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儒艮斋田愚的道统思想

刘兴淑 杨 松

田愚 (1841-1922),字子明,号艮斋,自号臼山、秋潭、华遁病叟等,是朝鲜李朝末期的性理学大家。其弟子吴震泳评价道:“先生以豪杰之资,笃圣贤之学,廓扫心宗之挠攘,奠安性体于磐泰,其卫辟继开之功,固莫竞于万世,而出处语默,粹然一出于孔朱圣贤,使道之统绪确有所传是。”(1)[韩]田愚著:《附录·行状》,《艮斋先生全集》(下),首尔:保景文化社,1984年,第765页,上。正是在“吾儒是正学”、心宗乃“异端”的认识基础上,艮斋笃信朱子得孔孟真传,承韩国大儒李栗谷、宋尤庵之绪,辩斥以寒州李震相为首的岭南心宗、以宗主李恒老及其弟子金平默、柳持平为代表的华西学派、以芦沙奇正镇为首的芦沙学派等的“心即理”说,提出“性师心弟”“性尊心卑”“心主性”等学说,以立万世学的;
主张“万古最尊是性,六合可用惟敬”,重践履,合体用,谨守儒家传统文化,结合韩国现实,致力于传承程朱道统。

朱子学自高丽王朝后期传入朝鲜半岛,此后的500多年间出现了一大批性理学者,形成了东国儒学的道统传承脉络,全斋任宪晦(号鼓山,1811-1876)将其描述成《道统吟》:“唐虞夏殷周,孔颜曾思邹,濂溪程张朱,静退栗沙尤”。(2)[朝]任宪晦:《道统吟》,《鼓山先生文集》卷一,见“韩国文集丛刊DB”之《鼓山集》(下同),http://db.mkstudy.com/zh-cn/mksdb/e/korean-literary-collection/book/reader/8832/?sideTab=toc&contentTab=text&articleId=1306043。全斋认为,韩国性理学的传衍可溯自中国唐虞三代以来的孔颜曾思孟之学,到宋代经周濂溪、二程、张载,至朱熹集其大成。朱熹殁后,其道东传,自丽季郑道传的大力倡导,其后五百多年,名儒辈出而其集大成于群儒。赵静庵、李退溪、李栗谷、金沙溪、宋尤庵等五子,“上以继绝绪,下以开来学,卓然为渊源正宗者”。(3)[朝]任宪晦:《渊源正宗跋(丁未)》,《鼓山先生文集》卷之九“题跋”,载于“韩国文集丛刊DB”之《鼓山集》。朱子《雅言》为《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为《四子》之阶梯,此五先生书,“虽谓之《近思(录)》之阶梯,未为过也”,(4)[朝]任宪晦:《五贤粹言跋(庚午)》,《鼓山先生文集》卷之九“题跋”,载于“韩国文集丛刊DB”之《鼓山集》。后之读者,若能沉潜反复,躬行心得,则上接洙泗、濂、洛、关、闽之渊源。

艮斋21岁时师事全斋任宪晦,赞同全斋所述之道统传承谱系,并在《五贤粹言》题序中引用《道统吟》。对于“承(中)华启(海)东”的五子,艮斋有自己的判断。他说:有“师宗”之称的静庵赵光祖(1482-1519),“怀尧舜君民之志,但惜其不及施”;
被誉为韩国性理学双璧的退溪李滉(1501-1570),“造诣崇深,践履悫实,可以传之百世而无弊”;
栗谷李珥(1536-1584),“三代上人,颜、曾流亚”;
集栗谷性理学和龟峰宋翼弼礼学之长于一身,终成为东国礼学第一人的沙溪金长生(1548-1631),“谨于典礼,严于邪正,而道如地负,德如春生”;
作为沙溪高弟的尤庵宋时烈(1607-1688),主要是继承和发挥朱子、栗谷、沙溪学说,“考亭正学,《麟经》(5)麟经即《春秋经》别称。相传孔子修《春秋》,绝笔于获麟,后遂把《春秋》称为《麟经》。大义,民到于今赖之”。由此可见,静、退、栗、沙、尤五子在东国儒学史尤其是道统史上的奠基、开宗地位。“以静庵之材志,有退溪之德学,契栗谷之理气,循沙溪之礼教,立尤庵之义理焉,则其于为人,可谓几乎圣者矣。”(6)[韩]田愚:《五贤粹言序》,《艮斋私稿》卷之三十八“序”,《全集》(上),第864页,下。五子各有所长,若集这些硕学之所其长,合材志、德行,信“理气之妙”(“理通气局”)之性理学,践行儒家之礼,树立正确的《春秋》义理观以尊华攘夷,则可成为圣人。

五子中,静庵、退溪之地位自不待言,艮斋田愚主述栗谷李珥和尤庵宋时烈,指出:“栗谷先生,东方孔子也”,“我东四七说肇自退陶,为儒家大议论,至栗翁可谓定矣。辨明至农岩先生,渊源所处,平生尊信,为极精详缜密”。(7)[韩]田愚:《附录·家状》,《全集》(下),第752页,下右;
第754页,上右。他认为栗谷在韩国性理学史之地位,堪与中国之孔子相当,其《圣学辑要》《击蒙要诀》两部著作,是引导世人修己成圣、治国安邦之法宝。(8)李栗谷《圣学辑要》以《大学》的“三纲领八条目”为基础,分为“修己”“正家”和“为政”,是对圣学体系的具体展开。《击蒙要诀》主要用于学童进书院学习《千字文》后学习的教材,指出五伦是人间道理的自然法则,而孝是一切行为的根源;
还简略说明中国从三皇五帝开始到明朝的历史事实和海东从檀君到朝鲜的历史,强调人伦决定国家兴旺;
在“读书”中指明读书的顺序:先《小学》,然后《四书》,再《五经》,完全理解后再读《近思录》等其他有关性理学的书籍和史书。“如有将《辑要》《要诀》俯首鞠躬,日夜诵念,殚诚毕力,力行不撤,如是数十年而不成性者,则禅家所谓‘截取老僧头去’,愚不敢辞也。窃谓:凡不满于栗翁者,见为虚见,行为冥行,而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9)[韩]田愚:《海上散笔(二)》,《全集》(上),第810页,上左下右。艮斋深信,栗翁所传乃真正的尧舜之道,其言其行堪为世人立身行道之指南。

艮斋田愚之推尊栗谷,主要在于深契栗谷的理气说。栗谷反对朝鲜朱子学的传统思想“理气互发论”,主张“理气兼发论”,指出理为气之主宰,气发理乘,理通其局,持“心是气”的观点,主张捡束其气的理气一元论。艮斋认为,栗谷此论乃深得孟子学说的宗旨。他指出,孟子之有功于世,除了程子所指出的性善、养气说外,还有孟子之心善、气清论。“程子称邹圣有大功于世,性善、养气,是也。愚今思之,邹圣又有发前圣所未发者有二:心善也(《富岁子弟多赖章》),气清也(《牛山之木章》)。”(10)[韩]田愚:《记邹圣大功(甲辰)》,《艮斋私稿》卷之三十一“杂著”,《全集》(上),第714页,下。孟子为邹国人,亦被称作“邹圣”。后世诸多学人对孟子学说加以发挥,推动着儒学不断前进。孔孟之学发展至宋代,有周濂溪的太极说、主静论,有张载论气质之性,有程子之主敬,更有朱熹的集其大成。朱子之学传入朝鲜半岛,又出现了一批继承与阐发性理学的大家,虽有本土化后的诸多变化,其一脉相承的特征却极为显著。艮斋认为,程子“君子莫大乎正其气”、张载“为学大益,在自求变化气质”、朱子“心之存不存,系乎气之清不清”、栗翁“圣贤只要人捡束其气,使复其本然而已”等论,“此皆天下之要言,学者宜尽心焉。若以气为粗迹,必外此而后乃为道,遂任其昏纵而不复管它。如此者,决知其必陷于异蹊矣。”(11)[韩]田愚:《记邹圣大功(甲辰)》,《艮斋私稿》卷之三十一“杂著”,《全集》(上),第714页,下。可见,艮斋突出的孟子心善、气清说,是为证实朱子、栗谷之学的一脉相承,从而说明栗谷李珥所传为朱子学之正统。

艮斋田愚亦推重尤庵宋时烈,以其“承先圣正脉,而为后学津筏”。他说:“尤庵先生‘论心说八条’,别纸录往,览之可以见圣门相传之宗旨,不似今人说得笼统淆杂,不可分解之论也。第一条,性、心分属理气,自孔子至宋贤皆然,而‘心是气’一言为栗翁之有功于后学也;
……第六、七、八条,皆以本心本天分正道异端。心即气也,天即性也。先生之承先圣正脉,而为后学津筏。”(12)[韩]田愚:《与吕达燮(己未)》,《艮斋私稿》卷之十二“书”,《全集》(上),第294页,上左下右。在艮斋看来,“心”“性”范畴分归“理”“气”范畴,中国古圣先贤早有阐发,但栗谷明确提出“心是气”说,具有创发之功。尤庵在其“论心说八条”中提出“心之知觉即是气”“心之虚灵分明是气”,并指出过度强调虚灵之心恰是本心、本天(性)的不同之处,这是尤庵对栗谷“心是气”说的继承和发挥。

艮斋田愚对尤庵的“义理论”极为推崇。尤庵一生推尊朱子学和栗谷之学,穷研义理,对朝鲜性理学、义理论、礼论的发展都有很大贡献。他所处的17世纪,正是中华大地政权巨变、朝鲜王朝多灾之时。尤其在明王朝灭亡、清朝入主中原并以朝鲜为藩属之后,朝鲜传统的正统论遭受挑战。尤庵将朱子学说的春秋大义精神,即尊周尊王、攘除夷狄、大一统等思想,化为尊周思明贬清的春秋义理观,极大地影响了朝鲜王朝的政治路线。(13)参见宫健:《论尤庵宋时烈的春秋义理观》,硕士学位论文,延边大学,2009年。于此,全斋任宪晦赞道:“周辙东迁,孔铎以明;
宋舟南渡,朱子以生;
明社北牖,先生以作。尊攘其义,诚正其学,天下之生久矣!一乱一治,谓先生孔、朱后一人者非耶!”(14)任宪晦:《尤庵先生像画赞》,《鼓山先生文集》卷之九“赞”,见“韩国文集丛刊DB”之《鼓山集》。任宪晦将宋子与孔子、朱子并举,指出其皆生于乱世,旨在说明宋子“尊攘”之义理论乃挽救动荡之朝鲜王朝的“药方”。艮斋则指出:“置身于利害祸福之外,束世于礼义廉耻之中。此正尤翁壁立万仞处。儒者立心制行,当如此。”(15)[韩]田愚:《论嘉金答洪聚汝书》,《艮斋先生文集·后编》卷之十三“杂著”,见“韩国文集丛刊DB”之《艮斋集》(下同),http://db.mkstudy.com/zh-cn/mksdb/e/korean-literary-collection/book/reader/8849/?sideTab=toc&contentTab=text&articleId=1329961。在其82岁高龄,避居孤岛之际,还作“跋”称《宋子要语》“可以正士趋而补世敎”,(16)[韩]田愚:《宋子要语跋(壬戌)》,《艮斋先生文集·后编》续卷之十三“题跋”,载于“韩国文集丛刊DB”之《艮斋集》。宜以公诸并世之士。

(一)“性师心弟”:艮斋对本天之学(圣学、正学)的坚守

他批评那些以心为大,或者以心齐性,甚至贬性偏性的学人,说其心只知有心,而不知有性,以为专靠有觉之人心足矣,却缺失了无为之道体,故其学不可与吾儒本性之学同条而共贯。对于张载“心统性情”说、朱子“心为性情之主宰”论,若以人心有觉、道体无为之类,“非所以为上下尊卑之别也。或以是为心尊性卑之说,则谬矣”。(22)[韩]田愚:《性尊心卑的据(丙辰)》,《艮斋私稿》卷之三十一“杂著”,《全集》(上),第717页,上。他对容易引起误解的“心卑”专门予以解释:“鄙之谓‘心卑’,非特地将心字贱而下之,惟对性则较卑耳。以大臣对君则虽卑,然其在百官万民之上,则何尝非尊贵之人乎?若就用工夫处说,则‘小心望道’(文王),‘低下著心,依道理做’(朱子),却又切当,不得不尔也。”(23)[韩]田愚:《答郑宅新钟烨(己未)》,《艮斋私稿》卷之六“书”,《全集》(上),第166页,下。这也就是,以尊卑论有觉之心与无为之性,不是特指其地位的贵贱,而是就其体用相对而言,是就工夫处谈。

在性尊心卑的基础上,艮斋田愚创造性地提出“性师心弟”说。“愚曾因救尊心下性之病,有‘心本性’‘心学性’‘性师心弟’语,每以告人此须待人熟看圣贤经传,然后方信得此话。”(24)[韩]田愚:《与吴震泳》,《艮斋私稿》卷之十四“书”,《全集》(上),第331页,下。“‘性师心弟’四字,是仆所创。然六经累数十万言,无非发明此理,可一以贯之。”(25)[韩]田愚:《性师心弟独契语(甲寅)》,《艮斋私稿》卷之三十二“杂著”,《全集》(上),第719页,下。“‘性师心弟’,语虽似新,而意实合经。”(26)[韩]田愚:《答吴震泳》,《艮斋私稿》卷之十四“书”,《全集》(上),第332页,下。“性师心弟”说并非凭空捏撰,实乃艮斋高度概括圣贤经传所得。因此,艮斋倡言学人多读《小学》《四子》等,因为其言乃圣贤体天所得,句句是实理,堪当性师。这是以无言之理(性)为心之师。

“性师”,以性为尊,易于理解,孟子直从性善处说,朱子以“随处发见,无不可师”者明之。“性为心师,如言天地为天子之法,性命为圣人之主。心师性,如言圣人法天地,君子尊德性。”(27)[韩]田愚:《华岛漫录·性心》,《艮斋私稿》卷之三十七“杂著”,《全集》(上),第846页,上。“心弟”,是以心效法性。“夫性既可师,则师性者非心而谁?愚故创立‘心弟’二字,以告夫天下之为心者,使于知思应酬之际,一一视性为模范而师法之,庶几上可以守圣门本天之传,下可以订近儒心理之误也。”(28)[韩]田愚:《答田相武》,《艮斋私稿》卷之九“书”,《全集》(上),第234页,下-第235页,上。艮斋笃信,其“性师心弟”说乃儒门天人合一之宗旨,既能守本天之传,又能矫正时人以心为理的错误。这就是艮斋创“性师心弟”说的宗旨。

“心”大致有两类称谓:“凡言心为主宰、心为天君,又言本心、良心、赤子心、大人心、圣人之心之类,皆因心之本于性命而言。若泛指虚灵明觉,以为主宰、天君、本心、良心等,则与释、陆之见同矣。”(29)[韩]田愚:《华岛漫录·心》,《艮斋私稿》卷之三十七“杂著”,《全集》(上),第844页,上。一类,以心尊性(命)言之,这是与(性)体对应的用;
另一类以虚灵明觉言之,这是以心为本。艮斋认为,近世那些其心自处以圣师、而指性为兆民之学人,是将教性去恶而后无恶,为善而后始善,“其倒置已甚矣”。(30)[韩]田愚:《性师心弟独契语(甲寅)》,《艮斋私稿》卷之三十二“杂著”,《全集》(上),第719页,下。此与那些疑性无言而不足以为师之人,同其病源。时人将张载“心统性情”理解为心师。艮斋批评道,张子之意,是以心之原于性命者言,“若只凭灵觉为师,是禅佛之见,决然不可也。此尤翁所以又发‘师心易差’之说以尽其义矣”。(31)[韩]田愚:《答田相武》,《艮斋私稿》卷之九“书”,《全集》(上),第234页,下。“师心易差”乃尤庵之“论心说八条”之八,旨在说明以心为师的危害。艮斋之重“心”,是在崇“性”的前提下。“正学”是尊天本性之学,大别于“异学”之尊心降性:“吾儒即气而言性,异学和气而认性;
吾儒检气以复性,异学使气以凿性;
吾儒小心以尊性,异学尊心而降性;
吾儒虚心而学性,异学主心以教性”。(32)[韩]田愚:《与李云来》,《艮斋先生尺牍》卷之五,《全集》(下),第647页,下。

可见,艮斋田愚主心本性、心学性、性尊心卑、性师心弟欲以“立万世学的”。(33)[韩]田愚:《附录·家状》,《全集》(下),第752页,上左。

(二)“六合可用惟敬”:艮斋对道统践履工夫的强调

朱子学为韩国儒学的正统,其重理论与道德践履的特质为韩国学界所继承与发挥。作为朝鲜李朝末期的大思想家,艮斋不仅创造性提出“性师心弟”说,强调“性”的本源性和至尊性,而且主张“践履之正”,突出“敬”字修养工夫。他说:

儒者之学,性学也。信得性善而无疑者,谓之明觉。验得性善而有功者,谓之实学。守得性善而不失者,谓之大贤。尽得性善而无亏者,谓之上圣。学者于性,要信得及验得的。若其心灵自性而无性,自大而眇性,自全而偏性,自本而无本,自尊而无上,自用而无畏者,谓之“别一派”,亦谓之“假主理”也。(34)[韩]田愚:《海上散笔(一)》(第38条),《艮斋先生文集·后编》卷之十四“杂著”,见“韩国文集丛刊DB”之《艮斋集》。

艮斋田愚将儒学直接界定为性学,以性为源头,以尽性为目标,是性善之学,达于至善之学。因信、验、守、尽等四种不同修养方式,而有明觉、实学、大贤、上圣之称,这是一条由知而行而成贤成圣的性善境界的践履路径。“学者于性,要信得及验得的”,性善之理需要与实际结合方能得到检验。艮斋强调,性善是本源性的,是至尊而无上的,那些无视性或贬低性、或不以性为本、不以性(善)为尊的学派,并非真正主张“性即理”,不应当归入儒学正派,而为别派之属。

静而大本之无少偏倚,动而达道之无所乖戾,皆是此心之妙用,故曰心为性情之主宰。此即所谓人能弘道也。心之功用,至于参天地赞化育,然其所以参赞之理,则出于性而不出于心,故曰性为心之主宰。此即所谓性是太极浑然之体也。至于心之所以为主宰者,以其能敬也。不然则戾于性情之德,而役于形气之私矣,故曰敬为一心之主宰。此即所谓敬是此心之自做主宰者也。或曰:道体与人功,如之何则可以合一也?曰:敬而已矣。敬宜如何用功也?曰:心必本于性而不敢自用也。(39)[韩]田愚:《主宰说(戊寅)》,《艮斋私稿》卷之三十“杂著”,《全集》(上),第677页,上。

“学固贵于践履,必贵夫践履之正。”“践履而本于性,乃为践履之正。”(42)[韩]田愚:《履斋记》,《艮斋私稿》卷之三十八“记”,《全集》(上),第875页,下。艮斋田愚主张,践履当于源头处得其正,即以性为本。在他看来,践履有多种,例如:老子释氏只是践履乎其虚寂之旨,杨朱墨翟只是践履乎其仁义之差;
桀纣跖蹻则以暴虐为践履;
鸟兽夷狄以淫辟为践履;
而乱德为乡原之践履,假仁为霸者之践履。这些虽是践履,却是无本之践履。据《孟子》“形色,天性也;
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易》“非礼弗履”等论,艮斋断言:践履欲得其正,其本出于性;
而本于心者,其践履必乱。

艮斋田愚将所有不以性为本的学说,统斥之为“异学”或“异端”。他说:“正道异学之分有两端:一则吾以心与理有辨,彼以心与理无辨,曰‘心具是理’,曰‘即心是理’是也;
一则吾以心与理为一,彼以心与理为二,曰‘心不踰矩’,曰‘心不尊性’是也。”(46)[韩]田愚:《答任世准》,《艮斋私稿》卷之十七“书”,《全集》(上),第408页,上。艮斋以心理是否有辨、为一为二作为正道、异学的区分标准。其所谓“异学”除指“疑似难辨”者谓心即性、心即理、心即道的佛、禅、陆王之学,主要指以寒州李震相(1818-1886)为首的以心为理的岭南心宗,以畿湖地区李恒老(1792-1868)为宗主的华西学派,以及以湖南奇正镇(1798-1879)为首的芦沙学派。

作为朝鲜王朝末期的四大性理学家,在朱子学上,各有其巨大成就:华西是朱子、尤庵之学,特重《春秋》大义与《纲目》的华夷之分;
寒州祖述朱子、退溪之学;
芦沙学无师承,其理学造诣直承程朱,对退溪、栗谷的见解,及湖洛两论对人物之性同异问题的论争,提出质疑甚至加以批判;
艮斋则崇朱子、栗谷之学,并对朝鲜历史上的大儒栗谷、尤庵等人的思想进行统合,“早晚岁学问规模有变化,由喜辨理气到实践之儒”,(47)张学智:《艮斋性理学的结构及其特色》,《中国哲学史》2020年第1期,第76页。以阐扬孔孟之道积极抗争外来文化,反对殖民统治。艮斋以自己所主张的本性之学为正学,而其他三家则为异学。“近世一种异学,乃有以心为大本,而性不可独当太极,其亦自外于圣门正传者欤?……大抵心与事本于性则正而治,不本于性则邪而乱。”(48)[韩]田愚:《答赵周伯》,《艮斋私稿》卷之六“书”,《全集》(上),第155页,下。“近世诸家,便把万众之心,一切指为理,而使人生颠(癫)狂之病,无严惮之敬,遂与二先生(即朱子、栗谷)之教,相背而驰也,是为正道、异学判别处。”(49)[韩]田愚:《答金秉彬(己未)》,《艮斋私稿》卷之二十五“书”,《全集》(上),第577页,下。三家之学,或“以心为大本”,或持“心即理”说,或认心为理,心与理疑似难辨,皆为艮斋辩斥的对象。

“承谕及心宗之害道,此正所当忧也。”(50)[韩]田愚:《答林子明(乙卯)》,《艮斋私稿》卷之四“书”,《全集》(上),第115页,上。对于寒州李震相提出的“心即气之说实出于近世儒贤”“以心为气,玉工之谓之石也”“道心者,心之从理者”“孔子之从心所欲,不逾矩,心即理也”等论调,艮斋逐条加以批驳。(51)[韩]田愚:《李氏心即理说条辨》,《艮斋私稿》卷之二十八“杂著”,《全集》(上),第643页,下。在他看来,寒州等心宗诸家,无不自谓宗朱,却误解朱子心说,竟然有“朱子甲寅(1911)以后心说大定”之论,(52)[韩]田愚:《朱子心说(辛亥)》,《艮斋私稿》卷之二十九“杂著”,《全集》(上),第675页,下。有“朱子以心性分物则,是无甚纲领时说话”之语,实在“使人皇(惶)恐”。(53)[韩]田愚:《华岛漫录·玉山讲义》,《艮斋私稿》卷之三十七“杂著”,《全集》(上),第842页,上。只不过,岭派心说有不少错谬,但因不坚持以性为本而自外于孔学无以自立,因此艮斋取姑且置之的态度。对于那些自己认心为理,却指责佛、禅、陆、王的心即性、心即理、心即道之论者,其义疑似难辨,艮斋特著《心疑似》上中下三篇加以明辨。

与心本论者不同,芦沙与华西之学皆称本性,但二派观点却有悖于栗、尤所传之宗旨。在《栗尤宗旨》一文中,艮斋指出:

气必待澄而后明,气之当治的矣;
心必待操而后存,则心之非理明矣。此栗翁所谓“圣贤只要人捡束其气而使复其本然”者,所以为儒门尊性之道也;
尤老所谓“释氏不问其当理与否而惟心之所出”者,所以砭异端本心之误也。若如芦《集》,而谓“气是元来显著底,不必用明气之功,则性之发见也”,吾惧夫有时拘于强弱之势而道体不得明矣;
如华《雅》,而谓“心是太极主宰者,抬之为命物之理,则心之思虑也”,吾知其不复本于理义之正而德性失其尊矣”。(54)[韩]田愚:《栗尤宗旨(癸卯)》,《艮斋私稿》卷之三十二“杂著”,《全集》(上),第723页,上。

艮斋田愚认为,栗谷强调治气存心工夫以明理见性,是儒门尊性之道;
尤庵批判佛家不谈性(理)而以心为本,究其本心之误,也是维护儒门正道。相比之下,芦沙忽略明气治气之工夫而以气为性之发见(现),恐不足以明道之本体(性),因为气有强弱之别;
华西以心为太极之主宰,是将心置于与理同等地位,心之思虑与“理”对等,其“理”有为,则无以与自然至诚之性,即“无为”之性对等,因此“德性失其尊”。芦沙、华西之学有失于栗、尤“心本性”之旨。在与门人宋性浩的书信中,艮斋也谈到此问题:

然窃尝见华西之《雅言》、芦沙之《猥笔》,显与栗、尤二先生相传宗旨,殊别而不可合矣。又其后进颇有视栗、尤为失真,尊华、芦为得宗,其流之弊,不可以不虑。故僭不自量而于《雅言》有《疑义》《私议》,《猥笔》有《辨说》,庶几遇先觉而得其是正,使后来者,得以推寻乎栗、尤之遗旨,而向望乎洛闽之正路,则或可为不报之报也。(55)[韩]田愚:《答宋性浩(壬寅)》,《艮斋私稿》卷之十八“书”,《全集》(上),第419页,下左-第420页,上右。

19世纪中叶,主理论的华西李恒老及芦沙奇正镇,虽自谓宗程、朱、栗谷,但其说却与三先生异,甚至与栗谷、尤庵相传旨意“殊别而不可合”。于是,艮斋田愚撰文,对华西、芦沙之主要著作《华西雅言》《芦沙猥笔》及其不尊栗谷、尤庵遗旨的后进(如金平默、柳重教等)之弊,加以批驳与辨正,以维护栗谷、尤庵所传承之洛闽朱子学的正统地位。他认为,在有阴诋、有显訾二先生之士习大变之际,“今日儒者,急切事务,惟祖程、朱而祢栗、尤是已”。(56)[韩]田愚:《简同志》,《艮斋私稿》卷之四十“诗”,《全集》(上),第926页,下。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这是孔子给弟子们传授的为官之道,教育弟子要坚定信念,勤奋好学,誓死也要守住仁义之道。士人之使命,不仅在于读书求理,更在于践道传道;
不仅修己,更要为政治国,心怀天下。艮斋亦以此语自勉并激励学人。他说,天下之乱,源于尚利。如贤者当路,务求仁义,断去利根,则君父不至于孤危,民生不至于涂炭,士风不至于颓靡,蛮夷不至于侵陵。而国势很快可以重振。然当朝者仍以利导之,致使国家仍处危局。“吾辈所宜力持者,不过‘笃信好学、守死善道’两句而已。”(57)[韩]田愚:《答徐柄甲(己亥)》,《艮斋先生文集·前编》卷之七“书”,见“韩国文集丛刊DB”之《艮斋集》。这是1899年59岁的艮斋作为儒者的无奈与忧心。

国势倾危之际,艮斋田愚称:“既不能乘桴浮海,则□(此阙字,疑为“惟”)有‘守死善道’四字而已。但所谓‘善道’云者,良非易事。须得士友讲明义理,择中而用之,乃为庶几矣”。(58)[韩]田愚:《答芦仁吾》,《艮斋先生文集·后编》卷之一“书”,见“韩国文集丛刊DB”之《艮斋集》。他说,古人有变姓名弃妻子,以逃左衽之祸者(宋汝为);
有握发痛哭,流寓山海,全发以终身者(徐孚远);
有闻剃发令,碎所珮玉,称‘宁为玉碎,毋为瓦全’者(周卜年);
有自谓存此不屈膝不剃发之身,以见先帝先人于地下者(徐汧);
有闭门读《易》,执至金陵,不剃头而死者(华凤超)。这些都是“守死善道”的例子。受中国《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影响,在面对清人颁布的剃发令和日本的入侵与奴役时,在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异教文化的浸渗时,艮斋疾呼时人谨守中华文化的仁义之道,尊明尊王,严华夷之道,或隐遁,或逃离,或自殉,或大义凛然而死。艮斋本人则选取了自靖之路。日本夺取朝鲜王朝国权之后,艮斋于1908年迁移扶安近海的往嶝岛,直至1922年过世前的整整14年,遁迹以终身。最后的十年,艮斋定居于介火岛,后改称继华岛,并在其居处挂上“万劫终归韩国土,一生窃附孔门人”的对联。一方面,反映出艮斋田愚一生以孔门道统传承者自居的学术归属;
另一方面,反映了艮斋在民族心理上尊明排清的“小中华”意识和忧国爱民的忧患意识。

艮斋田愚的道统思想,主要体现在知行两个层面,二者不可偏废。知是真知,由读书穷理而得,首读《小学》,次“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次《六经》,得圣贤相传之理——心本性;
次群贤,读《近思录》《五子粹言》等,明道统传承之序。行是力行,结合朝鲜王朝国情和时势,通过论理气心性、论礼法、论宗教、论国情、论历史等,为国家的稳定与建设献计献策。而“敬”字工夫更是提到第一位,它无时不在,无事不包,无所不贯。“真知是善道之本,力行是守死之道。而敬则贯乎两者而一之者也。尽得此,便是圣人。”(59)[韩]田愚:《答李敬斌邦宪(丁酉)》,《艮斋先生文集·前编》卷之三“书”,见“韩国文集丛刊DB”之《艮斋集》。艮斋田愚通过论证“性”的至尊性,驳斥“心即理”说,创造性提出“性师心弟”“性尊心卑”“心本性”观点,维护并弘扬了传统中华文化,不仅捍卫了朱子学在朝鲜半岛的正统地位,而且发展了朝鲜朱子学。通过强调“敬”之践履工夫,突出了人(心)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反映了儒学体用兼该的特点,亦反映了韩国儒学重践履的特征。艮斋田愚之“守死善道”(自靖),别于以道统自任的李恒老及其弟子、领导“义兵运动”的柳麟锡,两者为“尊华攘夷”的“斥邪卫正”学派之两个思想形态。(60)《当代韩国儒学发展之概况》,https://www.docin.com/p-1536397095.html。

19世纪末20世纪初,《江华岛条约》的签订,壬午兵变、甲申政变、甲午中日战争、日俄战争、日韩合并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致使朝鲜半岛处于极度动荡混乱不安之中,即艮斋所谓的“裔戎乱华”“左道惑众”“异端乱真”的国难道危之际。为使国民不为邪说乱道所迷惑,艮斋呼吁:“为儒者者,不得已而以口说文墨,为之明邪道乱政在所必诛之法,谨蛮夷猾夏在所当膺之戒,使斯民不至为鬼魅犬羊之类,是乃所以体天地之仁,守圣贤之义也”。(61)[韩]田愚:《上苟庵申丈(应朝)(癸巳)》,《艮斋私稿》卷之一“书”,《全集》(上),第45页,上。朱子谓:“异端之害道,如释氏者极矣。以身任道者,安得不辨之乎?”(62)《朱子语类》卷126“释氏”。艮斋田愚仿之,认为心宗之说盛行,将导致韩国朱子学之宗旨被掩翳,“愚虽非以身任道者,然欲托身于洛闽潭华之门,是素心所愿。所以不能无言,而每欲与之辨理,以此得罪于世,而身且不得容矣。然不敢以为悔也。”(63)[韩]田愚:《海屋病语(乙卯)》,《艮斋私稿》卷之三十六“杂著”,《全集》(上),第834页,下。可见,艮斋田愚一生致力于传承程、朱、栗谷李珥(石潭先生)、尤庵宋时烈(华阳洞主)所传之性理学,辩斥心宗之说,创“性师心弟”说,别华夷(尊明贬清),尊“性”(本体)重“敬”(工夫),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如辩学、上疏、讲学授徒、隐遁等,为万世立法。他的一生,是守护圣学(儒学)的一生,是维护韩国朱子学正统地位、辩斥心学的一生,是谨守传统文化抗争“异学”的一生。艮斋田儒对国家民族变乱时期儒者的历史使命作出了生动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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