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最后的日子:孔乙己

  提起张瞳,圈儿里人知道他,观众却对不上号儿,他是“脸儿熟又陌生”的演员。一次,我帮他报销医药费,社保所的工作人员端详着医保卡上的照片说,这位老先生是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里的老刘吧?其实,刘书友是他最不喜欢的角色,却阴错阳差地接了戏。他不喜欢夸张的闹剧,更不愿作浅薄的笑料。作为家人,我懂得三叔的艺术追求。他钟情于内心纠结的角色,更愿扮演悲剧性人物,如《咸亨酒店》中的落魄文人孔乙己、科举制度的牺牲品范进,才是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他的舞台人物画像“孔乙己”始终挂在他的床前,足以为证。11月6日是三叔的忌辰,他享年84岁,与孔圣人同龄,也算是长寿了。今年12月,三叔该是88岁了。时至今日,三叔辞世前的一幕幕,时常在我的脑海中回放。      张瞳其人   张瞳是天津人,中央戏剧学院首届毕业生,北京人艺第一代演员。   人艺的原艺术处长张帆回忆说:“凡是与张瞳共过事的人,无不称颂他人好戏好。张瞳把人物表现得极其鲜明,让同行佩服。”   表演艺术家蓝天野说:“张瞳是一位戏路很广、表演风格自然流畅的优秀艺术家;尤其是《茶馆》中的唐铁嘴父子,他把一个下九流的圆滑人物,诠释得十分生动到位,没有丝毫拿捏、造作,人物性格和他本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演员侯耀华说:“张瞳老师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演员之一。”   《中国青年报》说:“张瞳不是明星,他扮演的人物却令人难忘,如今‘人红而戏不火’的明星太多了,人们就更加敬佩那些低调的好演员。”   三叔一生简朴,且古道热肠。他为贫困生助学捐款,直至该生毕业。邻居小李做生意找他借钱,他拿出三万元不要借条,并对我说,人家经常帮我,即使将来还不上,也不能找人家要。他被骑车人撞了,觉得并无大碍,便放过了肇事者,一瘸一拐地回家了,引来路人的称赞。      晚年逸事   垂暮之年的三叔,腿脚不听使唤了,不见了当年“刘书友”的身姿。我时常到人艺宿舍看望他,主要是帮他采购,保障后勤供应。稻香村的枣泥点心、茴香馅儿饼、鲜鱼头,是他爱吃的老三样儿。83岁时,他还能自炊;84岁时,已无力自理了。我说:“您来通州和我一起住吧,下厨房、上卫生间就不用犯愁了。”他未作回答,说明不情愿。后来,邻居老赵向他推荐了通州的华龙老年公寓,建议他到那里颐养天年。三叔同意了,他选择了养老院。   2007年的六月初,我送三叔住进了老年公寓的单人包间。随后,我又把他喜爱的字画、小摆件儿、养了多年的花木,送到了老年公寓,布置成“家”的样子。三叔在公寓吃早午两餐,晚饭由我从家送来,饺子、馅饼、鱼虾等,换着花样儿吃。葡萄、核桃仁儿,是他爱吃的零食。养老院的人问我,你是老爷子的什么人?我说:“我是他的‘生活秘书’。”对方打趣说:“老爷子够有福气的,中央首长才有生活秘书吧?”白天护工用轮椅推着他,到院子里晒太阳。晚饭后,我推着他到街头公园里遛弯儿,或是到不远处的“月亮河度假村”周边呆上一会儿。虽说那里绿草茵茵、宁静宜人,他却偏要选择喧嚣,让我推他到便道上,看那穿梭不息的车辆和行人。我问他,大马路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人车是活的,草地是死的。”他在室内憋屈久了,街景就成了动画片。   入住公寓不久,北京人艺的吕齐、蓝天野、朱旭、吕中等老友,《编辑部的故事》中的牛大姐(上海人艺的童正维)分别来看望他。三叔见到久别的老同事,泪水润湿了眼圈儿,既是感动也有欣慰。他的学生修宗迪(人艺老演员)来探望他时,我目睹了师生二人的笑谈。修宗迪问:“你早年为了‘混进’北京人艺,竟然瞒报了三岁,此事向组织‘交代’了没有?”三叔躺在病榻上笑而不答,那是少有的轻松气氛。时隔一个多月,三叔便辞世了。我在三叔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老照片,是他与“上海剧专”同学们的合影,摄于1947年的北平,时年24岁的他英姿飒爽,他是在寻找60年前的青春记忆。      馋嘴达人   三叔离世的前1个月,是他大饱口福的日子。秋高气爽的傍晚,我推着他外出遛弯儿,他说想吃羊肉串儿。顺者为孝,那就吃呗。于是,在烤肉摊儿的小桌儿旁坐了下来。他说,先来10串儿。小伙计满心欢喜,那油滋滋的令人馋涎欲滴的肉串儿递了上来。他吃了几串儿,才想起来说:“哎,你也吃啊!”我说,我吃羊肉上火,您自己吃吧。一会儿功夫,一把肉串儿变成了一把竹签儿,可他还不过瘾,说再要10串儿。我说:“烤肉不好消化,改天再吃吧。”他瞪了我一眼说:“别看串儿多,其实没有多少肉,我胃口没那么娇气。”我无语,示意小伙计接着烤。吃羊肉串儿的大都是年轻人,一个坐轮椅的老头儿夹在其间很是惹眼儿,三叔虽老态龙钟却气质不凡,与周围的人形成鲜明反差。旁桌的人们投来好奇的目光,那眼神儿告诉我:这老爷子还真行!哎,怎么看着眼熟啊?三叔却是旁若无人,那“吃相儿”就一个字儿:香!20支肉串儿下肚后,他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公寓。   从那一天起,羊肉串儿成了“保留节目”,直到有一天吃腻了才作罢。后来,他不愿到街边去吃了,不想被人围观。晚饭时间一到,他就坐在围椅上,盼着羊肉串儿。我用保鲜膜包好,保持着热乎气儿。起初只带了10串儿,因为还有晚饭呢,可他对饭菜全无兴趣。他脸色不悦地说:“能吃多少串儿,我心里有数儿,你不用管着我,我没吃够,你还得再跑腿儿。”他发火儿也不过如此,含蓄而有分寸,那不怒自威的表情,反倒挺吓人的。羊肉属于“发物”,容易勾老病儿。我是有顾虑,才不敢让他多吃。公寓的陈院长说:“老爷子这把年纪了,就随他去吧,你不满足他,让他带着怨气走,何苦来的呢。”最多的一次,他竟然吃了50串儿!若评选“馋嘴达人”,非他莫属。记得《编辑部的故事》中,大家听说小行星要撞地球,大难临头之际,刘书友连吃了三个盒饭,还不住地念叨着:“我这辈子太缺嘴了,撑死也不当饿死鬼!”不承想,时隔16年,他假戏真做了。      平凡谢幕   进了养老院,在老友吕齐的劝说下,他不情愿地到医院作了CT检查,结果是肺癌。医生对我说:“已经是中晚期了,老人经不住化疗,动手术危险更大,存活期估计还有四五个月,主要是保障生活质量。”既然已是不可逆转,又何必让老爷子遭罪呢?我毅然决定,放弃化疗和手术,并签了字。一周之后,三叔坚决要求出院,说不喜欢病房的环境,想回家吃饭睡觉,还能欣赏他养的花儿。出院时他显得很开心,仿佛逃离了苦海。都说不良情绪可导致肿瘤。他沉默寡言是性格使然。他与世无争、心平气和,何来不良情绪?我想,还是与吸烟过度和家族遗传有关,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于肺心病。他不会没有预感,却从未问起过检查结果,他的情绪异常平静,这反倒让我心有不安,就编造了善意的谎言:“大夫说您是肺气肿,让您戒烟。”他倒是听话,当天就不吸了。我想,他未必是怕死而戒烟,而是痰太多了,无力过烟瘾了。三叔向来讨厌上医院,从不疑神疑鬼,那视死如归的态度,让我挺佩服。我到了“那一天”,也会坦然面对。   10月下旬,他的病情加重,终日离不开氧气瓶。我和陈院长多次劝他住院治疗,他总是摇头摆手,死活不愿上医院。我想,在他看来,进了医院就出不来了,他不愿去送死,而宁愿在“家”里安然离去。11月3日,他在睡梦中发出“啊啊”的喊叫声。我问:“三叔你怎么了?”他醒了说:“梦见了家人。”我问:“梦见谁了?”他说:“你爸和你奶奶。”5日,病情继续恶化,不能再顺着他了,便叫来了救护车,直奔附近的解放军263医院。CT结果未出所料,癌细胞已经扩散。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神志依然清醒,让我冲了一杯蛋白粉,他还能吞咽。6日,他陷入昏迷状态。下午2时许,三叔停止了呼吸。死亡诊断书上写着:左肺恶性肿瘤扩散转移,导致阻塞性肺心病发作,抢救无效死亡。从抢救到病故,只有23个小时。他走得痛快,遭罪不多,算是修来之福吧。我回公寓取来了他的休闲式西装,我和护工为他穿上了这身儿脱俗的寿衣。家人和外人是有区别的,护工代替不了亲情,临终关怀侄儿责无旁贷。弥留之际,三叔并不孤独,有亲人守候在身旁,他的遗容上“写着”两个字:安详。   北京人艺闻讯后,很快发了讣告。告别式的那一天,剧院领导和生前老友,他的学生和邻居们都来为他送别。那天人艺有外地演出任务,否则吊唁者会更多。令人难忘的是,当年82岁的吕齐叔叔(《编辑部的故事》中的陈主编)不顾高龄,从北郊赶到东郊向老友道别。当年80岁的蓝天野叔叔(话剧《茶馆》中的秦二爷)写了情真意切的悼词。杨立新(人艺当红演员)在三叔遗体前连鞠六躬,足显张瞳老师在他心中的位置。三叔悄然无声地走了,却无法拒绝生者的缅怀。   (编辑  冯岚)    icarusfe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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