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不似的台湾版《冷血》


  台湾著名作家平路的最新小说《黑水》与美国著名作家楚曼·卡波第的《冷血》一样取材于重大谋杀案,但并非后者的仿本。在创作动机上,不同于《冷血》对案件的真实报导,《黑水》旨在说服读者进行思辨。在艺术方式上,不同于《冷血》“非虚构性”的再现及相应的线性结构,《黑水》采用的是“虚构性”与“非虚构性”相结合的表现以及为表现而使用的并列结构。在主题意蕴上,不同于《冷血》对司法制度的批判,《黑水》对性别文化、伦理文化与看客文化等进行了反思。《黑水》是从台湾社会现实出发、具有平路特色的台湾版《冷血》。其对形式的成功突破、对迷宫般复杂心理的深刻展现以及对深层文化痼疾发人深省的批判,都使它堪称一部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的优秀小说。
  1959年,堪萨斯州发生了一桩轰动全美的谋杀案:一位富农一家四口在家中被残杀。1966年,取材于该案件的小说“《冷血》出版两周就跃为当年畅销书的第一位”①,其作者楚曼·卡波第因此“成了美国家喻户晓的当代著名作家”②。2013年,新北市发生了轰动台海两岸的“八里双尸案”:富商陈进福及其再婚妻子张翠萍被杀并弃尸于淡水河畔。2015年底,台湾著名作家平路以该案件为题材的小说《黑水》甫一出版即得到《联合文学》《文讯》《中国时报》等岛内著名文艺期刊、报纸的专题报道和着力推荐。
  都取材于轰动命案,都经过多年酝酿与写作,也都迅速获得关注,难怪有评论家感叹《黑水》“太像美国1966年一本犯罪纪实小说《冷血》(In Cold Blood)了”③,小說封底也认为其“堪称台湾版《冷血》”④。但“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一部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即使与某名著有同工之妙,也必然分属异曲,否则仅为学舌之语,无法进入艺术殿堂。作为“台湾版《冷血》”,《黑水》是《冷血》的仿本吗?如果不是,它的创作动因、艺术方式、主题意蕴与《冷血》相比有何特异之处?该如何判断《黑水》的价值?以上是本文将要讨论的问题。
  一、创作动因:从“报导”到“思辨”
  在从事文学创作之前,卡波第曾“为《纽约人》撰写‘市闻隽永’栏的小稿”⑤,这锻炼了他对社会热点的敏感度和新闻写作的能力。1959年11月15日,“一向极少刊登社会新闻的美国《纽约时报》”破例刊登了一则发生在千里之外,标题为“富农一家四口被杀H·W·柯勒特夫妇及两子女在堪萨斯家中同遭谋杀”⑥的社会新闻,卡波第敏锐地感到这一案件必将成为社会热点,完整记录该案件的新闻报导很可能成为真正“隽永”的“市闻”。于是“没出三天”,卡波第就赶到了案发地追寻新闻线索。案件告破之后,他又花五年半时间探访了所有与案件有关的人员,“记录了六千多页的笔记”⑦。《冷血》就是以此为基础上创作完成的,因此,“一桩多重谋杀案的经过与后果的真实报导”⑧乃是《冷血》的主要创作动因。
  平路一向关注新闻,但与卡波第不同,她非但无意于创作“隽永”的“市闻”,而且认为新闻“因袭社会既有的偏见,提供了简化而武断的价值判断”⑨。她看待新闻的眼光不是信任的、欣赏的,而是审视的、质疑的、否定的和颠覆性的。她把新闻视为权力话语,视为男性、政府、富人、成人、异性恋者规训与惩罚女性、民众、穷人、儿童、同性恋者的场域和手段,其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结集为《非沙文主义》系列杂文曾多次指出新闻背后的权力运作机制,所以新闻于她,往往是解构的对象。而所有的解构都是建构,平路殷殷期望的乃是社会的公平和权力的平等,诸如女性与男性、穷人与富人、东方与西方、少数族裔与多数族裔等等的平起平坐与相互理解。可她深知权力无处不在,平权之路岂能朝夕到达?而且以权力反抗权力仍不过是在权力中打转,所以她的解构更多的是呈现和揭示权力现象,而非开出平权药方,目的在于启发读者自觉摘掉传统、规约、习俗等有色眼镜,站在自然人性的角度思考和辨析,使其在“合理”处发现不合理,或在“荒谬”中寻出真理,进而加入质疑、否定、颠覆既有权力机制的行列之中。
  “八里双尸案”发生后媒体很快就把杀人者称为蛇蝎女,与此同时,网友、神职人员、游客、在校学生、两性关系专栏作家等各色人等纷纷加入讨论,在一片喧闹声中,被杀者被描述成纯然无辜的受害者,而杀人者则当成了妖魔,成了众人道德审判和娱乐消费的双重对象,游客把她杀人处当成“景点”,购物频道利用她作推销,判决书甚至断定“深度心理治疗并不包括可能可以防止被告‘再犯风险’之命题”⑩……这种种话语引起了平路的不满和深思,她要改变它们赋予杀人者以及被杀者的“刻板形象”,打破它们编造的神话,揭露它们形成的深层根源,于是她创作了小说《黑水》,以“说服读者除了进入情境,也愿意进入一场思辨”??。
  比较《黑水》与《冷血》的创作动因,我们可以发现两者的区别:第一,虽然新闻是触发两位作者创作欲的起点,但《冷血》是想通过创作新的新闻,使案件得以更全面、更细致、更真实的反映,而《黑水》的创作却是为了反新闻,使其武断、荒谬之处公之于众。第二,虽然两部作品都涉及到凶杀案件,但《冷血》关注的是案件本身,想要呈现的是作案、破案、审案等整个案件过程,而《黑水》关注的并非案件本身,而是案件如何和为何被炒作、误解、扭曲、消费得面目全非。第三,虽然两位作者都搜集了除新闻以外的大量舆论资料,但卡波第的目的是将自己从这些舆论中思考辨析出的真相告知读者,而平路的目的则是呈现种种舆论,邀请读者对案件的真相以及舆论产生的原因作独立的思考和辨析。可以说,《冷血》的创作动机是建构性的,而《黑水》则是解构性的。
  二、艺术方式:从再现到表现
  为了“真实报导”,《冷血》采用的是“非虚构性小说”形式,虽然具有小说的艺术性,读起来“紧张刺激、动人”“令人着迷”??,但与虚构性小说不同,作品中时间、地点、人物的姓名、身份与言行都非虚构而来,而是与事实相符,其艺术性主要得益于材料取舍、时空重组、悬疑设置、环境渲染、场景描述等手段的使用,因此可以说它是对现实生活的逼真再现。
  与《冷血》相反,《黑水》看中的并非事实,而是对事实的“思”与“辨”,因此当被问到“如何调节真实与虚构”时,平路答复“参照了某些真实案件的元素,场景与情节有相似之处。人物的背景与内心世界却纯属虚构”??,的确,就连小说中的人名也与案件当事人截然不同。这使得《黑水》不是对现实生活的逼真再现,而是对思维与思想的表现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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