在一封情况材料上,他写着“生命不息,上访不止”。
  和众位难友不同,拥有上海市作协会员头衔的严祖佑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在政治案件平反后落实了高校教师工作,可以说是真正归来了。但一次公交车站的邂逅,把他和过去的难友重新联系在一起:骑电动车的商周认出了刚刚下车的严祖佑,人脉广的商周把严祖佑带入了难友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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