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有个全才妈妈，套用一句时髦话：她是史上最能干的妈。 小时候，远在酒泉当兵的爸爸一个月挣40几块钱，除去给奶奶10块，能寄回来的全部家用不过30元而已，妈妈就用这30块钱，打点一家四口的衣食住行，从来妥妥帖帖，没有让我们不体面过。秘诀就在于：她什么都会做。
饭自然不在话下，南北风味都难不倒她；家俱也是自己打，那年月还没有混油这一说，她无师自通地用三原色漆调出正宗的红木色，刷在自制的木器上，再上几遍清漆，漂亮得跟天价真红木一样；衣服自然也是，从贴身的小内衣到繁杂的蕾丝裙子，哪种款式都能信手拈来。
我在穿衣打扮上全权托付给妈妈，懒得自己动脑筋，她给什么我就穿什么，妈妈也从不让我失望。
记得刚工作时去外地出差，一时兴起淘回一块翠绿底子大粉花的土布，其“纯朴”程度把同行的同事惊得直叹气：“抽疯了！这么土的东西能做什么，做被面都没人要”。
妈妈拿去比划了又比划，裁成一件齐腰的小褂，中式立领，肥肥短短的直腰身，袖子倒是长过手腕；再用闲置的黑鞋带盘了三颗菊花扣装在领口、腋下、肩侧，那块扔掉都嫌费力气的土布立刻变身成了一件妖娆的小袄。
知道穿上什么效果吗？惊艳！把我本来的中上之姿衬托成了气质独特的美女，倾倒半城适龄男青年。
2、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济南，找到了心爱的人，有了自己的家。
大约每过两个月，我就要回一趟娘家，说心里话，不是那么想念爸爸妈妈，大半为了打点自己的应季衣衫。在家那两天，通常是第一天上街买布设计样式，第二天妈妈快马加鞭赶一天，晚上我拿着刚“出炉”的漂亮衣服美滋滋地坐上回济南的火车，如果衣服式样比较复杂的话，妈妈要熬到很晚才能睡。
妈妈年纪一年比一年大，眼睛开始花，穿线都对不准针孔，做活越来越慢，常常赶不及让我带上火车，下次回来的时候，往往已经过了穿那件衣服的时令和心情。
我只好像别的小白领一样，捏着并不鼓胀的荷包去淘那些名声大过内容的“名牌”，穿出去，千人一面，瞬间湮没在人群里。回到家，妈妈捏着衣角心疼地嚷：“这条裙子2000多块钱？真没天理，买条裙子还不得啃一个月咸菜？”
第二天，妈妈让我陪她上街去买电脑，我开玩笑地说：“老妈，组装电脑也要三四千块钱哦，而且那是个几百瓦的大家伙，上网装宽带也要不少钱，按你和老爸省吃俭用的生活标准，跟多养一口人一样，还不得心疼死！”
老妈宠爱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不常说‘钱花了再赚’，这叫有其女必有其母。”
我乐了，还真是个与时俱进的老太太。
一周后，我的QQ提示小喇叭嘀嘀地叫起来，居然是老妈要求通过验证的信息，网名就叫“眉她娘”。我笑：“妈，上网还叫这么老的名字，干脆改叫‘眉娘’或‘媚娘’吧。”
老妈笑：“死丫头！妈看你买那些败家衣服太费钱，脸都累得瘦成一条了，心疼你才买的电脑。我已经学会怎么用了，咱俩以后可以随时商量衣服式样，或者你画出图传过来，我提前做着，等你回来直接拿走就可以了。”
我的眼睛湿了，原来，时髦老太太是这样炼成的。
3、
妈妈真老了，过了65岁，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姐姐们埋怨，妈妈为了给我做衣服逛街买布买配饰，去一次回来累得饭都吃不下。我又那么挑剔，做工装饰错一点都不喜欢，每次给我做一件衣服把老妈累得好几天缓不过来。
那怎么办呢？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在妈妈的协助下“拉风”惯了，花别人几十分之一的钱成就绝不撞衫、气质独特的美丽，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所以我装糊涂，什么也不说，照常与妈妈在视频上讨论衣服的款式风格，只在每次回去的时候，多带一些保健品，自欺欺人地以为达到了某种平衡。
2006年，老公获得了去美国做交换学者的资格，我也可以随行。我兴奋极了，把儿子送回婆家，又火速给妈妈下了一批衣服的“定单”，自己在这边快马加鞭地跑手续。
那天老爸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说：“丫头，你的衣服能不能在济南买买算了，你妈眼睛不舒服，做得实在费劲……”还没说完，话筒就被妈妈抢了去：“别瞎说！看吓着孩子。小毛病，不碍事，别听你爸的，我正做着，肯定误不了你出国。”我想阻止妈妈干下去，可是想到买衣服时的辛苦，又一转念，我走后妈妈一年不用做衣服，有的是时间休息，所以狠狠心地闭了嘴。
等回家拿衣服的时候我才发现，妈妈的一只眼睛已经快瞎了。她的左眼角膜上长了一块息肉，正好在瞳孔的位置，发展速度非常快。医生让她尽快做手术，可她怕耽误我出国，一定要坚持给我做完衣服，还嘱咐爸爸姐姐对我隐瞒病情。
我守着那堆绝美霓裳追悔莫及。不知道妈妈是怎样在一片模糊的世界里摸索着完成这么浩大的工程，女儿的漂亮开心那么重要吗？甚至可以用牺牲一只眼睛来换取。而我除了把她当成免费衣橱，又回馈了多少真心的关爱？
4、
我取消了去美国的计划，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妈妈住院手术，切除角膜上的息肉。
天天守在妈妈病床边，我发现，这么多年来妈妈一直在不停地做衣服，全是我们的，自己竟然没有一件合体的衣服。
妈妈老了、瘦了，曾经诱人的美人肩现在变成了单薄狭窄的溜肩膀，也像一般的老年妇女那样，中段向外膨出，成了典型的枣核身材。妈妈身上穿的，是姐姐们从街上淘来的老年服装，松松地挂在身上。形和款是谈不上，连最基本的合身都做不到。
我把妈妈用了40多年的“飞人”牌缝纫机搬回济南。
我远没有妈妈那么心灵手巧，踩一条直线都难，妈妈手底下乖宝宝一样的缝纫机到了我这，像一只发狂的小松鼠，毫无章法地乱跑，底线和面线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我用右手给缝纫机飞轮加助力，左手固定布料，脚下就忘记踩踏板，记起踩踏板就忘记给飞轮加助力，手忙脚乱间一不小心，机头上的缝衣针把食指穿了个透心凉。
我吓得尖叫起来，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倒转飞轮抬起针，把手指拔下来。
血汩汩的，我痛得眼泪扑簌簌地掉，疼得抱着指头在屋里乱跳。突然想起妈妈曾经说过，她是4兄妹里的老幺，父母哥姐都疼爱，备受娇惯。那么我这个过程，妈妈也曾有过吧？爸爸不在家，妈妈一个人带着3个孩子，生活所迫，为了省钱不得已学会了各种DIY，由一个娇娇女变成了无所不能的母亲。
我终于把缝线踩成了直的，虽然针脚还时大时小，好歹能把布片连成衣服了。
我选了一块蓝白相间的条纹褶纱，估量着妈妈的身材做了一件简单的背心裙，回家的时候带了回去。
妈妈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虽然穿上就像披了一件床单，但她天天穿，穿得兴高采烈，逢人便说：“我闺女给我做的！现在的孩子有几个会做女红的，我闺女就会，我闺女什么都会干。”
5、
我真的什么都会了。
我用丝光线和大头针在粗帆布上绕出一幅扬帆远航的巨轮，挂在妈家的客厅里，很有艺术品的气息；捡回园林工人锯下的柳条，编了一个盛杂物的小筐，放在妈妈常坐的沙发边放随手取用的东西；收集火柴盒粘成一套袖珍家俱，贴上木纹纸摆在书柜里做装饰；在妈妈家的客厅墙上，彩绘一朵朵桃红色的大花美化家居……我像当年的妈妈一样，无所不学、无所不会。
最常做的就是给爸爸妈妈做衣服。妈妈跟我在视频上聊天，经常非常“忌妒”地说到院里某老太太有一件什么样的衣服很好看：“你一定要给我做一件，要比她还漂亮。”
我笑着答应，立即上街买布、裁剪、缝纫、出活，两三天后快递寄回去，妈妈就穿了在视频上摆POSE给我看，说穿着去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好多人看她，羡慕得不得了。
看着妈妈孩子一样的笑脸，我心里有一种叫幸福的东西慢慢流淌。妈妈，女儿愿意永远为你做衣裳。（责编/诗坤shikun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