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高中生活


  1957年9月,我考进安徽省一所重点中学,开始了三年的高中生活。
  入学伊始,反右派斗争正在深入开展。老师们白天正常教学,夜晚则集中在教工之家参加反右运动。我所在班级位于二楼,旁边楼下平房便是教工之家,面向教室的窗户拉着窗帘,只能遮住视线却遮蔽不了声音。出于好奇,我们表面装作自习读书,其实却在侧耳倾听。教师发言的声音时而高昂激烈,时而低沉迟钝,时而齐声斥喝,时而寂静无声,有时传来一记响亮耳光声,有时响起“扑通”倒地之声,令人胆战心惊。次日白天上课,只见历史老师脚步蹒跚走进教室,物理老师脸颊红肿站在讲台上坚持讲课,不久几位老师消失,换了新的老师上课,据说他们被划为右派送去劳动教养了。心中迷惑,这些老师教学认真有水平,怎么都成了右派呢?
  1958年的春天,第二学期开始,就是开展热热闹闹的“除四害”运动。上课之余,班里的同学分成若干小组,女同学在校内生活区清除越冬蚊蝇,男同学到北校场晒粪场掘地筛出越冬蝇蛹用枯枝干草生火烧死。到了4月,全国城乡统一行动围剿麻雀,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全体出动,白天敲锣打鼓放鞭炮(无锣鼓用脸盆、铁桶等代替)惊飞麻雀,使其不敢落地疲劳而死,也张网放铳弹弓打麻雀;夜晚则用手电筒照射屋檐、树丛捕打,一时间战果辉煌,捕来的麻雀剥皮褪毛油炸红烧成为全民的盘中餐。有一次正在上课,一只麻雀突然飞入教室,一位同学条件反射大喊“快关窗户”,于是全班同学关门关窗扑打,麻雀被抓住了,老师正在教授的一堂课也就这样搅和完了。
  当年9月,高二上学期开课不久,又开始大炼钢铁,同学们走出书斋,学校的操场成为大工地,开始土法炼铁。每个班级就地挖坑砌灶,用坩埚炼铁。大家连夜去40公里外的淮北烈山背焦宝石(耐火土),每人背上二三十斤,当夜返回,路上疲劳困倦边打着盹边踉踉跄跄前行,走着走着绊了一下,碰到前面同学背上才惊醒,继续半睡半醒状态行进,回到学校,东方已泛鱼肚白。白天在瞌睡中上完课,晚上到炼铁工地炼铁,炉中底铺木柴,上放焦炭,中间安放坩埚,内装炼铁原料,点火后,同学们轮流拉动风箱,火苗把坩埚烧得通红,坩埚内原料化为红色的高温液体,两位同学抬起坩埚,倒进砂型中冷却后,打开砂箱,一块马蜂窝状深蓝色块状物呈现在眼前,说是“海绵铁”。很快,全校各班的“成果”集中在一起,堆成小山一样,却是废品一堆。
  之后,停止土法上洋法,建起若干个小高炉,一班同学停课分成备料、运料、炉上投料、炉前观火、翻砂等小组,分日班、夜班炼铁,因为电力不足,常常停电,炉内结块,掏出来一堆似铁非铁的黑疙瘩,最后的处理不得而知。
  1958年10月,县里各行各业都要种试验田、搞“丰产方’,学校也不例外。我们这些学生到校农场试验田劳动,深翻土地达1米,把生土翻了出来,把勤工俭学晒的大粪干埋进去,覆上土,搞密植播种,拌上药的麦种每亩播下70至100斤,麦苗密如马鬃,以后收成如何可想而知。
  1959年春天,中共安徽省委要求“旱粮改水稻,淮北变江南”,把地里正在生长的小麦犁掉,改种水稻,学校暂时停课,同学们的任务是“活稻田”。男女同学来到城北农村,走进齐腰深的水田里,站在小腿肚深的淤泥上,排成队,手拉手,吃力地来来回回蹚,溅起的泥浆落得大家一头一脸,水分蒸发后,一个个都成了“三花脸”。因为是“漏风土”,头天踩过的水田,第二天水便流干,再放水进去,我们学生再次成为“活稻田”的主力,如此重复,整整忙了一星期。之后,水稻是否栽种成功,收了多少稻谷,我们付出的是不是无效劳动,就无权过问了。
  秋季开学,升入高三。学校说,上届高考录取率全国第二(第一名福州一中),你们这届高考要夺全国第一。莫名其妙地切断了大家与校外的联系,封闭在校主攻高考,春节也不放假。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学生定量的口粮却由每人每月34斤削减为29斤。大家困惑:全国粮食高产“卫星”频频上天,农业大丰收,为什么还扣我们的口粮呢?学习夜以继日很紧张,肚皮却不争气,总是咕咕叫着“抗议”。大家饥肠辘辘,一天天萎黄消瘦下去,有的同学慢慢浮肿起来,感觉秋天太冷、寒冬太长。
  1960年4月的一天,学校突然召集毕业班的学生开会,会上校团委书记宣布邻班一位同学(安徽省濉溪县人),违反纪律,偷偷回家,回校写了一篇“反动”作文《坟》,文中写有“我偷偷回到家里,村边的土地上堆起一座座新坟,好像刚出笼的一屉屉馒头”言论。听后大家都非常震惊,农村真到这种地步了吗?随后县公安局的人宣布将“反动”学生逮捕,戴上手铐,将其带走。之后,失去了这位同学的消息。
  高考结束后,学校不准大家回家,留校劳动,口粮不足以果腹,食堂天天炒甜菜叶,导致同学上吐下泻不止。直到8月中旬才发给录取通知书,党员、学生干部等积极分子,即使成绩很差,大都录取清华、北大等名校,部分思想落后、家庭一般的进入次一类高等学校,一些家庭出身地主、富农或有海外关系等背景者不予录取,榜上无名。原来学校早已内定了大家毕业后的“生死”。
  留校劳动中,团支部书记将一封拆开的信交给我,他说是在学校扣留的信件中发现的,已被拆开,于是偷出来一看,“伯母(我的母亲)去世了”。听后如雷击顶,归心似箭。
  回到宿县农村家中,只见原本身康体健行走无须拐杖的奶奶面黄肌瘦,卧床不起,由唯一在家的三哥服侍。三哥告诉我,母亲和我的3个未成年的侄女在青黄不接时节先后成为饿殍。二哥的大女儿春节前饿病而死,三女儿死去数日还藏在家中,这样二嫂可以从大队食堂多领一碗清汤;三嫂的女儿嗷嗷待哺,无奶的三嫂只能以唾液给她吮吸,眼看着不足一岁的孩子在怀中夭折。全村1600余人,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700多人。父亲被姐姐带着出外逃荒讨饭,不知去向(1960年9月父亲还家,见我母已逝,极度悲伤,9月18日离世;奶奶因失去最后的精神支柱,10月18日西去)。
  8月29日,我离开农村,准备去录取的大学报到,走到离家25里的路町被一伙人拦住,说我是“盲流”,且不容分辩,扣下我的行李(几件换洗衣服),拉去大田拔草。在烈日炎炎下,跟10多人蹲在豆地里劳动,中午送来稀饭(麸皮煮的,清水浑汤),每人两碗,只能解渴,不能充饥,昏昏沉沉,坚持到傍晚,放本社“盲流”回家 ,我非本地人,问我有无本地亲戚,我没有把握,试着说“征莲”(我的表姑,原安徽省书协主席李百忍妻子)。他们说,你认识她?我点头。于是带去,果然是表姑。时任公社妇女主任的她见是我,忙亲自擀面给我吃,饥肠辘辘的我似乎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饱餐过后,带着归还的行李,辞别表姑,连夜步行30里,登上南去的列车赴大学报到。
  我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在迷惘中度过。直到如今,虽过古稀之年,对经历过的事情有的似已清楚,有的依然迷惘。但无论如何,心里一直不希望如此反复折腾下去。
  [作者系安徽省宿州市政协原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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