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兴,被刀锋划过的城市:像刀锋一样划过

  刀子猝不及防地刺向这个城市最脆弱的环节。刀锋过后,伤口经历了短期的惊悸,但恐慌依旧持续,人们呼唤长效的机制介入到校园的日常安保中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小城市没有丝毫准备。
  那是4月29日的上午,9点40分不到,小城市的早晨车水马龙,一切看上去按部就班。
  泰兴市中心幼儿园处于小城市的核心区,创办于1956年,是小城里最早的一个幼儿园,以前叫城中保育院。小城不大,人口不足120万,抵不上大城市的一个区。很多中年人当年都是从城中保育院出来的,如今幼儿园已经有四幢教学大楼,在苏北地区独一无二。
  每天早上幼儿园门口都是交通最拥挤的地方。没有人注意到,一个中年人和他怀里的那把刀混进了幼儿园。在这样一个平常的早上,刀锋划向了这个城市最核心、脆弱的部位。
  不几分钟,这个看上去精瘦的中年人,在小2班教室内挥刀乱砍,校园陷入尖叫。在此后官方的表述中,29名孩子和2名老师以及1名保安被砍伤,所幸无人死亡。
  在一段十分钟的监控录像中,凶案后第一时间围拢过来的人们,显得不知所措,上了年纪的女人双手不断拍着大腿,弯腰伏背,哭着叫着。年轻人则在惶恐的表情中长久定格。
  此前一天,在福建南平一所小学行凶的郑民生刚刚伏法。
  5月1日,凶案第2天,在泰兴这座寓意“国泰民安、百业兴旺”的江北小城,幼儿园门前的餐馆人头攒动,大声吆喝着结完账的食客,一边抹着油乎乎的嘴巴,一边下意识瞟一眼幼儿园紧闭的铁门。坐在街边长板凳上纳鞋底的老妪则絮叨着,骂着“那个杀千刀的”。
  
  校园安全链
  
  5月4日,“那件事”之后第5天,五一假期刚过。
  泰兴市各处校园都显得戒备森严。城区内,无论是小学还是幼儿园,专门的学校警务室已经建立,着装整齐的专职安保人员在学校门前加强警卫值班,并配有必要的防护装备,严格执行进出校园登记制度。每个幼儿园还严格执行家长接送孩子制度,严禁社会闲杂人员进出校园。
  泰兴市归泰州市管辖,该市拥有全泰州市规模最大的小学――襟江小学。5月4日这一天,这所拥有4364名在校学生的庞大小学,在复课首日的第一次升旗仪式和晨会上,通过遍布校园的高音喇叭,向全校师生集中宣传安全防范知识。
  该校现有南北两个校区,两区占地面积近100亩,建筑面积42180平方米,隔河相望,以桥相连。“那件事”后,这里的安保压力陡增,在正式复课前,从时间、空间、重点活动、人际交往等各方面对校园安全隐患进行了拉网式排查,在南北两个校区聘请了7名专职安保人员,加强校园安全监管,并安排教师在校园内值班巡逻。
  泰兴市大生中心小学校长屈金虎说,4.29事件后,该校也在第一时间展开安全隐患排查整治,技防安保设施安装到位、专职安保人员配备到位,并建立了学校、学生、家长与社会“四位一体”的安全教育监管网络。
  距离城区20公里的黄桥镇中心小学校长章素娟说,他们甚至增加了学生安全课和法制课,试图让老师在日常授课中传授更多安全防范的知识。而该镇的黄桥初级中学则安装了12个探头,并设置了13个报警点,安全监控网覆盖了整个校园,并制定了学校应急预警机制。
  与此相似的是,在曲霞镇,除了增设2名专职保安外,还启动了技防、物防建设。在物防方面,学校要有封闭式围墙、重要场所要有必要的安全设施;在技防方面,学校和幼儿园大门口、学生宿舍及其他重要部位要有视频监控探头,并安排人员在后台值守,以便及时发现。
  而在张桥镇,外界人员不能随意进入校园,实行严格的准入制度,低年级学生和幼儿园的孩子则实行接送卡制度,相似的制度也在黄桥镇等其他乡镇展开。
  5月7日,黄桥镇某幼儿园外,一位37岁的父亲拿出新制定的接送卡给《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看,卡片上有孩子的照片,以及相关个人信息。他说,如此一来,接送孩子变得繁琐起来,如果哪天忘掉接送卡,就算是孩子认可的旁系亲人,学校也不会放人。
  张桥、分界、珊瑚等镇,除了做到相似举措外,还提出一个口号――“预防为主,标本兼治”。在中小学、幼儿园建立安全档案,使安全检查工作制度化。同时,教育、公安、司法、综治、工商等部门还对校园周边环境进行综合治理,“校园内部治安隐患不整改不放过、校园周边治安乱点整治不见效不放过、涉校矛盾纠纷排查化解不到位不放过”。
  
  镜头里的校园
  
  5月5日,中心幼儿园4名小2班的孩子伤愈归校,被安排进相邻的小1班。
   “那件事”后的第6天,4个孩子被新同学们围坐在中央,尽管老师努力带领着唱歌做游戏,他们的脸上始终缺乏足够的表情,与周围小1班的孩子们相比,似乎老成了许多。
  此外,他们并不特别,脸上和手臂都没有明显的伤痕,甚至也很难发现缝针的迹象。他们或许只是受到惊吓或者轻伤的孩子。
  小2班5名刀伤较重的孩子,其中有3名在这一天从重症监护室转移至普通病房,家长们终于可以陪护了。
  当天,官方信息说,32名受伤人员恢复良好,无一人死亡。
  晚上,在当地电视台的镜头里,校园还和往常一样。老师带着孩子唱歌做游戏,孩子们叽叽喳喳挤在镜头前笑着,身后花团锦簇,镜头和解说词都在营造着平常的校园风貌。在另一所学校,接受采访的初中生表情木讷,孩子的眼神,对于司空见惯的上学、放学,透露不出丝毫新意。但电视机前的每个人,都读出了那么点幸福生活来之不易的味道。
  顾志坚是泰兴本地人,做点小生意。从4月29日开始,他每天在自己博客里更新有关“那件事”的消息,都是原创,事发后第一时间,他就到了现场,然后一直与多位受害者家庭保持着联系。
  博客就是“私媒体”,顾志坚独立运作着,很快他就发现这样做的难度,不仅仅在于寻找当事人以及搜罗一切目击者证言时体力的消耗。在媒体报道逐渐淡去之时,他的博客几乎成为唯一一个讲述事件的平台,引得很多人的关注。
  蔡亚林是泰兴本地制作乐器的小商人,家里挂着一溜排估价待售的小提琴,两年前开始计划自己在这个小镇半隐居的生活。这个县城濒临长江,有老蔡喜欢的基调,温和平静。他说,这里的口音是江淮官话,兼有北方方言和江南吴语系的韵调,透着中庸的劲儿,民风淳朴,多年鲜有命案发生。
  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万万也没想过会出“那件事”。太不可思议,这座熟悉的县城一下子涌出很多陌生的感觉,“五一”放三天假,他问自己6岁的儿子,要不要去县城里玩,孩子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要不要,有坏人,有刀。”
  他打算编个理由,来化解孩子的恐惧,但他还是放弃了,“孩子小,甚至是提醒或解释的话也会让他害怕。”
  中医院药剂科主任徐新标的女儿今年13岁,读6年级。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4.29”事件发生后,他女儿,一个高个子的女孩甚至不敢独自走出夜幕下的自家小区。
  在县城一所小学门口,放学时间,两排骑着摩托车的年轻家长列阵排开,神情严肃,注视着每一个靠近的路人,这些家长鲜有彼此攀谈,大多沉默不语。
  原来擦肩而过这样的寻常动作,此时甚至会引起比较强烈的身体反应,比如猛的后撤身体,收缩肩膀,皱紧眉头,攥紧拳头,准备随时反击。《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带着鸭舌帽,背着一个多口袋的背包走过这些家长面前时,立即成为众视线的焦点,牢牢被锁定,直到走出校门安全范围外。
  老蔡说,这些还只是外在的,有一些变化无法言说,比如现在很少有家长再同意自己的孩子放学后去同学家做作业或者玩耍,尽可能多的用目光锁定自己的孩子安全,如今成了这里父母相似的观点。
  在孩子们看来,大人们似乎比以往更加危险,尤其是贸然靠近的陌生大人,一些结伴走在路上的初中生,看到外地人来问路,并不爱搭理,而是选择尽快躲开,眼神中带着不信任,人们彼此探不清对方的底,都显得顾虑重重。
  
  民间安全守望者
  
  犯罪嫌疑人徐玉元并不是个穷人,家里楼房出租给附近的学生,还做点杂货生意,日子过得稀松,他性格直爽,在村子里人缘甚好,好与人打麻将,走在路上,老远就跟人打招呼,嗓门大,手臂向上伸得笔直,显得郑重其事的样子。4月29日那天早上他扫完地,还抱了抱邻居家的小孩,然后就出门了,他走过家门口的国庆二中幼儿园,最后走进800米外的那所中心幼儿园。
  为什么?尚未给出答案。民间的猜忌中有几个不同版本的答案,比如徐曾做过传销,被洗脑,再比如他参与“打会”,亏了人家钱,等等。
  关于“打会”的说法,虽然没有得到警方确认,却已经在民间引发不少的联动效应。据《中国新闻周刊》调查,泰兴市作为苏中一个小县城,“打会”之风异常兴盛,这是一种类似于地下钱庄的民间集资。知情人说,每个月交给“会头”998元,到规定的时期(2年或者3年后),就可以按每个月3000元返还现金。
  在一些乡镇的菜市场,早上会有很多人送钱给会头,没有收据,双方完全处于某种同乡的信任,一位卖猪肉的摊贩拿出一个账本,上面详细记录着他打的几个会,已经交了几个月的本金,以及计划返还的高额利息。
  因为徐玉元的传言,最近打会送钱的人变得更加谨慎起来,一些形迹可疑的会头也开始受到更为密切的关注。在这里,小会头往往会拿着聚拢的资金去打更大利息的会,如此滚动,一旦其中某一个环节断裂,将会引发连锁社会危机。
  顾志坚说,事情过去好几日,一些基本的信息还是搞不清楚,怎么不让人心生疑云。
  人们总是找机会去回忆那个早晨。
  中心幼儿园对面是一排服装店。这些天,服装店的老板早早地就收拾了货架。因为“那件事”,紧接着的“五一”假期里,这里生意也冷清了不少,很多人会来到这条街上,但只为了扒着铁门看看幼儿园,没有太多人花心思来逛店铺。
  一个年轻的女老板最近有了一个新习惯,中午吃饭时,会端着饭碗走到店门口,看看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她甚至有些自责,“如果那天能发现更早些,受伤的孩子就会少些。”
  成为一名义务“安全嘹望者”,如今成了这条街上居民普遍的习惯。在二楼经营茶叶生意的老吴,他的店窗口正对着校门,原来书桌并不在窗下,现在已经搬过来,坐下时能看到校园大门。
  三轮车夫拉着外地客人经过的时候,总会操着泰兴普通话说起那个早晨。“谁能想到,会向孩子下手……”典型的句式,让昨日的悲剧逐渐有了新的叙述形态。每一个个体都惋惜不已,每一个个体都有自己保护孩子的药方。他们如同福尔摩斯一般给你分析案情,包括警车出动路线,歹徒制服的最佳空间,还有救护车如何开进这条窄街。
  小城市的公交车不如大城市发达,却更自由,招手即停。血案发生后,没人会在幼儿园门前等车,偶尔有不谙故事的外地人,站在校园门口挥手,都会被售票员教育一番。“下回可不要在这等车,你大包小包挤在幼儿园门口,不安全。”至于这“不安全”是指向谁,却没有进一步的解释。
  
  刀锋过后的阴霾
  
  5月3日,“那件事”后第4天。
  全国综治维稳工作电视电话会议召开,校园安全由社会问题上升至政治问题的层面。
  在江苏省内,除了泰兴外,南京、无锡、徐州、苏州等城市的校园安保相继升级,更多年轻力壮的保安进入到校园门卫安保序列,取代此前普遍年纪较大的传统门卫。
  12000多名警察,开始更为密集的巡逻在全省各大城市的校园周围。孩子们逐渐习惯校门外严阵以待的警卫场面。
  南京新街口派出所一位值班所长曾说,对辖区新增保安如何使用警戒棍等方面培训已经完成,早晨上学和晚上放学的高峰时段,会加大校园附近的警力,平常会布置便衣和巡逻车在重点地段。
  而从5月1日起,70名统一着装并配备警棍、警用辣椒水等警械的专职校园保安,将进驻南京市鼓楼区67所公办中小学和幼儿园,正式上岗守护校园。
  在江苏省内,苏州是一个特别的地方。2004年,全国发生了数起危害校园的暴力事件,其中一起就发生在苏州,当年9月11日,一名歹徒闯入苏州小剑桥幼儿园,砍伤了28名孩子。
  2004年9.11凶案后,苏州市辖区内的幼儿园开始实行刷卡接送的尝试,这也是当时开始推广的长三角地区校园安保的一部分。
  在这个中国最富裕的地区之一,有能力尝试一些安保新技术。越来越多的小学也开始实行刷卡门禁制度,学生拿着载有自己个人信息的IC卡,无论上学进校门,还是放学出校门,都得在门口读卡器上刷一下,他们的父母就能同时收到一条短信,孩子的行踪父母全线掌握。
  曾有家长去幼儿园接自己的女儿回家时,忘了带IC卡,怎么也领不走自己的孩子,后来通过老师的证明,家长折腾了1个小时才领回自己的小孩。
  苏州市公安局文化保卫处副处长黄坚说,2004年9月11日小剑桥幼儿园血案发生后,该市就曾紧急出台预防措施要求学校配备保安,一般至少4名以上加强校园保卫工作。目前,全市仅有部分农民工子弟学校因财力不足,保安还尚没有到位。
  4月29日泰兴凶案发生当天,苏州市教育局就向各县市教育部门和各中小学幼儿园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各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加强护校护园力量,加强安全巡查、配齐技防措施加强对学生的安全教育,加强学校与社区派出所联系。
  苏州市教育局同时还强调,各中小学幼儿园必须立即对师生进行一次公共安全教育,做好自身防范,同时向上级部门增派专业保安人员。
  2004年苏州发生“那件事”后,教育部成立了应急管理咨询专家组,首批专家共22人,来自清华、上海交大、中国政法、中国地质大学等高校和部门,涉及自然灾害、事故灾难、公共卫生、社会安全、网络与信息安全、考试安全和综合管理7个领域。专家实行聘任制,每届聘期四年。与此相似,在2004年,教育部当时也成了一个教育督导团,工作重点之一是陆续深入全国各地“开展幼教专项督导”。
  教育部副部长郝平说,面对全国2.7亿多名在校生,应急管理任务重、责任大,希望专家组能提供决策建议、专业咨询、理论指导和技术支持。
  事实上,2004年那一轮校园安全危机中,中央政府层面也有诸多政策和措施出台。教育部当年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幼儿园安全工作的紧急通知》。很快,各省陆续展开针对幼儿园安全的大检查。当年,教育行政部门和卫生、公安、消防等有关部门配合起来,对各级各类幼儿园的周边环境、消防设施、接送车辆、幼儿园教职工的任职资格和健康状况等方面都进行了排查,试图遏制一切不安全因素。
  当时官方反复强调的一点是,“及时消除隐患,严禁走过场,弄虚作假”,但也有不同意见者认为,如此运动式预防,效果如何值得商榷,特别是今年又一轮校园危机出现后,更多的批评者指出,在一番运动战后,缺乏长效机制介入到日常校园的安保。
  那些被刀锋伤害的孩子如今暂时生活在温室里。
  住在泰兴市人民医院12楼的沙庆恢复得不错,她的母亲夏女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赔偿问题政府还没有来谈,孩子头上被砍了3刀,最长的道口有7公分,捡回了一条命,真是万幸了。但孩子变得沉默不语,喜欢缩在被子后面眯着眼睛看人。母亲刻意去逗她,“宝宝想吃肯德基吗?”孩子没有反应,原本活泼的眼睛里,除了不安只有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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