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大漠画师的修行 王征

  不知是克孜尔石窟里9年的宗教体验,还是走回大城市10年的世俗困纾,让王征从面带英锐之气的青年山水画师,变成慈眉善目的中年佛教美术学者。  14年前日本NHK电视台来石窟拍摄,镜头里的他头发中长、中分,显出青年艺术工作者的玉树临风,说话腼腆。他说:“在临摹(壁画)的时候,感觉像在跟古人对话。一种气息,通过蒙在上面的灰呀土呀,传递到心中。……一种信念吧,佛教里说,人画一身菩萨,就等于念了多少经。”
  现今41岁的他,画菩萨千身,诵佛经万回,人已驼背成弓形。发顶中央简短地树立,两边的发域斑白浑浊,下巴向颈部延伸处孤零零地吊着根白胡须。作起画来一周不眠,把笔一扔就昏迷三天。凡出门在外,必和衣而眠,不论住在山洞还是星级酒店。带着一身土,走到哪里都抽着烟,拎着茶,吊儿郎当,成仙了。
  1993年大学毕业,王征进了新疆文化厅龟兹石窟研究所,在克孜尔石窟等龟兹石窟进行壁画临摹和美术考古研究工作。2002年回母校新疆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任教,本科毕业的王征于2003-2007年完成了“全国艺术科学十五规划课题”《新疆古代佛教石窟美术风格技法研究》。有人誉之为继“张大千、常书鸿、段文杰之后对古代佛教壁画的继承者”。去年,年逾不惑的王征开始在中央美术学院攻读硕士。
  “人人都可以当君子,只要对得起你的本职和良心,不用都去当董存瑞。”他说。
  大漠孤烟
  龟兹石窟研究所的补助不低,大家都尽可能带好吃的进入大漠。王征嫌麻烦,带一大坨砖茶、方便面,和烟。
  新疆的山,大多是荒山。困扰年轻人的不仅是深入荒凉之地的研究所里摆放的手摇电话,从来打不出去也没见怎么响起过,还有如此干峻的“山水”如何作画。
  “传统的、以江南山水为基础的笔墨无法表现新疆的山水。”大学时的王征就开始尝试从长时间的野外写生和西方当代艺术中寻求解决之道。那时的他“干干净净,不说脏话,跟现在不一样”,“很有才华”。他热衷于讨论,也迷恋过尼采,思路蓬勃活跃如头脑中驶过滚滚车轮,常与朋友边走边聊,穿过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时常是走了大半个城市”,“画画、看书、长谈成为一时的习惯,睡得越来越少了,在他人看来便觉怪异……”
  在徘徊之际,王征一时兴起,在坐火车经过敦煌时临时下车,被那里的佛教壁画一击而中,“豁然开朗”,回到乌市后创作了山水画《正觉山》,画中保留了传统的宋元笔墨技法和山石的基本构造,在构图和色彩方面受到“传统佛教壁画的精神开启思悟”,大胆展现,浓郁的土黄、铁红、赭褐、藏蓝,为他打开了一扇门。传统的山水画技艺本来可以为他赢得留校的工作,校方本以为发现了一年轻才俊,不料,该才俊画了这么幅古怪的画,便着魔似地要求去研究所,去大漠——所有同学都努力驶在奔向城市的路上时,王征逆行了。
  那是段拥抱历史拥抱自然拥抱宗教拥抱理性与情感的日子。王征没有想过那会是9年,“有时候想一辈子可能是不是就待在这了。”
  一条河流经这里,形成东西长十来公里、南北长五六公里的一块儿绿洲。围绕着绿洲的是山上的石窟,再延伸就是纯粹的荒山,与更远处的雪山森林相通,森林受灾时,会有狼群出来觅食。绿洲所及,只有一个方向上生活着少许人烟,那是河流上游一公里处的村庄。村庄里的羊就在这片干地上放养,没什么草,却也安全,从不必担心有人会跋山涉水地来偷盗。
  宿舍后面就是克孜尔47、48大像窟下的土坯房,“很潮湿,春秋冬都需点炉子,在炉火旁看书,那是多么美好的事!”这种近水楼台让王征满足,随时随地想到什么,拔脚就能去洞窟里查看。宿舍前面是沙枣林,两旁种着甘草、苹果、杏子、核桃、梨,再往前便是古桑树。每个四季轮回,王征和研究所的人们一起,品尝单位在这块绿洲上的农业产品:桑葚、白杏、黑梨、葡萄、苹果、瓜子、土豆。王征白天去石窟里临摹壁画,晚上聊天,兼给聊天对象画像。9年的瓜果收熟,他把山谷里能找到的人都画了一遍。
  “记得刚到克孜尔石窟那年,连续一个多月时晴时雨的天气,云雾弥漫石窟山崖,时有彩虹延伸过来,真是仙境,有感而发我创作了巨幅山水《缘山法壁——克孜尔石窟全景图》。”
  全景图是他跑到很远的对面的山上观察冥想而画出的,他看到,端起这座绿洲与石窟群的岩托,形似卧佛。
  慢慢地,他在石窟里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晚上都留在里面了。
  “晚上的石窟特别好。”他很容易沉浸于此。第一次夜临壁画是在178窟——它“画面很好”,只是被烟熏黑了,需要观者耐性。夜里他就那么拉着灯安安静静地看,渐渐画面就清晰和丰富起来。有时会听见洞外“刷刷刷”的声音,是夜间吃草的牛。
  外面的世界里,理想和功利争执不下,王征跟那些浮躁绝缘了。他用质量很差的“花枝俏”毛笔、简陋拼接的生宣纸和高丽纸以及就地取材自制的矿物质颜料进行着与古人、与佛陀的对话。
  临摹壁画所需的矿物质颜料很贵,王征就自己想办法。每年河水泛滥之时,山上冲下泥土,大块的被冲走,细小的留在河底,枯水时节,河床裸露,直接取来这些泥土便可加工成颜料,加上山上的白色矿石便齐活,只不过白矿石需要自己研磨。“我常常是一边敲石头,一边读书,等书读完时,颜料也已经加工了一大堆了。”
  与外界不算多的联系,多依赖于通信以及与前来探访的学者交谈。一次,妻子白福琴到克孜尔来看望,得知消息后王征很激动,想收拾收拾宿舍,却无从下手,干脆用画画的笔蘸着石灰水花了几天时间将宿舍粉刷一新。
  “那感觉像是在用石灰画画,虽然很累但很是愉快。”他说,妻子淡泊的品格也影响到他。
  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时间和风景。他在成堆的书籍资料、色彩艳丽造型多变的石窟壁画以及自然山水之间切换观察和思考的模式。夜里醒来看见炉子里烧红的炭块,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山也是那样的,便起来画画。从石窟的人像中走出来,看着山岩,也好像人头攒动。
  “小白常说她那次到克孜尔,感觉那一切是如梦如幻的神奇,像是回到故乡。后来随着我对传统学识的增长,很多因缘我才明白!我后来常想,我去克孜尔的机缘中有很重要的原因是为她而去的,是去完成一个使命。”他说,“我融入了石窟。”   巅峰体验
  入境了的王征,会画出琉璃色彩流动的山。《造化》就是这样一幅画。
  《造化》画在一块布上,这块布本是王征那脏得洗不出来的被单子。
  “我白天在石窟,有时候累了就躺在石窟门口。(晚上)不脱衣服睡觉,衣服上的土都粘在上面了,沾上灵气了。”他仙儿仙儿地说。被单经过处理后被泼上颜色,跟普通画布没什么区别,但作画者的随意起兴显得更不寻常些。
  “朱熹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在王征看来,这样的自由地作画便是水到渠成。
  然而,事情本不是吟诗那么轻巧。因为要研究壁画的风格和技法、传承与演变,必然涉及绘画的年代考证,这已超出了单纯的美术范畴。宗教典籍、历史研究、文学古籍、考古书目和学术论文都是需要阅读和综合思考的。
  比如他研究石窟壁画在构图上的一个重要特点——“菱格”。一般的说法是菱格受新疆三角形的自然山形象影响,也有人说来自于印度人用大树叶盖的房子,还有说受神仙思想影响,认为菱格来自于炉子的形象,袅袅烟雾显神灵。王征认为都无确实证据,便从伊朗到韩国的研究,从黄河流域、仰韶文化一路向西追溯,从彩陶到建筑,从实物到说文解字,终得解。
  “菱格在中国文化里一种意义叫‘方炯形’,‘炯’在说文解字里有光的意思,古代用在建筑里面给人光的感觉。哇,跟石窟更接近了啊。因为石窟一进去,(菱格一般被绘制在顶部)顶部都是很暗的啊,它要给人以光的感觉,而且还要有错落的宗教感,不仅有视觉功能,还有精神体验。”有关菱格的论文,王征写了4年。期间阅读、画画、等待实物发现,论文手稿装了一箱子,写完之后也懂了做学问这种理性活计,“要不这样做,我一个画画的人,谁承认你是学者啊。……你就写美术技法什么的,跟人家(考古学家)根本不是一个对话关系。”
  理性的逻辑和艺术创作的情感激荡是两种界限分明的体验,“打通”不易。有段时间,王征明显感到,理性思考多了,画画就像在做几何证明题。
  “你一看画,感觉都是为了那个(学术论证)服务的。性质变了。”他用硬着头皮画的方式去试探感性和理性的交汇点。
  一道戈壁,荒芜人烟,大晴天时偶尔会蒸腾一股地气,像龙卷风,啪嗒几个雨点,激起尘土。在这样的古道上经过,做过实证研究的王征,头脑里浮现的景象就不止如此了。
  “这跨了上千年,纵横几万里,它这种演变关系,是有一个谱系的,……实证就把它扎扎实实证明牢,我要表现艺术的时候,这个空间就会很大。”古往今来,行人穿梭,工艺流转,布道逡巡,交通阡陌,“你的脑袋始终沉浸在里面,像一个宏大的舞台一样”,学术研究成了“激发人的想象力,反而不是束缚”的艺术正能量。
  逐渐感到可以同时驾驭感性和理性的王征,在石窟里作画更加酣畅通透。他彻夜不眠,画到筋疲力尽,早晨关掉灯,准备躺下时,看到晨曦镀在岩壁上,又兴奋地爬起来继续作画。最长差不多一周不睡觉,画到巅峰体验时,“可以听见声音”,“不可能有的那种声音”。
  那或许是落笔的声音,因为每一笔都太恰如其分了,挥洒自如又准确,如点醒了一泓生命。又抑或是脑袋中通感出的音律,“可能是风声,也可能是幻想”,若有若无,“我觉得真正做到随时随地完全不受外界影响或者什么,做到那儿,那可能真是得道成仙了。”
  他也觉得,能悟到,是得了菩萨的加持。
  在克孜尔临摹《涅槃图》,他用上了自己最爱的墨。墨的灵动要远远好过黑颜料,但在生宣上用墨较难控制。涅槃的佛陀躺卧着,身体部分被烟熏黑——此地不再信仰佛教文化的牧民进洞生火做饭,刮走表现袈裟、光束的金箔。佛陀的头部虽也被火烤出裂纹,但因正好蒙有一层灰,而保存了原貌。
  “佛教讲究轮回,生死无常啊,这个画自己的演变也体现出了(这个意思)。”
  在石窟,即使佛像雕塑早已不复存在,壁画残存只有片甲花纹,离开时,他总要庄严跪拜,满身黄土。
  世间何为家
  离开了石窟,世界便不同了。他要适应灯红酒绿,要适应面对众人。刚出来时,他字都有点不会写了,跟陌生人说话很紧张。
  王征2002年被调回新疆师范大学,领导找他谈话,寄望于他建立研究佛教美术考古研究和绘画的学科。当时渴望传承的他听得热血沸腾。后来才发现,学校更需要的只是有一个人,做出研究成果,为各项评估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这里是现实啊。要评职称,要有文凭,要买房子,要社交应酬。
  这两年他也开始卖画了,少量的。
  “为了把生存环境弄得更好一点吧。”他说。一方面在中央美院读硕士,交学费;另一方面,新疆师大这边分房子,虽然便宜,但总是一笔开支。去年卖了几幅,是山水画,觉得这几年上学够用了,今年就不再卖了。
  “一直为卖而卖,人都会急,就想赶快画完,那样人的作用就模式化了,或者慢慢不进步了。”他说。
  以前临摹的壁画他是不卖的,只有一幅例外——当年在石窟里,生活和绘画都不能保障的时候卖过一幅给纽约艺术大学的一位佛教教授,换了几万块钱和一堆国外图书馆的复印资料,在当时都是很宝贵的。那位教授还希望购买同石窟的另一幅画,王征拒绝了,因为那个石窟只留下了这两幅壁画。
  即使进入市场,王征也希望自己有原则。比如有商家找他画石窟壁画,“凡是跟娱乐有关系的地方,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去画。……以前全聚德找过我,那时候我刚从石窟出来,1万块钱一平米,它一个大堂给我画。”签合同的时候王征有点迷糊,后来一想,“这是杀生的地方啊”,不能画宗教色彩的壁画。把理由跟烤鸭店负责人一讲,对方也表示理解了。
  经朋友牵线,他的壁画创作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五台山的一座古寺。寺里的师父冬天修行,夏天募捐,慢慢地干活盖寺院,自己也开推土机,上一个完工的殿用的全是铜瓦。师父崇尚原始和自然,不用现代材料,不用钉子,打地基用石头错落而圈,柱子坐上去,如遇地震,石头相互作用,力会抵消。
  王征在五台山待了两年,每天诵经,对佛教也有了更深的参悟。给寺院所作壁画里,最得意之作是《帝释天请法》,那是佛教的开端,众天神请佛,场面宏大,七八十个人物造型,动态不一。法师看了画,说:这才是你的家。
  “在石窟我还学会一点是,走正道,但不是像有些人,一腔热血,很容易被社会所折。吃过这种苦的人完全明白社会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既看到困难,也别灰心,尽自己的能力,慢慢社会上还是会有支持你的人。”在经历过一段抱负不得施展的困难期后,王征希望自己像以前那样静下来,看到希望。他新出的一本画册,朋友拿去放在车里,一德国朋友乘车恰好看到,立即决定邀请王征去德国开画展。
  “有个特好的朋友看到我说,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软弱没有斗志,我说我们就认真干自己的事情,没有必要去针锋相对。”衰老得已远远不符实际年龄的王征尽可能让自己说话柔敛。
  “我有一个年轻的搞艺术的朋友,没有吃我这么多苦,愤世嫉俗,有天拍着桌子说不干了,没希望。我一直劝他:人要忍辱负重。就拿我来说,我本来可以当博导,因为我们这个体制,文凭一刀切,让我还要当学生,但我心态很好,觉得当学生我还可以进步。古人说,沧浪之水清兮,我就洗帽子;沧浪之水浊兮,我就洗脚嘛,搓一搓,(打通)五经六穴,独善其身嘛,反正有文章在。”
  跟商人、官员朋友在一起时,他还是喜欢争论,虽然尽量克制和客气。当有朋友提议说,去洗个脚舒缓一下神经吧。王征苦口婆心:洗脚、穿衣、系鞋带,作为能自食其力的人,这些是不能让别人给做的,否则要背孽债。
  他劝朋友学学佛,朋友说:我信的呀,我们集团都信佛,但历史的车轮是向前的呀,不同时期佛教也要迎合不同的……
  王征纠正说:不是“迎合”,是“方便法门”。
  从五台山下来那天,法师开着车送他到中央美院。由于法师平时只在山里开车,往北京走的路总是错。一次快走到十字路口,对面来了辆车,才知道自己一直走在逆行道上。法师先是说:完了完了,不知道要罚多少钱。但后来法师又说:随缘,随缘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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