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回顾了黑人英语这个学术话题在美国学术界的沉浮变迁。文章首先梳理了问题的出现与发展，其次总结了针对黑人英语定性的两种相互对垒的学术观点，接着分析了影响该话题发展与问题的社会背景因素，最后指出学术本身也是美国社会的一部分，学术研究能够影响社会，而社会的变迁也同样影响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学术的发展。
关键词： 黑人英语 标准英语 黑人英语学术研究
从语法、语音和词汇三个最基本的语言学角度来看，存在于当今美国的黑人英语与我们通常称为“标准英语”的白人英语都存在着一些显著的不同，呈现出许多自身鲜明的特征，并被众多的学者所指出与研究。（于崇洛，1998；廖采珍，1994；方久华，熊敦礼，2003；张雅如，1996）这一不争的事实向语言学家们提出了一系列最为基本的问题：黑人英语与白人英语的关系是什么？如何定位黑人英语？它的起源是什么？它对白人英语有何影响，等等。实际上，语言学家对这一现象的关注由来已久，早在20世纪前半叶，就已经有学者提出了“黑人英语”的概念。（Krapp，1924；Johnson，1930）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努力并未顺理成章地演绎出黑人英语的学术定位。有趣的是，关于黑人英语研究的兴衰沉浮已经超出了语言学家的范围，成为管窥美国政治、社会、文化与历史、特别是黑人在美国社会当中地位变化的一个缩影。
一
关于美国黑人英语的来源问题，在20世纪前半叶有着多种说法：韦瑟（Richard Walser）在一篇论述十八世纪戏剧黑人用语的文章中提出黑人英语是由剧作家们人为创造出来的；小麦克戴维（Reven I・McDavid Jr.）认为它是黑人专门给白人主人和老板看的一种“外饰”，而一旦白人在场，这种“外饰”往往又会脱落下来；还有人认为生理因素决定语言差异，黑人英语是由于非洲人的“厚嘴唇”造成的；另一种较为引人注目的说法是“迁徙说”，认为美国英语的所有语言形式都是由英国的方言“迁徙”而来，黑人英语也是如此；此外，门肯（H.L.Mencken）则坚持黑人英语是为黑人乐队化装演出而由歌曲作者们创造出来的，直至美国国内战争时期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在此之前，它只是一种含混的、人造的、莫名其妙的语言。凡此种种，无不反映了强烈的种族主义色彩，其中隐含着白人中心论和对黑人的极端轻视。因此，尽管不乏学者对黑人英语进行专门研究，但当时语言学界主流观点仍然认为美国黑人英语源自英国，如果谈到与白人英语的不同，主要原因也是因为黑人所接受的教育程度较低及由此对标准英语“误用”而出现的一种英语方言而已。（Kurath，1949）
上述种种定论均显示出无视黑人英语的独特性，更是对美国黑人英语起源的极端简单化。1949年，语言学家特纳在研究流行于南卡罗来纳和佐治亚等美国南部地区、隶属克里奥语言①的一种被称为嘎勒语的方言时，发现它与非洲语言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Turner，1949）这一发现显然具有重大意义，本应成为黑人英语起源研究的新契机。然而，由于当时黑人地位低下的社会现实，这一问题仍然难以冲破整个社会限制的藩篱。这种现象被有的学者概括为“黑人没有过去”的神话。（Herskovits，1941：2）
神话的破除是20年后在美国蓬勃兴起的民权运动，它为黑人英语研究带来了新的转机。借助特纳对嘎勒语的研究成果，在60年代后半期崛起了一批被称为“克里奥主义者”（Creolist）的语言学家群。他们坚持嘎勒语是加勒比地区的克里奥语与不属于克里奥语的大陆黑人英语两者间的一个桥梁，指出嘎勒语与一种直至18世纪末遍布美洲大陆、被称为“种植园克里奥语”（Plantation Creole）有着诸多相似的特点，由此断言现代黑人英语正是从这种逐渐非克里奥化（decreolization）的过程中演变而来的。（Dillard，1964；Bailey，1965；Stewart，1971）正如史迪华特在他的著名研究中所言：“在那些沦为大西洋奴隶贸易牺牲品并被贩运到‘新世界’的非洲人当中，大多数人看到有必要学习某种形式的英语。几乎无一例外的，他们所学到的英语是一种洋泾浜式的英语。这种英语被建制得非常之好，完全构成了英国殖民地黑人奴隶之间的主要交流工具，并被作为一种克里奥语言在‘新世界’黑人奴隶中代代相传。对这些黑奴的后代来讲，它就是自己的母语。”（Stewart，1971：448）
但是，这种定论却不能解释这些被分散贩卖到美洲各地且互不往来的黑人奴隶所使用的英语却拥有一些共同语言特征的问题。为了解释这一现象，史迪华特等人经过大量研究，最终发现这种流行于“新世界”洋泾浜英语的真正起源不是“新世界”的白人英语，而是非洲西海岸的奴隶工厂。绝大多数被贩卖到“新世界”的黑人奴隶的英语都源于此处，为了生存，他们在西非奴隶工厂里最终学到了一种混杂化的英语。虽然有关西非混杂英语起源问题至今仍有争议，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它早在奴隶贸易时代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许多奴隶被掠出非洲之前，或者在被运往美洲的途中，以及抵达美洲后的最初经历中，就学会了这种混杂英语。因此，许多非洲的特殊用语在黑人语言中幸存下来，有些用法至今仍然存在于各种黑人方言之中。譬如，西非语言里否定词表达肯定意义的用法至今仍出现在美国年轻黑人的口语中。在美国未被同化的少数民族杂居的环境里，这种西非混杂英语又汲取了美洲印第安语、西班牙语、法语甚至混杂汉语等少数民族语言，在新大陆的背景下，在美国黑人文化与社会组织的演变中，这种肇始于非洲西海岸的黑人英语逐步走向“非克里奥化”，并最终发展成今天独具特色且与白人英语存有许多明显差别的现代黑人英语。（Stewart，1971：451-452；Mutt，1984：90-96）
以史迪华特为代表的这批语言学家不但揭示出黑人英语与白人英语的种种差异，而且还提出了各种英语分支并不单纯起源于英国地区方言的推论。实际上，正像西印度群岛英语一样，美国黑人英语可以追溯到一种以奴隶使用的混杂语为基础而形成的克里奥式英语。这种英语可能来自非洲西海岸，在非洲西海岸各种语言的基础上，吸收了部分葡萄牙语词汇，逐渐变成一种富有浓厚非洲色彩的混合语，而不是直接来自英国。从十六世纪中叶起，大约一个世纪里，混杂英语被广泛应用于奴隶贸易中并广为传播，著名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在《雅克上校》、《鲁滨逊飘流记》等小说中都使用了混杂英语。在《雅克上校》里，他用了10页篇幅记录了弗吉尼亚的非洲奴隶使用的混杂英语。伴随着史迪华特的研究，迪拉德在1973年出版了《黑人英语》，该书的问世引起了美国公众对黑人英语体系的关注。承袭史迪华特的观点，迪拉德同样断言黑人英语脱胎于西非混杂英语，其语法
结构与功能均来源于非洲传统文化和奴隶贸易过程中进行的社会调整。（Dillard，1973）
二
将黑人英语的起源直接拉回非洲并非无中生有，但这一说法显然不能打消反对者的疑虑并推翻他们的理论。正如一位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60-70年代是一个黑色的年代，“致力于在非洲找回黑人的根”的非洲起源是这一社会政治背景的产物。（Spears，169-179）在这一背景下，20世纪80年代以来，围绕黑人英语的起源问题，学术界不但没有形成认识上的共识，反而逐步演化成了两个针锋相对的派别：一派依然是“克里奥主义者”，坚持强调黑人英语的非洲起源，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他们甚至拒绝黑人英语的提法，以“非洲美国英语”（African American English，简称AAE）取而代之。他们的观点以姆弗威尼为代表：“AAE的语法最终与（西）非语言的共同特征有关，而这些西非语言又是大西洋混杂语和克里奥语（Atlantic pidgins and creoles，简称PCs）的语法起源。”（Mufwene，1992；Mutt，1984；Smitherman，1984）
另一派可称为方言派（Dialectist），他们承袭了黑人英语源于英国的老观点，认为它只不过是英语的一种不同方言或口音而已，指出黑人英语与克里奥语的现象并不一样，因为即便是在美国南部，大部分地区的白人比例仍然高于黑人，“在佛吉尼亚、马里兰以及北部一些州，黑人奴隶从来没有从他们白人主人的生活和工作中分离出来，……因此，不管‘黑人英语’是否最初起源于一种克里奥语，他们绝难以为继。当今，在非洲嘎勒的黑人语言中发现的克里奥语痕迹肯定还有他说。”（Cassidy，1986：30-37）而爱伦尼在对非洲语言和美洲语言的对比研究中，干脆质疑黑人英语与嘎勒语的关系，断言与其他克里奥语相比，黑人英语与西非语的关系“颇为单薄”，或许“至少在语言类型上认定它们与欧洲主流形式相关联更为合适。”（Alleyne，1980：14，18）
当然，并非所有的学者都愿意选择上述两种分庭抗礼的观点。实际上，早在克里奥主义者的鼎盛时期，沃弗莱姆就指出关于当代黑人英语的起源，并不能以非洲和英国进行简单的两分，即要么源于克里奥语而接近西非语言，要么源于英语方言而与白人英语相似，恰恰相反，“亦有可能是黑人英语源于英国方言，而美国社会及地域种族分离的环境造就了它与白人英语的不同；另一方面，也可以认为它源于一种克里奥语言，但又彻底与美国南方语言的特点紧密结合以致于难以区分。”（Wolfram，1971：142）史内德尔也反复指出自从黑人定居美洲大陆以来，语言的实际变化并不止是方言同化（dialect assimilation）和克里奥化两种现象，而是“在这两种极端中还有大量的过渡阶段”，因此，他也明确反对将黑人英语的起源进行笼统的两分。（Schneider，1990：106）
在上述学者的影响下，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黑人英语研究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新一代的学者不再纠缠于上述的简单两分，而开始进行更具学术性的实证研究与分析。例如：两位语言学家搜集编纂了一本《黑人英语与克里奥语中的动词形式》，通过动词的变化，全面探讨了两者间的关系。（Edwards&Winford，1991）另一位学者以be动词形式的变化为个案，对黑人英语的起源进行了大量的专题研究，并写出了一本专著，他没有提出盖棺定论似的结论，但是却向克里奥论与方言论提出了挑战，他在文末留下了一段颇有意义的话：“应当采取一个全新的起点，将AAE作为一个独立的体系进行研究，因为我们还不真正了解英语与英语PCs的历史渊源。而只有明白了这两种体系的结构，才能对之进行比较和作出判断。”（Ewers，1996：241）
三
关于黑人英语的起源，本不应是一个存有如此长久和尖锐争论的问题，之所以在美国长久不衰并被反复炒作，根本性的问题在于学术之外的美国政治与社会背景的变迁。在民权运动之前，黑人英语基本上不构成一个语言学界的严肃问题。它曾被赋以各种不同的名称，如黑人洋泾浜语（Negro Pidgin）、黑人克里尔语（Negro Creole）、黑人方言（Negro dialect）、黑人英语（Negro English）、非标准黑人英语（No-standard Negro English）等，都显示了整个社会对黑人的歧视。在此背景下，即便是特纳这样优秀的语言学家发现了黑人英语与非洲相互联系的重大线索后，黑人英语的起源研究仍然没有走入正式的学术殿堂，成为相关学术界的关注话题。
随着50―60年代民权运动的蓬勃发展，黑人的地位及黑人英语的学术地位才逐步得到改观。但引起这种变化的直接原因依然不完全是学术界的贡献，更多的是民权运动带来的影响。其中一个最重要的事件是“马丁・路德・金小学案件”。美国密执安州的安阿勃市（Ann Arbor）有一所以马丁・路德・金命名的小学，该校以白人子女为主要生源，黑人学生仅占全校学生总数的13%。有趣的是，这些黑人学生的家长发觉孩子们上了几年学后功课越来越差。校方也承认这一事实，却将原因归咎于这些孩子智力低下、行为不轨和情绪失控等。但其中几位黑人学生家长对此持有异议并向法院控告小学，指责校方对黑人孩子的处理方式丝毫没有考虑到种族及语言背景，因为这些孩子说的是一种称为“黑人英语”的方言。这种方言与学校老师所操的白人英语大不相同，以致构成了语言障碍，影响了学生的成绩，而不是孩子的智力问题。由于证据不足，法院未做出合理判决。这一事件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语言学界的争论，黑人英语的研究热潮也由此开始。一些黑人英语专家仔细审阅了该校的试卷，发现老师把学生中最富于黑人英语特色的话语一律作为错误处理，这是学校在教学过程未能考虑黑人英语特点的最强有力的证据。还有语言学家们将孩子的日常言语进行录音整理，并与美国各大城市的黑人英语进行比较，发现了一些不同于白人孩子的特点，例如，这些黑人孩子在名词后面基本不用所有格的“’s”，如My momma name is Annie，and my daddy name is James.他们由此推断：假如这些黑人孩子讲的是黑人英语，而黑人英语合法存在，那么，这些黑人孩子所讲的语言就不应该被看作是错误的语言，学校对黑人孩子的歧视就是错误的。在这些证据之下，当地法院在1979年重新作出了有利于原告的裁决。（关于该事件的详细讨论，可参见美国著名语言学家William Labov1982年的一篇论文。）
这一裁决在法律上是有利于美国黑人儿童的，但在民权运动社会大背景下，这一事件大大夸张了黑人英语的独特性，从而也将黑人英语的学术研究推向极端。至此，美国黑人英语的研究不但一改过去门前冷淡的场面，迅速成为语言学界炙手可热的时髦话题，而且在黑人英语的起源问题上，“非洲之说”也似乎成为盖棺定论。尽管90年代以来的学术研究有了新的发展，但美国黑人英语起源的问题仍然难以摆脱民权运动和“政治正确”的影响。实际上，直至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这种学术过分强调黑人英语独特的事件仍时有发生。1997年，美国语言学会正式公布决议：被称作“非洲裔美国黑人土语”或“非洲裔美国黑人英语”等名称的语言变体，同其它的自然语言变体一样，具有系统性和规律性，将这一语言变体冠以“俚语”、“懒惰”、“有缺陷”、“不符合语法规则”、“烂英语”等名声，不仅是错误的，而且也是降低自己身份的做法。
四
如果说黑人英语在民权运动之前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那么它在民权运动后的美国却享有了太高的地位。如果说民权运动前是一种“黑人没有过去”的神话，那么民权运动后的美国社会似乎又进入了一个“黑人英语不是英语”的神话。美国黑人英语这种“从奴隶到将军”的演变反映了学术研究难以脱离政治与社会背景而独立存在。实际上，像其它的任何学术问题一样，关于黑人英语起源的学术研究既有其内在理路的发展，也存在着不可忽视的重大外缘影响。这两种力量有时相辅相成，有时背道而驰。但只有同时认清这两种因素，才能真正理解与把握黑人英语这个学术问题在美国社会中的沉浮变迁。由此展望，关于黑人英语的起源问题，争论依然会持续下去！
注释：
①Creole指生活在南北美洲和西印度群岛的欧、非混血人种所使用的西班牙语、法语和英语，尽管人们也将之分别称为各种语言的方言，但是却承认他们的起源不单单是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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