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似一朵睡莲／激荡的根茎在水底游弋／将我带入无声的冥想／我浮上沉下／然后遇见你／我的缪斯／我们的身体和灵魂缠绕在一起／下沉／坠入情欲的星球／那里只有两个人……”
哥本哈根市郊的一栋小公寓里，74岁的伊尔玛（Irma）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从桌上拿起一个蓝色的日记本，大声朗读起她刚刚为34岁的情人写下的诗句。她的嘴角微翘，不时被自己的大笑打断，却并不显得难为情。日记本的不远处有一张黑白照片，两个赤裸的身体扭缠在一起，其中的一个放肆地伸展着不再平滑的身体，那是伊尔玛，另一个却并不是诗中的缪斯，而是两个月前刚刚离她而去的一个叫彼得的男子。
照片摄于两年前，拍摄者是丹麦女摄影师玛利亚·芳法拉（Maria Fonfara）。那一年她的生活一团糟：她怀上了男朋友的孩子，兴冲冲地准备迎接新生命，而孩子的父亲等不及听见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就睡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床上。一边待产一边忙着将孩子的父亲扫地出门，玛利亚没有时间思考爱情、情欲和诱惑，和很多女孩一样，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只是年轻时的遇人不淑。也许等到50年后，像你的祖父母一样，身体只需要另一个身体的陪伴，而不会因为欲望和诱惑相靠近。直到一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讲述丹麦人18岁到70岁的性爱故事，她才意识到，祖父母的睡房里也许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太平。爱情和情欲到底会不会随着岁月的延展而褪色？她开始四处寻找答案，却只找到老人们携手漫步在街头和海边的照片。于是，她决定带着相机，到祖父母们的房间里一探究竟。
在弗雷德里堡街角的一家咖啡馆里，玛利亚向我摊开了那组名为《暮年之爱》的照片，下垂的乳房，松弛的腹部，饱经世事的眼神，布满皱纹的脸……当衰老赤裸地呈现在眼前时，很难用美去形容那些身体，甚至想用双手挡住眼睛，因为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玛利亚显然已经抛弃了这样的感触；“相反，我对变老少了一些恐惧，因为他们让我知道老了之后你的情感和身体仍然可以做很多事情。”
照片中的每一个人都让玛利亚对50年后的生活多了一重想象。可以像茵嘉和艾吉尔那样，年过九十还互相说俏皮话，叫对方“我的情人”；也可以像伊娃和史蒂芬那样退休之后尽情享受两个人的裸体烛光晚餐；或许会经历一段和莉丝一样的孤独时光；又或许和詹一样还在等待着最初的恋人；甚至可能会像卡罗尔一样一直享受在情人间游走的单身生活。不是每个人都在白发苍苍时拉着另一个人的手在街头散步。
“我们一点点变老，身体也跟着变老，总要接受这样的变化。”玛利亚指着照片里形形色色的老人说，但无论身体如何改变，爱情和情欲从未消失，只是常常被我们忽略了。在丹麦，年轻人的祖父母们和很多国家的老人一样，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长大，过着女人操持家务，男人赚钱养家的家庭生活。“现在不一样了，女人可以有很好的工作，男人也会共同承担家务照顾孩子。很多老人也想成为其中的一分子。”玛利亚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想变年轻，尤其是那些幸福的老夫妻，也包括单身的。不过他们想去做现在年轻人可以做的事情，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没有做。比如说性自由在老年人中的接受度越来越高，在一些交换夫妻俱乐部里有不少老年会员。这些故事并不稀奇，只是我们更多地在年轻人中听到这些故事，而没有在老年人中听说过。”
拍摄的过程中，玛利亚甚至发现一些老人在做着比她的同龄人更疯狂的事情。她随手翻出几张伊尔玛的照片，里面两个布满皱纹的身体始终缠绕着对方：“那可是个疯狂的奶奶。”照片里的男人叫彼得，比伊尔玛小20岁，玛利亚说，“他们在我面前毫不忌讳地脱下衣服，并开始爱抚对方，最后我不得不提前离开那个房间。”
伊尔玛是玛利亚在交友网站上找到的拍摄对象。起初，玛利亚向她的亲戚和朋友发出拍摄邀请，他们大都以丹麦人特有的礼貌回绝了她：“我觉得这个是很好的话题，但我不觉得我的祖父母会愿意脱光衣服拍照，我甚至不想知道他们的睡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点都不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印象中，自己的祖父母在世的时候总是睡在两个不同的房间，她从没想过他们会有什么亲密的举动。
之后她找到了两个交友网站，在里面遇到了各种生活状态的老人，很多七八十岁的单身老人都极受欢迎，而追随他们的大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伊尔玛就是被追随者之一。
我去伊尔玛的小公寓见她时，她正忙着准备第二天去电视台参加一档老年人的相亲节目。两个月前，相处三年的男朋友彼得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她为此在家中痛哭了一星期，墙上挂着的玛利亚为他们拍的照片也被她撕得粉碎。不过她很快就在交友网站上找到了新的男朋友，一个住在3小时车程以外的年轻会计，比她小40岁，她叫他“我的新缪斯”，正在为他写一本诗集。接着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于是我们有了下面的一段对话。
《Lens》：既然有了新的缪斯，为什么还要去参加相亲节目？
伊尔玛：我就觉得那是个好玩的事情。他也知道我要去参加，我告诉他别担心，下个周末去看他。
《Lens》：万一你在节目上看上别人了怎么办？
伊尔玛：不会的，他们都太老了，而且我是个忠诚的情人，不会同时和两个男人约会的。相亲节目我就是去玩的，不会选任何人，这是个秘密。
《Lens》：你一直都喜欢和年轻男人约会吗？
伊尔玛：我从14岁就开始迷恋男人的身体，不过那时太单纯了，只要一个男人跟我说我的头发很长，胸脯很美我就会嫁给他。就那样我有了三个丈夫和五个孩子。后来我开始通过报纸广告和年轻男人约会，你留下一个电话号码，看到广告的男人就会在那个电话号码下留言，很有意思。在彼得之前我交过两个小我二三十岁的男朋友，一个交往了七年，另一个十年。之后有了交友网站，我在那遇到了彼得，他是个浪漫的家伙。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也没有邮件。我很伤心，但我不想去求他回来。 《Lens》：你的孩子们知道你都在和谁约会吗？
伊尔玛：他们知道，他们说只要我过得开心就好。而且我不会告诉他们全部细节，有时候，我只是说那是一个朋友。
《Lens》：你为什么不和同龄人约会呢？
伊尔玛：年轻男人精力充沛，而且他们比年长的男人更容易沟通，前几年我也交往过同龄的，结果很糟。我的新缪斯虽然只有34岁，但他的感情丰富，总是为我的一切感到疯狂，他写给我的东西总是能从内心深处打动我，甚至让我感动得泪流不止。
《Lens》：你还像年轻时一样相信爱情吗？
伊尔玛：我觉得你可以不陷入爱河去爱一个人。陷入爱河和爱一个人是两种不同的情绪。如果我爱上了某个人，我不会让对方知道，而是把那种强烈的情绪诉诸纸上，变成诗。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因为对方可能并不爱你，而只是好奇你的身体。年轻时多数时候我都是爱情的牺牲者，现在我喜欢在感情中做有掌控权的那个人，我不想成为牺牲者，一旦感觉到自己要成为牺牲者时，我就会对自己说不，然后停止一切。这也是我喜欢年轻男人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比较容易控制，而他们也喜欢被控制。
《Lens》：你的人生中找到真爱了吗？
伊尔玛：找到了，在我自己身上找到了。我是主菜，男人们是配菜。
《Lens》：你就没有想过更老的时候，停下来找一个简单的人做个伴儿吗？
伊尔玛：不，我不想和任何人住在一起。我只想要一个长久的情人，住得远一点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在周末约会。之前我和男人一起住了20多年，现在我有情人，有朋友，有精彩的生活，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们的谈话终止于一阵急促的手机短信声，伊尔玛拿过手机看了一眼，随即整个人小鸟一样欢呼雀跃起来，她把手机举到我面前，那是新缪斯发过来的一张照片，里面的男人全裸着站在镜子前，年轻的脸正对着镜头微笑。很多时候，如果我闭上眼睛，会觉得对面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在和我分享她的爱情冒险。玛利亚说的没错，“你不知道祖母的房间里都在发生什么。”
伊尔玛并不是玛利亚遇到的一个特例。很多单身老人都仍在乐此不疲地寻找情人，然后失恋，接着继续寻找，整个过程不会因为年龄的增加而变得更为简单或是繁琐。只是当他们不用再幻想和一个人一起变老时，多数人都更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他们大多不愿再和一个人住在一起照顾对方的衣食住行，更懂得如何享受不在一起的悠闲时光。
现在，玛利亚的拍摄仍在继续，两年前那组照片里的一些人已经过世，而她自己也找到了新男朋友。在拍摄中，她不止一次被单身的祖母们教育：“年轻时对爱情的幻想都过于幼稚，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知道了。”当我问玛利亚如何幻想自己的老年生活时，她抿了下嘴唇，带着憧憬地说：“那时候我还是希望能和一个人一起富有激情地生活，像茵嘉和艾吉尔那样。”
艾瑞克因为心脏病的药物治疗而丧失了性能力，妻子离开他时留下了五个孩子，他不得不一个人把他们带大，这在那个年代并不多见。现在孩子们都已经长大，73岁的艾瑞克很想找个女朋友，但很难。他想寻找精神伴侣，有时他在网上认识一些聊得来的女人，他们一起喝咖啡，看电影，但总是在第一次身体接触之后就没了音讯。他是个非常温柔的男人，也很浪漫，他不追求年轻女孩，只想找个同龄的伴侣。
卡罗尔是玛利亚在交友网站上征集的拍摄对象之一，69岁，体重130公斤。她从未缺少情人，也从没想过要结婚。她在交友网站上极受十七八岁的男孩追捧，有些只是想多获得些经验，也不乏有人想和她成为精神伴侣，但卡罗尔不想，“如果有一天我想要一个男朋友，那个男人应该比我小10岁到20岁，而不是十几岁的小男孩”。年轻时卡罗尔就一直喜欢和比自己小的男人交往，她曾经和一个比自己小29岁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了25年。最终男人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因为他想要一个孩子，而卡罗尔对生儿育女这些事已经不再有兴趣，她唯一的儿子是和之前的另一个情人生养的。
《暮年之爱》在哥本哈根市展出的前几天，卡罗尔给玛利亚打电话说她儿子可能不希望她的照片出现在展览中，那次通话最终结束于卡罗尔的一句话：“管他呢，你展吧，这是我的生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后来卡罗尔48岁的儿子对玛利亚说：“其实，我特别为我的妈妈感到骄傲。”
伊尔玛（上图），74岁，独居。所有的照片都是在她的小公寓里拍摄的，那时她的男朋友彼得56岁，他喜欢拿着照相机拍她穿着蕾丝内衣的样子。右大图是玛利亚为伊尔玛和彼得拍的照片。
见到伊尔玛的那天，北欧低沉的阳光照在她的客厅里，之前悬挂照片的地方已经换上了小女儿为她画的肖像画，书桌上是一个工作中的笔记本电脑。退休后她爱上了写作，从战时的童年经历到现在的新缪斯，她已经出版了八本书。玛利亚的拍摄结束后，伊尔玛又多了一个爱好，她想被更多人欣赏，她开始频频出现在各种电视节目上，在朋友中小有名气让她很满足，也让她对自己的年轻情人更有吸引力。
茵嘉和艾吉尔第一次亲吻是在一个社交舞会上，他们一见钟情，那是1939年。因为战乱，他们没有走到一起。58年后，他们再次相遇，那时他们的另一半都已离开人世，于是58年前那段未了的情缘延续下来，他们像两个年轻人一样谈起恋爱。玛利亚去拜访的时候，85岁的茵嘉和90岁的艾吉尔已经结婚十年，艾吉尔在整个拍摄过程中一直舍不得把手离开茵嘉的身体，他一直兴奋地和玛利亚分享他们的闺房秘密，直到茵嘉害羞地拍他的肩膀说：“老头子，你知道你不需要什么都说出来。”
丽迪雅身材瘦小，身高不到一米五。她今年77岁，结过两次婚，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一个房子里照顾丈夫和孩子。现在她有一个比她小15岁的男朋友，他们相处融洽，她很喜欢这个男朋友，却并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事实上她不想再和任何男人住在一起了，之前30多年的婚姻生活让她受够了。丽迪雅告诉玛利亚：“现在我很快乐，可以像二十几岁时一样谈恋爱。”
詹70岁了，从未结过婚，也从未有过一段正式的感情，他一直在等一个住在西非的叫格雷丝的女人。詹最近一次见到格雷丝是1977年的冬天，之后他们不时通信，却没有再碰面。玛利亚对他说：“她已经七年没有给你写信了，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即便她还活着，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结婚了。”但是他很执拗，他不愿意找其他的女人，觉得那是一种背叛。很多年前他没有钱去找她，如今这事对他来说更复杂，但是他仍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到西非去见她。
60岁的伊娃和62岁的史蒂芬是从退休后开始真正享受二人世界的。他们一直都喜欢光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对他们来说，退休之后，不需要每天去工作，不需要照顾孩子，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享受彼此的身体。“所有的事情都越来越好，只要你能够接受对方日益变老的身体。”史蒂芬告诉玛利亚，“对我来说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回到家里看到伊娃光着身子在厨房里忙活，这时我就会走过去抱住她轻轻地爱抚。”
斯万德是个疯狂的男人，他去所有的交友网站上找女人。一个女人和他在一起三年，想和他成为正式的男女朋友，他说：“你可以选择像现在这样和我在一起，或者选择不在一起。”他从未结过婚，也不相信爱情。他和卡罗尔在摄影展上见过面，他们对彼此都没什么兴趣，他们都喜欢年轻人。
玛利亚拍下这张照片时，62岁的莉丝正孤单一人，她怀念和一个男人分享生活的日子，怀念亲吻、爱抚和性爱。她试图通过在报纸上登广告来找男朋友，但并不成功。后来她开始在交友网站上试运气，目前她已经找到了一个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