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独白]独白《最后的独白》

  娜捷日达•阿利卢耶娃(1901―1932),生于高加索,父亲谢尔盖•阿利卢耶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她的少女时代在彼得格勒度过,1918年与斯大林结婚。1929年在莫斯科工业学院化学纤维专业学习。1932年十月革命节之夜在克里姆林宫住所里开枪自杀。遗有儿子瓦西里(1921-1962)和女儿斯维特兰娜(1926―)。
  
  1
  
  你的记忆里有几页
  关于我的?……面对面
  你已经把我忘怀。
  你从遥远的泰加森林
  和冰封的叶尼塞河口
  走来,把耳朵贴在俄罗斯大地上
  连草在拔节都能听见
  
  然而,在你睿智的眼里
  我是谁?依旧是那个溺水的女孩
  不懂得感谢他命定的拯救者?
  还是可恶的彼得堡的人海里
  可笑的穿制服的女学生,
  考试《圣经》能得5分,
  而在寄往西伯利亚的邮包里
  塞进对巴扎罗夫的想象
  和对英沙罗夫的忠诚?
  
  然而,你总是燃烧的胸中
  一颗心为什么骤然冰冷?
  你对你的长子雅可夫
  这样残酷嘲笑他
  因不能忍受你的冷漠
  而宁愿死去的痛苦?
  你嘲笑我的怜悯,连我也不知道
  我是怜悯他已死的生母
  还是怜悯我为你生的儿女……
  
  然而,你衔着烟斗,眯起眼睛
  看世界,在袅袅的烟雾中
  格鲁吉亚人是否都已变形?
  不容虚伪,
  但也不容真实,
  你比所有的人全都聪明,
  而那么多聪明人在你面前
  变成傻瓜,倾听你机智的概括
  雄辩的推论,斩钉截铁的讲话;
  
  我是谁?我是你的妻子?主妇?
  朋友?伴侣?抑或只是你麾下
  千百万士兵和听众里的一个?
  
  你曾把耳朵贴在俄罗斯大地上,
  连簌簌的草长都能听见
  但我相信你早已
  听不见近在身边的
  我的心跳的声音。
  
  2
  
  你相信酒。
  我相信音乐。
  
  命运在敲我的门,还是我在敲命运的门?
  
  古老的镜子:
  欢欣者越照越欢欣,
  憔悴者越照越憔悴。
  
  古老的丁香从来不知愁苦,
  散放着尖锐的温馨,
  十几个春秋以前,它也这样抚慰着
  别墅的旧主人?
  
  这墙,这楼,这草坪,
  也曾经是石油贵族祖巴洛夫的
  家属们的囚牢吗?
  
  惊鸟跳来跳去。
  麻雀啁噍。
  
  飞出这别墅,
  可有我自由的天空?
  
  3
  
  也许我不该怨你,
  不管说出还是没说;
  也许你还爱我,
  还有点旧情难舍。
  感谢你像丈夫一样
  搀扶我睡下,没有问我――
  为什么今夜破了酒戒,
  喝了这么多,这么多……
  
  我和我的女伴们干杯,
  在我的工业学院。
  假如我们就此别去,
  也许将久久地互相怀念。
  到列宁格勒,到沃洛涅日,
  到乌拉尔或第涅伯河水电站,
  到荒无人烟的化工厂的工地,
  我会不会收到 远方寄来的
  沉甸甸的邮件?
  
  从我走进校园那一天,
  阳光和空气都这样新鲜,
  啊,假如我重新成为少女,
  假如我回到1918年:
  篝火,集会,八分之一磅的面包和
  初吻……假如我没有在幻想中
  嫁给幻想,嫁给真理,嫁给权力,
  而我还在涅瓦河边留连;
  生活将会像另一个样子,
  向我展开它的迷离和绚烂。
  
  假如能够选择,宁愿早生二十年,
  作为你同龄的女伴,
  一起在秘密小组里活动,
  从地下印刷所运出传单,
  然后一起流放,走在伏拉季米尔大道上,
  即使死去,那是光辉的生涯,
  或者你牺牲了,我穿上寡妇的黑衫。
  
  丑小鸭本来会有别的命运,
  为什么一定要变成孤独的天鹅?
  孤独的一对陌生人
  我之于你,你之于我。
  
  何如重新做灰姑娘
  哪怕继续睡在灰堆上,
  我也许会遇上别的陌生人,
  嫁给他,像普通的农妇,普通的丈夫,
  冬天的炉边,看晚霞般的灶火,
  夏天的草地,数露水似的星光。
  
  不要人们知道我的姓名
  不做奥林匹斯山上的第一夫人;
  不是土耳其后宫的女奴,
  也不是挂在别人脖子上的女人;
  也许能忍受没有爱情的家庭,
  但不能做不受尊重的人。
  
  4
  
  听我说,不要背过脸去,
  我失踪的同学,无辜的朋友。
  这是我向你和你
  最后一次祈求。
  
  我从此再也不做任何祈求了。
  
  我曾经祈求我的丈夫,
  在埋怨晚餐只有一只鸡
  把它抛出窗外以后,
  走下楼梯,走出专车
  去看看铁路线上逃荒的人群,
  听听面黄肌瘦的孩子祈求什么,
  或者随便到哪一个乡村,
  冷落的田野,混乱的集市,
  农舍和牛栏,去倾听一下
  你们悄悄地告诉我,但绝不是秘密的
  不安的诅咒和凄苦的哭诉――
  乌克兰的粮仓成了饿死者的棺椁
  回答我的祈求的,
  竟是英明的伟大的沉默。
  
  而你们就在沉默的烟圈后面消失了,
  而我不知道我成了告密者。
  
  我从此再也不祈求什么。
  
  我无权祈求你们的饶恕,
  来日的墓志铭不可能再说:
  我虽然没有建立过功勋,
  但没有给任何生灵带来灾祸;
  我的手上和良心上
  不曾沾着同伴的鲜血。
  
  假如你们还活着,倚着冰冷的牢墙,
  我该当受你们的诅咒,
  假如你们已死于秘密的枪决,
  请像原先相信我那样深深地诅咒我。
  
  命运!
  不是命运!
  我不祈求命运!
  茨冈女人还会怎么说?
  我掌心有长长的爱情线
  和长长的事业线,
  已经证明是命运的欺骗;
  还有一条长长的生命线,
  残存的痛苦的财富,
  但我,为什么不能对命运
  最后来一次无力的反叛?
  
  生活在秘密太多的国度,
  命运对我却不再是秘密。
  谁留心巨大的椴树干上的一只蚂蚁?
  谁记得涅瓦河的一圈水纹皱起又归圆寂?
  谁知道那像星星一样沉入海水深底的姓名?
  谁能捞起远海飘来的密封的信瓶?
  
  一切比我们活得长久的,你们
  谁会怀念起一个小小的女人?
  我无权像那小小的蓝色花
  祈求:勿忘我!
  但我也无权祈求遗忘,
  因为我是有罪的。
  只有到了那一天,一切把我当作
  朋友或仇敌,亲人或罪人的人
  全部凋零而去,我的死和我的生
  也都将变得没有意义。
  
  5
  
  窗上遮满了六角的繁花――
  十月怒放的丁香,
  苍白刺骨的严寒。
  
  世界是粗犷的,
  并不玲珑剔透。
  
  三匹马的雪橇,
  只剩下一匹还喘息着
  汗湿鬃毛的雪白的瘦马。
  枞树在沉重的积雪下挣扎。
  
  我是娜佳,不是伏尔龚斯卡娅,
  却赶赴十二月党人的
  荒凉的西伯利亚。
  
  一些都向后闪去:
  马的铃声,乌鸦的黑翅膀,
  奥尔加的笑和达吉亚娜的啜泣呻吟。
  那纯朴的乡村姑娘
  在成为贵妇人的刹那死去。
  我怀里珍藏的早年的情书呢?
  寄出了,还是一直没有寄出?
  寄给谁?寄到哪里?
  
  茫茫的荒原。
  狂风卷起雪崩。
  斯瓦涅特山的山神也已失踪。
  埃里布斯山的冰冠
  滚落下来,把雪橇压得轧轧响,
  散作达里亚斧下的木材。
  
  可怜的马埋进路旁的雪堆。
  我的衣领灌满了雪,
  我的两腿灌满了铅。
  
  大地这一刻冻死了。
  天空上的泪痕冻成了一条一条的暗云。
  微弱如烛的太阳
  在我胸中一寸一寸地熄灭。
  
  谁用蘸雪的松树枝
  敲打我昏沉沉的冰冷的额头。
  隔着紧锁睫毛的霜花,
  我看见了熟悉又陌生的
  严寒――严寒的鼻子通红,
  逼近了,疯狂地吻了又吻
  我的嘴唇,我的眼睛,我的肩膀
  撒满了千万只冰针。
  
  严寒用冰雪的大氅
  把我紧紧地包裹,
  还悄悄地,悄悄地问我:
  暖和不暖和
  暖和不暖和……
  
  6
  
  魇住了又醒来,我无告地眺望窗口,
  一弯冷月的刀刃直刺我的心。
  
  你曾经梦想过怎样的人生,
  人生如梦,你将梦见什么?
  你自己不能决定。
  
  无可挽回的梦。
  无可救药的寻梦者。
  
  我不是乘车,
  而是一步步地走
  漫长的,漫长的路。
  别人也许走多少年
  才能走到尽头。
  
  我走到了尽头,
  但又怎能说是漫长?
  只是短短的十四年,
  只是从彼得格勒
  走到莫斯科。
  
  7
  
  走出波特希尼宫窗口,
  走下克里姆林宫城堞,
  走在红场上,我和广场上的鸽子
  都是幸福的,幸福地啄着面包渣。
  饥寒交迫的流放者
  正走在泥泞的土路上,
  正走在白海的冷风中。
  
  只有鸽子,只有鸽子,
  纯白的少,灰色的多。
  
  走着,走着,走着的
  已不是对镜的那个少女。
  1918年,她为每天只有八分之一磅黑面包
  埋怨过布尔什维克;
  后来她懂得了,人活着
  不仅仅为了面包。
  
  她还没有死,
  但是一脚跨进坟墓的门槛。
  她已经死了,
  死于最后的绝望。
  
  你可曾发现揉皱了的理想
  像年轻时揉皱了珍贵的花头巾。
  
  我可怜她
  不该受这样的惩罚,
  她曾经这样年轻,
  又这样纯真。
  
  她已经疲惫,再也不能忍受
  哪怕是薄薄的一方花头巾
  压在头上,因为它已经揉皱,
  褪色,玷污,并且撕得稀烂。
  
  我的儿子,我的女儿,
  我的斯丹卡!我的瓦夏!
  愿你们比我有更好的命运,
  愿厄运来不及追上你们。
  
  原谅妈妈的自私,
  做客人间三十年,她发现自己
  是从来没有独立存在过的人。
  一条小木船拖在一艘巨轮后飘荡,
  一头小牝鹿拖在高驾的马车后狂奔。
  
  没有刽子手,也没有监狱,
  我会自己把自己放逐。
  我怕,我怕我成为一个抹不去的阴影,
  伴随你们不幸地活着又不幸地死去。
  
  一切回忆都会消逝,
  无论是痛苦的,还是欢乐的。
  圣诞节的彩灯,壁炉边的歌,
  十月革命节的方阵,气球,焰火,
  天上和地下,过去和未来,
  布洛克,叶赛宁,马雅科夫斯基
  都有过最后的一夜,苦苦地
  面对难于重建的生活。
  
  我终归是丑小鸭,终我的一生
  唱不出一句天鹅之歌。
  我无力埋葬一个时代,
  只能是时代埋葬我。
  
  8
  
  走啊,走啊,终于走到了1932年11月7日
  十月革命十五周年的晚宴,
  盛大阅兵的继续。
  
  只有劝酒。
  只有灌酒。
  机械的和麻木的,
  粗鲁的和谄媚的……
  
  举杯交盏:酒!酒!酒!
  
  早已不是禁酒的年代。
  但仍是大饥馑的年头。
  
  生活,
  不是像你们餐桌上讲的。
  
  你用眼神问我为什么不笑,
  你应该问我:为什么不哭?
  
  嚼你爱吃的鲱鱼吧!
  我不愿再做这样的主妇!
  
  你竟敢吆喝:
  嗨,你,喝一杯!
  
  我憎恨你
  像你憎恨世界。
  
  就是最柔弱的花蕾
  也不在粗暴的叱令下开放。
  
  我起立。
  离开餐桌。
  推门而出。
  清冽的夜
  只有星,没有花朵。
  前面是死亡,还是生活?
  
  9
  
  雁群穿过月光,
  向南飞去。
  
  石器时代的风云
  雕成静谧的宫墙。
  二十年代一只白羽的鸟
  撞死在空旷的废宅里。
  我十一岁,还是二十二岁?
  偶像已经开始倒塌。
  别了,库拉河的风
  别了,格鲁吉亚。
  
  涅瓦河宽宽的堤岸,
  故家的窄窄的楼梯,
  归来拾少女的记忆,
  假如从那时不再离去……
  我二十五岁,还是二十六岁?
  河水如镜,镜子已经摔碎。
  别了,尼古莱耶夫斯基车站,
  别了,列宁格勒。
  
  别了,俄罗斯大地,
  如果有最大的遗恨,
  我远远没走尽
  我从小学地理和诗歌熟悉的
  我的又贫穷又富饶的国土!
  
  别了,巴维耶沙,
  我再不能同你在菩提树下大街漫步,
  一起回忆童年的往事。
  别了,安娜,
  我永远地放弃了毕业后的计划,
  不会和你相会在哈尔科夫。
  
  别了,波利娜,
  谢谢你陪送我
  走了最后一程夜路。
  别了,我眼前纷乱出现的
  明朗的笑脸:阿妞达,
  你还完全是不知道忧愁的少女,
  依恋着布哈尔奇克,你的也是大家的朋友,
  让我祝福你,在向你告别的时候。
  
  10
  
  我一点也不激怒和冲动,
  而是冷静地写这封信。
  不是写给信赖过我的
  亲爱的同学和朋友,
  她们有的已经死去,
  他们的死,将因我死去而成为永远的谜。
  
  初恋只有一次,
  我的初恋背叛了我。
  人生只有一次
  我却再没有别的选择。
  
  可笑吗?我是一个无神论者,
  从来没有想到过上帝,
  也没有在复活节让人吻过。
  但只是在今天,
  我第一次知道:
  没有上帝,
  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
  
  上帝是公正。
  上帝是权力。
  刽子手得不到惩罚,
  上帝在哪里?
  
  你是智慧的,
  但在基洛夫和贝利亚之间
  你选择了谁?
  你是坚定不移的,
  但是如果变成可诅咒的伊凡•瓦西里耶维奇……
  
  如果那个二十三岁的革命者
  不去救那个溺水的女婴,
  如果她不是曾那样爱他
  胜过爱自己的孩子,青春和生命,
  她就不会幻灭
  不会自己结束自己的梦。
  
  如果是上帝决定我的命运,你就是上帝。
  如果是魔鬼决定我的命运,你就是魔鬼。
  无论你是上帝还是魔鬼,
  我第一次不再听命运的决定。
  
  随你怎么说――
  家中的反对派。
  第一个抗议者。
  
  我走了。
  我走我自己的路。
  但是不,我就留在这儿了,
  我不去高加索!
  
  诗人的话
  
  匆匆地去了,
  一声枪响无回声,
  随着哀乐与恩怨
  消失在喧嚣的扰攘
  与深沉的渊默之中
  
  半个世纪也匆匆,
  多少年华凋谢了,
  一个不期望历史理解的
  三十一岁的俄罗斯女人的魂灵
  在人海里发现了寻找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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