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撼的现实面前,文学何为】 为什么说文学关注着人的现实境遇

  2011年1月17日,第144届芥川文学奖和直木文学奖分别由两对男女作家获得。芥川文学奖被26岁的美女作家朝吹真理子和44岁的草根作家西村贤太以《贵子永远》和《苦役列车》分享。朝吹真理子的《贵子永远》以神奈川县叶山的别墅为舞台,描写了两位一同度过孩提时代的女性,在25年后再度相会,一起回首走过的人生之路,深感在时间的长河中,人的存在具有多么大的不确定性。小说情节简单,却以卓越的技巧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空转换融合于作品之中,是一部充满想象力的佳作。西村贤太的《苦役列车》描写的是在昭和末期日本经济泡沫破灭前夜,19岁的男主人公贯多,初中毕业后只身一人离家出走,在没有朋友、没有女友的情况下靠在港口打短工维持生计。贯多在有学历、有女友的同龄人面前表现得非常自卑,并变得自虐和粗暴。作品以作者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原型,写出了社会底层年轻人的孤独与穷困,是一部难得的“私小说”。摘得直木奖的是与西村贤太同龄的女作家木内昇和35岁的男作家道尾秀介。木内昇的《流沙之歌》用巧妙的结构与余音缭绕的文字,以明治维新初期东京妓馆区为舞台,刻画了沦为皮条客的原武士内心的悲哀。推理小说家道尾秀介的《月与蟹》,描写了小学生慎一与春也想出一个向蟹神祈祷实现自己各种小愿望的游戏,没想到愿望都变成了现实,原本并无恶意的愿望给他们以及周围的大人带来了杀机,少年想要守护的东西,往往在大人手中变样……小说揭示了少年心中的灰暗与苦涩,带给读者的是一种不一样的痛。
  2011年伊始的日本文坛,历史罕见地出现了四人同时入选芥川奖和直木奖这两个最重要的文学奖项的盛大局面。但2011年的日本,不管是政界、经济界还是文学界,都因震撼世界的3·11东日本9级大地震和海啸,以及其后的核泄漏事件而改变。政治界,震灾使岌岌可危的菅直人政权得以延续,但在后来的救灾中,执政党却因为救灾不力和隐瞒灾情真相而受到在野党和民众的攻击,不得不匆匆结束了政权;经济界,震灾不但重创日本经济,甚至波及到周边其他国家的经济发展;而这一年的文学界,虽然开启了一个良好的局面,却也因为这次震灾而改变。作为纯文学奖项的第145届芥川奖无获奖作品,大众文学奖项的直木奖也只有池井户润的《下町火箭》入选,这和新年伊始的第144届芥川奖和直木奖的繁荣景象形成了强烈反差。震灾之后的日本文坛,出现了考问日本政治体制,反思社会的“震灾文学”;“纯文学”也几乎全部通过描写“真实”而体味着人生“无常”;在特殊的年份里,经历过战争的作家们也竭力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反思着战争,好像要在有生之年想为社会继续贡献点什么……总之,2011年的日本文坛,作家们都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震撼的现实面前,文学应该虚构还是反映现实,文学何为?
  “震灾文学”:考问体制,反思社会
  日本虽然是一个多地震的国家,但是在长期的抗震磨炼中,无论是建筑还是人们的心理,“抗震能力”都远远高于其他国家,在一个多震的国家里,民众们过着相对安静的生活。但3·11东日本9级大地震,却由于其后的海啸横扫周边村镇,引发核泄漏而让日本人及全世界胆战心惊。更为可怕的是,日本政府在随后救援工作中的低效,信息公开中的隐瞒欺诈,让民众对政府愤怒到了极点。可以说,无论是自然灾害带来的破坏,还是人为灾害带来的精神打击,都可与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败投降相匹敌。2011年的天灾人祸摧毁了日本安全乌托邦的神话,民众生活在一种对自然、对社会的疑惧之中。在这样特殊的年份里,作家们,特别是受灾地的作家们以自己的感受创作着特殊的“震灾文学”。
  反映现实的“震灾文学”,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最直接反映作者情感和个性的文学形
  1968年出生的和合亮一与1966年出生的古川日出男
  式——诗歌。生于福岛住在福岛的日本当代最具有代表性、最活跃的青年诗人和合亮一,从震灾第六天开始,就以《诗之投石》为题,把灾害和核泄漏事故对自己心灵的冲击,以网络文学的特殊形式发表在Twitter网站上,引起了民众巨大的反响和共鸣。和合亮一的每一首诗歌,使用着诸如“没有不亮的黑夜”、“你在哪里?”“4月9日晚上10点57分,还是不能到楼外,因为夜晚的空气还显露着其恐怖的面孔”这种朴素的语言,犹如纪实文学一样对震灾带来的影响进行了切身描写,每一首诗歌却都如一块块投石,把震灾带来的感受投向了读者,考验着读者的神经。这些诗歌后以《诗之投石》、《诗之默礼》和《诗之邂逅》的书名汇集出版,以活字的形式永远记录下了震灾带给作者的感受。
  同样生于福岛县的古川日出男,以善于创作以《圣家族》为代表的日本“东北小说”而出名。在震灾发生一个月后,古川改变了自己的取材计划,回到了故乡福岛海边。看着让人瞠目结舌的景象,怜悯着无辜受害的马儿,体会着看不见摸不到的核辐射恐惧……在这种极限状态下,古川创作了诗集《马儿们啊,即使那样,阳光也是纯洁的》。从作品中可以读出作者在震撼的景象面前,没有时间和日期概念的平常心的丧失。
  耳顺之年的高桥源一郎,受Twitter网站上对震灾、对政府甚至对社会攻击语言的刺激,以具有讽刺意味的《爱着的核电》为题,把自己对灾后社会的憎恶和愤怒,以一连串过激的语言,以“笑”的形式进行了痛快淋漓的呈现。作品描写的是计划拍摄震灾复兴慈善片的男人们的故事:摄制组为了援助东日本大震灾的受害者,开始着手制作慈善宣传片,而制作过程中真正遇到的是现代日本在道德和语言上的障碍,但制作公司的社长和导演都豁出全部的精力,来挑战这个节目。作品时而描写全世界政治家们露骨的政治语言,时而转为“震灾文学论”,时而又变为评论或者是小说,以极具挑战性的独特文学形式描写了被震灾和核泄漏事故困扰着的人们,表达了对日本社会特别是日本政治体制的愤慨。
  如果说男作家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日本震灾和核泄露暴露出来的社会体制的批判的话,女作家们的作品则通过虚构,表达着对日本灾后重建的期待和信心。23岁就以《厨房》获得海燕新人文学奖的吉本芭娜娜,以2010年美国电影《从今以后》为参照创作的小说《甜蜜的来世》(Sweet Hereafter),描写的是女主人公小夜子和恋人一起驾车郊游,因遇交通事故,恋人离开了人世。在这次事故中,小夜子腹部虽受到钢条的穿刺却幸免于难,但自此之后,小夜子变得好像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通过和在即将被拆迁的公寓面前偶遇的青年阿塔罗的交谈,小夜子内心停滞的时间和意识开始慢慢恢复:交通事故中丧失的最亲的人,难以恢复原状的受伤的头部和身体,难以恢复的灵魂……即使这样,小夜子还是要活下去,生命在残酷并平等的社会中亦有其光辉,活着,就要体味世间的恐怖和快乐。小说中没有地震的场景,但在创作的过程中,由于发生了大地震,小说的形式也发生了巨大变化。正如吉本在“后记”中所说:“这部小说,献给在所有场合经历过这次大地震的人、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不描写活着的希望,创作就没有意义。”小说总体上表现了对人生的肯定,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给难以恢复原状的身心找回些许的自信。   川上弘美的《神2011》发表在《群像》6月号上,是对1994年荣获帕斯卡短篇文学新人奖《神》的改写。故事的进展还是和《神》一样,通过和“熊”的散步、对话推动故事的发展。但不同的是,《神2011》的改写是以震灾为背景的,防护服和核辐射测量仪成为作品中的日常话题,通过这些话题,让人们体会到放射物质对周围环境的污染,也让人们明显感受到世界和以前相比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对于创作《神2011》的动机,川上在文章的“后记”中写道:“文章完全不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警告伴随着核能利用所出现的危险。倒不如说,日常生活还在继续,但日常生活却可能因为什么事情而发生巨大的变化,我是以震惊的心情完成作品的。”作品包含着对震灾和核辐射的恐惧,更重要的主题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天灾人祸,考问着日本的社会体制,反思着人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也考验着文学家们的创作究竟是虚构还是反映现实,文学内容究竟是追求即时性还是文学性。
  “纯文学”:刻画“真实”,体味“无常”
  在震撼的灾害面前,文学家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创作了2011年的“震灾文学”。当然,在大灾之年,以“纯文学”的方式刻画隐藏在社会、常识和日常生活中的“真实”的小说也令人印象深刻。
  获得2004年第130届芥川奖的日本当代“叛逆美少女作家”金原瞳,以自己做母亲的亲身体验创作了长篇小说《母亲》。作品分别塑造了一边保持着与丈夫周末夫妻生活一边在平时吸毒的作家母亲由香、疲于家中
  1983年出生的金原瞳
  育儿并虐待乳儿的主妇母亲凉子、爱着丈夫却怀上了情人孩子的模特母亲五月等三个母亲形象。通过三个母亲育儿的经历,描写了日本现代母亲的孤独、焦虑以及作为母亲的幸福,正面描写了现代社会中的“母亲”和“家庭”。
  以《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登上当代文坛的村上龙,以清新的抒情风格吸引着众多的读者,其作品的结尾大多具有让人心满意足的晕眩感觉。2011年创作的《心与你同在》,以现代人最常用的手机邮件为故事载体,描写了一位有妻室并小有成就的50多岁的投资家西崎,和一个从事风俗业,并患有一型糖尿病的30多岁的香奈子之间的恋情故事。西崎凭自己的激情,以相对优越的经济条件,开始给香奈子治病,并在此过程中通过手机邮件逐渐理解并喜欢上了香奈子。最终香奈子还是离开了人世,西崎为有优越的条件为香奈子治病而高兴,但又为不可能完全帮助喜欢的人而感到苦恼和无奈。
  获得包括芥川奖在内的多项奖项的川上未映子的《一切都是深夜中的恋人们》,描写了34岁的女主人公入江冬子这个交际不多的女性和在文化中心偶然遇到的58岁的男主人公三束之间的恋爱故事,“真实”地揭示了近年日本所谓“恋爱弱者”的男女的内心世界。华裔作家杨逸的《狮子头》,描绘了从中国来日本的厨师,因文化的差异而苦恼,但通过这种苦恼明白了家庭之爱的故事。获得谷崎润一郎奖的稻叶真弓的《走向半岛》,描写了从东京移居到志摩半岛的女主人公,在丰富的自然中审视自我,探讨了一个人老后追求的生活。松浦寿辉也通过假设剖腹自杀的三岛由纪夫还活着的假想,创作了《不可能》,探讨了“老人”的问题。私小说作家津村节子的《红梅》,是用纯文学的方式记录了自己的丈夫吉村昭与癌症抗争的过程。被授予日本文化勋章的86岁高龄的丸谷才一,历时八年完成了长篇巨著《拿着沉重的蔷薇之花》,小说以在欧美名声大振的日本人弦乐四重奏组合为题材,用缜密的文章结构和洒脱的叙述方式描绘了人际关系的妙趣,是作者理智地体味人生的一部杰作。三浦哲郎未完成的最后的私小说《关于肉体》,从好像得了痛风这样的病开始,慢慢回忆起中学时代,以及气功师劝说自己不要吃药等内容,让人感觉到迟暮之年的老人对自己的一丝不安。当意识到自己的死时,人对自己的肉体感觉也会更加强烈吧。用自己的灵魂,思考着逐渐消逝的自己的肉体,那种滋味让人感慨无限。
  2011年的“纯文学”,大多以“私小说”的形式,描写着平凡生活中“真实”的生老病死、爱憎别离,在这种“真实”中,让我们体味着人生的酸甜苦辣和“无常”。
  “战争文学”:面对现实,重拾记忆
  2011年日本作家创作的“战争文学”,既有经历过战争的作家用细腻的笔触重拾对战争的记忆,也有通过对经历过战争的军医生活调查为素材创作的作品。
  内向派代表作家古井由吉的《夜蝉之声》,是以微妙的季节变化连接起来的短篇集。八个短篇中,除了一篇是女性的回忆外,其余七篇都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自知进入老年的“男人”,随季节变换和外界声音的刺激而
  1947年出生的帚木蓬生
  回忆起来的内心往事。既有和以前女性交情的回忆,也有翻阅古希腊文学的感想,还有公寓翻修时对墙壁裂缝的不安,更让人惊心动魄的是对幼儿时代遭遇的空袭和疏散的记忆。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遇到了与空袭一样恐怖的地震,更加勾起了记忆与现实的重合,使作品通过细腻的感觉描写,表达了对“现代”的怀疑和不安。
  64岁的帚木蓬生,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根据自己从事精神病科医生积累的丰富经验和资料创作的《苍蝇帝国——军医们的默示录》,是一部以特别的角度描写战争残酷性的作品。作品以第一人称描写了15位无名军医的战争体验。不但描写了他们被迫到中国、俄罗斯等战争前线工作的惨烈场面,也描写了被迫在被原子弹炸毁的广岛解剖散发着恶臭、爬满苍蝇的尸体的悲惨场景。军医和战士不同的是,军医能够用更加冷静而透彻的眼光从战争后方去看待战争,通过自己的体验,来反映战争的全局以及战争的非人性。创作这部作品,是基于身患白血病的一个医师的义务感,作者要把战争年代里年轻的军医们在战场上的所见所感记录下来,以免残酷的战争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另外,2011年日本文坛在震撼的现实面前,还出现了一些其他值得关注的现象:在传递地震对人们造成的创伤时,诗歌文学和川柳发挥了其即时性、通俗性和感受性较强的文学特点,使诗歌文学和川柳在近些年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旅居德国的多和田叶子和曾经旅居美国的河野多惠子的作品,都以奇特的作品构思、幻想与现实交汇发展的故事情节、敏锐的语言感觉等为日本文学注入了别具一格的新鲜活力。在全世界都在讨论“文学的失语”甚至是“文学的灭亡”的时候,由集英社发行的丛书《收藏 战争×文学》开始出版,丛书收录了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几乎所有的战争文学。文学包含着一个时代的记忆,怎会“灭亡”。
  日本在发生阪神淡路大地震、地铁沙林事件后,文学创作都受到这些事件的影响。2011年的日本文坛,同样受到震撼的强震和核泄漏这一现实的影响,“震灾文学”自不待言,就是“纯文学”,虽然看似描写着“真实”的日常生活,但作品中却无时不显示出对人生无常的感慨。恐怖的震灾,也勾起了曾经经历过战争的作家们对战争的回忆,创作出了极具震撼力的“战争文学”。这些作家们在有生之年,一直在思考着在千疮百孔的现代日本社会,以战争体验为原点的现代文学应该写些什么。灾难已经发生了,但如何应对灾难,如何审视灾难对人们心灵的创伤,可能是今后作家们创作的题材吧。
  (本文为2011年度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日本现当代文学创作价值取向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1SJD750033。)
  (陈世华: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编:210009;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邮编: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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