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的河流(外一章) 负重的河流

  这是每一本地理书上都提到过的著名河流,一条河流在哪里出现,从哪里经过,又归属于哪里,决不是偶然的事,它包含了天地运行的玄机,实在是造物主经过缜密思考而决定的。  塔里木河的出现,再一次向我们证明了作为一条河流她存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环峙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冰峰雪岭,阻隔着一切来自其他世界的声音,那些充满雨意的雷声只能在别人的天空奏响,它也封闭着一切外部的讯息,那些令人神往的潮音,只能打湿他乡的梦。极度干旱的沙漠,裸陈着对天空的一次次叩问,而降雨量几乎等于零的天空,又一遍遍让塔克拉玛干落寞失意。
  这是一条多么率直的水系,坦荡、刚烈而勇敢。从一开始命定的悲剧就早已隐伏,悲苦的宿命也昭然若示,但这并不能改变塔里木河的行动准则,作为一条优秀的河流,该扬波的时候必定扬波,该隐忍的时候必定隐忍,该奔涌的时候一定奔涌,该潆洄的时候就一定潆洄;流就流出气魄,纵横捭阖,摧枯拉朽,流就流出韵味,一波三折,百转千回。
  你再不会见到存在着这么巨大反差的河流。在枯水期,那是生命的一次休整与放松;河水浅吟低唱,嘤嘤细语,有些地方甚至大段大段露出河床,看上去是那样的羸弱,甚至有点可怜;而洪水期却是一次生命的张扬与放纵,浩浩荡荡,左奔右突,把河床扩大到几倍,处处呈现的是强悍与力量,时时迸射的是阳刚和霸气。
  就是这样一条河,被称为中国第一大内陆河流的塔里木河,却不能逃脱被沙漠吞噬的命运,河与沙做着坚韧而长久的厮搏。当塔里木河挟着昆仑山的冰雪,一路呐喊冲向沙漠的时候,塔克拉玛干不动声色,集合了亿万的沙粒,布成最广泛的战线,用最柔软的办法,让河水就范;当塔里木河闪着寒光像一刃冷兵器,切割开沙漠柔软的皮肤,你看到河的确是赢家,可是到最后,那柄寒光闪闪的利刃,却锈蚀在沙漠的肌体里,最终折断;当塔里木河饱醮着冰雪水,在塔克拉玛干这张巨大的画纸上写出一笔劲道的点画,那个2750公里的笔锋却在意犹未尽的时候,被沙漠吸尽了最后的墨迹……有河总是有树,树是河流的另一种形式,是河接近蓝天白云的一种方式,站立起来的河,哗哗的林涛,让鸟鱼一样游来游去。追随塔里木河,是郁郁苍苍的胡杨林,它们粗枝大叶,挥斥方遒,缘着塔里木河这条苍青的脉管,英姿勃发,充满性感。但是离塔里木河愈远就愈让人由吃惊而渐渐地震惊——那是些脱去了绿色的树——它们死了,但还以树的姿态直立着。当地人称,胡杨生三百年,死了站立三百年,倒地不枯朽又三百年。这也许有点夸张,但却表达了人们对这种英雄树的崇敬,它也是我们内心的一种精神象征,一种我们内心太缺少的东西。
  这不是一棵两棵,而是大片大片的,宛若突然被缴械、剥去了军装的战俘,缺少秩序,给养不足,长途的跋涉和致命的征伐使它们衣衫褴褛。但是,它们似乎很有信心也很有骨气,尽管有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有的腋下拄着双拐,但没有一个瘫软在地,没有一个屈膝跪拜。铮铮铁骨,至死不降。它们仍然是一个集体,军魂未散,如果让它们再穿上军装,手握枪柄,肯定又是一支锐不可挡的铁旅。
  是塔里木河抛弃了它们,还是它们走得太远?就这样,它们成了沙漠上没有归宿、没有目的、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的的流徙者,它们永远挺起胸膛在走,而永远走不出这块沙质的土地。
  塔里木河在不断萎缩,它的退却不仅让百万胡杨流离失所,更重要的是它直接让我们人类饱尝苦果。
  罗布泊这个中亚巨泽,在距今三四千年之前,成为楼兰文明的摇篮。据考证,它的消亡,与三大水源之一的塔里木河的断流,有着直接的关系。一条河流的断流消灭了一个地区的文明,溃散了一个民族。清代徐松在他著名的《西域水道记》中记载了罗布人“素习水居,不便陆徙”的习性,而罗布泊据说在本世纪六十年代还有水,彻底干涸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罗布泊之不存,罗布人焉附?
  如此说来,由于塔里木河的原因,人的处境并不比胡杨好到哪里去。罗布人过去以渔猎为生,实际上应该是沙漠中的渔民。常以中空的胡杨树一劈为二作为行舟,在水面往来穿梭,迅如利箭。鱼一直是他们的主食,如果一次打捞得太多吃不了,就埋进灼烫的干沙脱水成鱼干,作为储备食品,这是多么浪漫而富庶的生活。
  但如今没有了水,罗布人只能以土为生。让一个以水为生命的民族,在极干旱的沙漠里生存,这是一种怎样的残酷?这不仅是观念和思想上的一次巨大转变,更是肉体和生存上的再抉择。水给人的是智慧、豁达和幻想,而土地给人们的则是沉重,隐忍和务实,从水到土,不仅是一次行为方式的改变,更是一种生命本质的倒退,一次灵与肉的死灭。
  楼兰文明,是与罗布泊的干涸有相当关系,没有了水,也就最终失去了家园,这支固守祖先旧地的楼兰遗民,曾经以湖泊为伴,无忧无虑,渔歌唱晚,渔樵互答,何曾想到周围的沙漠日近,何曾想到有一天河水会断流?又何曾想到一片汪洋不见岸的大湖会彻底干涸?他们追随罗布泊在荒原上迁徙,生活了几十代人之久,有一天忽然就被湖泊抛弃了!
  这是上苍对他们的戏弄?还是对世代拥有汪洋大泊的人以往漫不经心和虚掷的惩戒?是否曾经有太多的水,就要轮回到极度的干旱?是否从来不知道泪的滋味,就一定要尝尝盐碱的苦涩?
  这是每一本地理书上都写进去的著名河流。她是养育生命和文明的保姆,我们热爱河流,我们以塔里木河为荣耀,我们愈是热爱,我们愈是慌恐,我们愈是负疚,我们愈是失魂落魄。一条河从我们的昨天流到今天还要流到明天,而我们的内心竟不能轻松如浪波。
  龟兹断想
  在库车,在库车的老城,在克孜尔千佛洞,在苏巴什故城,在克孜尔尕哈烽火台,在时间似乎停止流淌的宁静深处,每一个前来造访龟兹故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幻听或者幻视的感觉。
  在库车,只要你放慢脚步,关闭被世俗的喧嚣充塞的耳朵,打开静谧的内心,你就会听到那穿越时光的驼铃声,低吟着丝绸古道的今昔,让这个丝路古道的要冲之地,凝固出雕塑般的沧桑感。曼妙的龟兹乐在时空中回荡,那曾引领了汉唐乐风,重建中原古典雅乐,令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一代大诗人如痴如醉的乐音,挟裹着龟兹泥土的芬芳,带着西域特有的野性与生机,冲腾回旋,轰鸣散播,让这块异质土地的激情千百年来仍迸发四射;还有鸠摩罗什诵经的呢喃,沿着木扎特河谷潺潺流淌,他门中的二千弟子八百高僧在他的领诵下,声如八月之山洪,冲刷着他身后的岁月,那是《摩诃般若波罗蜜经》,是《金刚经》,是《妙法莲花经》,这个声震西域,名响东国的佛经翻译家,用他诵经的梵呗之音穿起了一串永不溃散的珠链,让它在历史的手中铮然滑动;大地在震动,群山在擅抖,这是开山伐石的声音,这是铁锤钢钎合奏的交响,这是开凿地球上最大石窟寺群的铿锵之声,那开凿于红色崖壁上的大大小小569个石窟,大张着569个嗓喉,向世界传输着中原佛教第二故乡的浓浓乡音;那是龟兹古渡吧,此岸的情郎用一声锐响的呼哨留驻彼岸正准备离去的姑娘,姑娘并不回应他,隔着滚滚的水波,她的一道轻轻柔柔的目光便是电光火石,让整个世界顿时失聪。龟兹古渡,渡去的人已成为历史传说,而传说总在人们的心中复活。   在库车,你只要调匀呼吸,轻轻闭上被繁华世事缭乱的眼睛,睁开宁静的内心,你就会看到领辖西域的二十二个都护府和四镇驻军,旌旗猎猎,旄帜飘飘,银盔银甲,红缨红络,往来驰骋的马队掀起冲天的黄尘,遮天蔽日……克孜尔千佛洞的伎乐飞天白云端徐徐飞降,天女散花,飘飘衣袂,无限的柔曼,无限的舒卷……在昭牯此寺,晨钟暮鼓,梵音高诵,开坛讲经的唐玄奘法像庄严,他在开启着智慧,而更大的智慧已从佛塔的顶尖向他投射,他的目光已无法聚拢,铜厂河的河水一波三折,他的目光也随之起起伏伏……来自天山神秘峡谷的向导,至今仍数不清这里有多少奇峰异峦,大峡谷里套着多少小峡谷,冶铁的工匠们须发皆白,他们躬身劳作的身影被放大在克孜利亚的山崖上,他们冶铁燃起的熊熊大火烧红了整个中天山,红色的山,红色的烈焰,红色的想象;而克孜尔,尕哈烽燧如一枚巨人的感叹号,矗立在时间的深处,那燃自汉代的烽火把戈壁上的一轮太阳炙烤得焦黄,那腾起于大唐的狼烟,黑色的云瀑一直遮蔽了古往今来的朗朗新月……
  曾经显赫的城邦消失了,龟兹乐舞停止了旋转,而历史并没有结束,历史是一条河流,龟兹乐舞的灵魂没有飘散,在库车维吾尔人的婚礼和节庆上,欢乐的麦西来甫利热烈的刀郎舞,似乎在重现着胡旋舞和胡腾舞的魅影。被龟兹壁画记录的古老乐器,在今大库车的民间乐器作坊里,仍能找到它的制作者。看到铁匠铺里挥汗如雨的老铁匠,锻制一把小刀的精湛技艺,你不会怀疑龟兹武士的铠甲和手中的兵器,不是他们打造的。
  这里有太多的文化沉积,中西文化在此碰撞,这里是歌舞之乡,是西域乐都,是民俗民风展示的大舞台,是西域历史、文化、自然的博物馆;这里曾被太多的宗教覆盖,萨满教、摩尼教、佛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等,哪一种宗教的土层都富含着精神的取向;这里曾有太多的人登台又谢幕,大汗的仪仗来了,匈奴的王庭去了,突厥的铁骑来了,吐蕃的将军又去了,在这片马蹄耕耘的土地上,来来去去的总是历史的背影,而所有历史文化的积淀,都决定了它只有深厚的底蕴。
  被深埋于此,积郁于此,沉淀于此的还远不止这些。山河峥嵘,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远古白垩纪的海生物沉积,形成了另一种海,在古龟兹大地的深处,黑石油澎湃。这是一片复活的海,是一片鼓荡着西部猎猎雄风的希望之海。
  根植于古龟兹历史文化厚土,如今的库车正茁壮为一棵参天巨树,它的根遒劲有力,它的根百折不挠,它的根一路攒行,它的根跨越了九省区,一直把坚韧的根系伸向黄浦江畔。2004年9月,西气东输工程从库车牙哈天然气田开始向上海输气,从此遥远西部的库车与时代前沿的上海紧紧手拉着手,库车感受到了来自改革前沿的阵阵潮声,而上海也分明感到了龟兹故地刀郎舞的律动。这是一片多彩的土地,黑色的石油、黑色的煤炭和白色的棉花,构成了两个极端的色彩对比,而斑斓的杏花,成为这块土地上比石窟、壁画、佛塔以及烽燧更具意味的象征,谁能证明那绽放于汉唐的芬芳已经消失?嘤嗡在杏花吐蕊的蜂群,采撷的是今天还是昨天的甜蜜?
  在库车,这决不是幻听:打桩机的汽锤铿锵,把一种力量直插地心;列车的吼叫撕破宁静的黎明,带来一个玫瑰色的早晨;钻机轰鸣,巍巍钻塔下钻杆旋向坚硬的岩层,一步一步逼近目标。
  在库车,这也绝不是幻视:高耸的炼塔灯火闪烁,营造着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景;一座石油新城崛起在古老的土地,更有矗立着大烟囱的火电厂,把光明送到远村遐塞……
  哦,我风情万种的龟兹,我多姿多彩的库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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