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野史材料探入“文学现场”】探现场

  “回到文学现场”这句话究竟起于何时怕是需要加以考证的了,它最初的用意无非是为从头审视以往的文学提供一个结实的起点。研究文学史,原是一件需贴近已逝的事物去触摸故人灵魂的工作,但受各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我们对历史是多么地隔膜呀。六斤和七斤嫂和九斤老太的难以互相沟通,从来如此,于今为烈,因我们遭遇了一个大拐弯的时代。比如不了解汉字繁简历史的人,会很轻易将简体字问题完全归之于政治,忘掉了我们宋代人就写简笔,林语堂的《论语》当年便公布过手头字方案(手头字者,日常顺手写的简字也)。晚间的电视剧里,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人会满嘴“牢好”“牢好”说个不停(那时有“交关好”、“邪气好”,就是听不到“牢好”)。有一位青年学者读了我的《戴着枷锁的笑》之后,曾对我说,想不到你那时候也那么“左”!我初听不免生出一点点委屈。因他说的“那时候”,其实已是20世纪80年代前期,人们心有余悸的阴影虽还在头上罩着,“解冻”业已开始。在我所处的学术环境里,一切皆要重新打量的趋向各处萌动,我那个集子自然也留下了痕迹。“左”耶“右”耶?很难说清。不过这种细微的差别,是要真正进入历史境地才能感悟得到的。
  研究现当代中国文学的人,要进入“现场”会有许多方便之处。毕竟这段历史过去时间不长,有了古代无法想象的众多历史沉积物可寻。除了我上一篇“石斋语痕”提到的文艺年鉴、文学大事记外,期刊、报纸、单行本的出版花絮,作家自传、书信、日记、笔记里的隐秘部分,当事人回忆的旮旮旯旯儿,甚至耳食的说之者曰有、亲践者或拒或迎且流布久远的传闻,一些入不了正史的杂七杂八的材料,都可发挥出助你进入“现场”的效用。我们读茅盾给《小说月报》写的一则则《海外文坛消息》,施蛰存编《现代》草写的一期期各种名目的《编后记》如《编辑座谈》、《书与作者》、《社中日记》、《编者缀语》,读沈从文和他的学生萧乾编《大公报》“文艺”副刊所写一栏栏的《废邮存底》(后来部分印成书籍),见到叶圣陶为开明书店的作家新书写下的一篇篇广告,都可以实实在在了解到那个文学时代的人情关节和文化氛围,都不妨看做是文学野史的一部分。
  1931到1932年间的上海,有一种杂志叫《文艺新闻》的,就留下了当年文坛的各种面影。可惜它被封闭后,类似这种带有大量史料容量的文艺报刊很少能够存活了,因而弥足珍贵。我举出它在1931年6、7月用5期登载的《作家绰号一览表》(最后一期改为文学戏剧社团绰号表),来看看这些别致的资料对我们今日了解那段文学史有什么用处。这不是《水浒》好汉们的泼辣绰号,也没有赵树理笔下农民绰号那么富有生活趣味,却是用作品给它们的作者(社团)所起的别名。现照录如下:
  作家绰号一览表(以各个译著名称为题)
  某日某某等数作家聚于某处,谈到作家们的绰号,于是即以各个作家所译著的书名,分别的配合其各个的生活、思想、行为、地位以题其绰号;兹为摘录如下——(恕不加详细说明)
  鲁迅——苦闷的象征 茅盾——追求 郁达夫——迷羊 夏丏尊——棉被 樊仲云——烟 傅东华——饥饿 许钦文——若有其事 林语堂——Littale Cratic 周作人——雨天的书 丁玲——一个人[的]诞生 郭沫若——漂流三部曲 张资平——靡[糜]烂{1}
  作家绰号一览表(以各个译著名称为题)
  胡适之——白话文学史上卷 胡也频——光明在我的[们]面前 柔石——一个伟大的印象 冯铿——虹[红]的日记 殷夫——伏尔迦的黑渊 陈学昭——倦旅 孙福熙——巴黎捞针 陈望道——断截美学 汪馥泉——初夜权 王独清——圣母像前(欢迎此类投稿){2}
  自十三、十四两号发表作家绰号后,兹接读者伴云及白玲等来稿,特选刊于后。
  刘复——何典 闻一多——死水 西滢——闲话 周全平——残兵 叶绍钧——倪焕之 刘大杰——支那女儿 叶鼎洛——未亡人 沈从文——不死日 叶灵凤——女娲氏之遗孽 巴金——灭亡 凌叔华——女人 膝[滕]固——迷宫 冰心——寄小读者 章衣萍——枕上随笔 金满成——花柳病春 冰莹——革命化的恋爱 东亚图[病]夫——鲁男子 赵景深——国外文坛消息 徐霞村——嘴上生花的人(待续)③
  戏剧家绰号一览表(以各个之著作导演之剧本及表演角色为题)
  自作家绰号一览表发表后,接到若干热情读者的此类投稿,谨先将戏剧家们的绰号登出,不日且将有各社团的有趣味的绰号 表。
  丁西林——一只马蜂 洪深——冯大少爷 田汉——屋上狂人 欧阳予倩——屏风后 马彦祥——戏剧家之妻 余上沅——国剧运动 赵太侔——??? 向培良——生的留恋与死的诱惑 熊佛西——洋状元 陈大悲——红花瓶 袁牧之——贤一郎 陶晶孙——木人剧 王平陵——跑龙套 左明——小丑 陈凝秋——南归{4}
  自作家绰号发表后,接到许多读者来稿,可惜重复的太多,不能都披露出来。现在把文学戏剧团体的绰号刊出,(以各个所演的剧本或所出的书籍为代表)以后请停寄此类投稿。
  新月社——人权论集 创造社——洪水 文学研究会——灰色的马 沉钟社——昨日之歌 未名社——莽原 狂飙社——弦上 语丝社——杂感 幻州[洲]社——上部、下部 广东文学研究会——你去吧! 万人社——文丐论 狂飙演剧部——战士的儿子 南国戏剧部——未完成的杰作 戏剧协社——少奶奶的扇子 辛酉剧社——狗的跳舞 复旦剧社——寄生草 艺术剧社——西线无战事 联合剧社——可怜的裴加 北平戏剧学院——模特儿 广东戏剧研究所——金瓶梅 大道剧社——街头人 山东实验剧院——(不可思议注){5}
  无须多做解释,这份材料本身的信息量就够大。《文艺新闻》是具有左翼外围色彩的一种杂志,它连载作家绰号,最初恐怕只是为求版面生动,扩大影响,但也隐藏了部分思想政治动机。在鲁迅、茅盾、郭沫若、丁玲、陈望道之下,第二份名单中便不动声色地露出“左联五烈士”中的胡也频、柔石、冯铿、殷夫等四位的名字,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如果按文学实绩算,冯铿本登不上去,这是一种特殊的纪念方式、抗议方式。另一方面,从全部名单中左翼作家和非左翼作家的比例看,左翼只占三分之一,并不为多。非左翼的作家如周作人、胡适、林语堂、夏丏尊、闻一多、陈西滢、沈从文、凌叔华、冰心、章衣萍、丁西林、熊佛西、陈大悲、王平陵等,其中包括新月派、开明派、京派、海派、独立的民主作家、民族主义文学作家,毫不拘谨地展开了各色各样的创作个体和群体。这名单暗含左翼文学青年的观点和角度,显得较为隐蔽。像胡适的作品所举是《白话文学史》上卷,既突出他提倡白话的功绩,也有暗讽他“擅长”写半本书的味道。林语堂列的是Littale Cratic(小评论,小品文),他当时在英文《中国评论周报》上开小品专栏,用洋文正道出他的外来风貌。刘复(半农)不提他“五四”时期打过的硬仗,不提他《新青年》时代写的杂文、白话诗,甚至不提后来为之献身的实验语音学,而拎出他新近发现、校点的《何典》,可见在人们眼里他落伍了。但总体上,所涉作家并不存在关门主义倾向。到了第五份名单载毕,在定型的左翼非左翼殊死斗争的图景之外给了我们一种平缓的、宽大的视角。即便是今日看去,也足可补一般文学史记述之空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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