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沉默叫诉说【第二种诉说】

  那段日子我活得很灰色。先是买的两支股票掉到了深坑里,任我怎样手扒脚蹬,就是爬不出来。不久败坏的气息流窜到了卧室里,差不多与我同居了两年的老Q丢了良好脾气,没来由地跟我小吵一架,觉得不过瘾,又跟我大吵一架,然后拉开门一甩脑袋,做悲壮状走出我的视线。瞧着她秀发飘飘决然而去的背影,我心里沮丧得要命。我的睡眠开始散乱,深夜里常常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有时睡着了觉得还醒着;有时醒着却以为自己睡着了。这种睡醒不分的状态被我带到单位,干活儿便拿不住章法,不是把重要文件弄丢了,就是起草的文字找不着逻辑。还有一次竟然把会议时间通知错了,结果一半人早到半小时,一半人迟到半小时,让一个端庄的会议开得相当无厘头。如此错了几次,局长老张不想再忍,一个口令将我打发到了行政处。
  跟办公室相比,行政处的地位有些低,管的都是些粗淡的后勤杂事。不过我不认为这有什么——旁人一眼看出来了,我脸上搁着的是无所谓。我甚至拣出新岗位的两点好处,一是不用再搓摸脑门去制造带着馊味的八股文字;二是做活儿少了紧迫,可以抽根闲烟,再打打瞌睡或者发一会儿呆。那些日子,我的脑子沾着—个字,懒。
  但再懒也得干活儿。刚好到了年底,市里递来话儿,要求各单位去对口扶贫点慰问一次。此属于正事之外的闲活儿,处长老麻指定我来张罗。我以前对这种事很不关心,现在一问,才知道我们单位对口的是一个叫鹤口的贫困乡,因是硬拉扯上的穷亲戚,平时不怎么答理,过年了才想起走访一趟。
  既然是一年才走一次的亲戚,我不敢造次,先给对方乡里打了电话,又通知财务取出人民币若干,再备好红皮信封和照相机什么的。
  春节前的一天,我陪着局长老张、处长老麻一干人去了鹤口乡。鹤口乡有些远,先跑一段高速,又走一段省道,再颠簸半小时的山间土路,正觉得有点累,眼睛里出现了乡政府的那幢旧色小楼。小楼里的乡长见到我们很高兴,除了说一堆热烈的话,还在食堂杀了一只野兔子款待我们。吃过野兔子,局长老张将带来的人民币交给乡长,又依着惯例去看望几家特困户。乡长知道这是形式,不宜安排远走,便引着我们在邻近村子转一圈。我们先见到的是一位年迈老人,他只有一只眼睛。当看见局长老张递出的红包时,那只眼睛激动地眨了几下。第二户是烈属人家,女主人挺能造势,一只手攥着红包,另一只手握住局长老张的手久久不放,嘴巴里还说着一长串我们听不懂的话。作为一个跟班,我没忘了端起相机拍下局长老张和女主人热乎乎的合影。接下来的一家又不一样,女人早年出走没了消息,男人心情不好,帮人开采岩石时不小心被炸裂了身子,留下一姐一弟两个孩子和一间木屋子。
  我们走进木屋子,眼睛适应一下暗淡,而后瞧见了姐姐。她的样子还算清秀,脸上搁着一些羞涩和不安,站在那儿轻轻地笑。很快弟弟听到动静跑了过来,挨在姐姐身边,睁大着眼睛看我们。局长老张拿出和蔼的口气,问姐弟俩的年龄。弟弟细着声音说:“我十岁,我姐姐十九岁。”乡长说:“这两个孩子特别哩,没了父母,姐姐还不肯说话。”局长老张说:“为什么不肯说话?”乡长说:“她昕不见,是个哑巴。”局长老张“噢”了一声,掏出红皮信封递给姐姐。我赶紧举起相机摁下快门,闪光灯白光一闪,姐姐一个愣怔,手里的红包掉到地上。我蹲身拾起红包塞还给她,她看看我的相机,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然后转身去找热水瓶。热水瓶是空的,她只好走到灶台跟前往一只铁锅里舀水,又坐到灶口凳子上,麻利地从柴仓里抽一把稻草,塞进灶膛准备点火。我好久没见过用稻草烧火了,有些稀奇。这时乡长走过去大声冲她说:“你别忙乎了,我们还要走好几家呢。”一边说一边配以摆手的动作。她懂了,站起来把弟弟拉到身边。姐弟俩用静静的目光将我们这群人送出了木屋。
  慰问过了,事情就算过了。反正是一年一次的闲活儿,不用太在意的。又往后走几天,便是春节。没有了老Q,这个春节有点空虚,我不是在床上,就是在电视机前。偶尔出去聚饭,也拿不住兴致,又占着开车的借口,连酒都懒得喝了。
  过完了年,是松松垮垮的上班日子。松垮了几天,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那鹤口乡新年办新事,要在年终一次性慰问的基础上给几家特困户落实长期帮困人。消息是处长老麻亲自带到我跟前的,他说:“你瞧瞧,是金子搁在哪儿都会发光的,你的工作出成效了。”接着他问我想不想成为第一个帮困人。我赶紧晃手,说不想。老麻说:“第一的好处是能拿到优先选择权,譬如说,你可以选择那位一只眼的老头儿,他很亲切……”我说:“我没兴趣让自己突然多出一位爷爷!”老麻说:“那你拿下那位烈属大嫂,她很热情……”我说:“大嫂家人口众多,我这么瘦弱的人怎么帮得了!”老麻说:“看来你选中的是那姐弟俩,新学期开始了,那弟弟刚好需要学费。”我说:“现在小学生学费不是免了吗?”老麻说:“学费免了还得有书杂费,还得有吃饭钱衣服钱。”我嘿嘿笑了:“我又不是他爹。”老麻也嘿嘿一笑,说:“这件事是你领衔张罗的,你不带头谁带头。往好里说,这叫助人为乐、积点阴德。拣难听的说,算是替你自己擦一把屁股吧。”
  在老麻的引导下,我就这样稀里糊涂跟那姐弟俩结上了对子。其实结这种对子我也不是不乐意,毕竟是帮人的事,掏的又是小钱。我主要是嫌麻烦。眼下我都调理不好自己,哪还有心思去关照别人。
  过几天到了周末,我窝在床上睡闲觉。闲觉睡多了也会累的,我把身子翻过来又掉过去,脑子不知该想点儿什么。这样拖了好一会儿,我慢慢爬起来,又慢慢做了一份简单的早餐或者说中餐。吃着早餐或者说中餐时,我记起了那姐弟俩。我想既然把结对子的事应承下来,总得去兑个现的。这么一想,我算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件可做的事情。
  我下楼开车出了院子。车子带我经过一系列斑马线和红绿灯,拐上了高速。中午的高速车子不多,道路上铺着淡浅的阳光。我摁下一截窗户,点上一支烟,同时打开音乐,一首挺怀旧的英文情歌响起。歌声沉着而干净,听着很近,渐渐就飘到了远处。这是老Q喜欢的一首歌曲。两年前我和老Q伙在一起,两人凑了钱租下房子,又买了这辆二手车。车子不上档次,但可以兜风,还可以一边兜风一边听歌。那时的日子过得欢实。如今老Q走了,把车子留给了我,把老歌曲留给了我,最他妈不好的是,把一种叫荒芜的东西也留给了我。   音乐伴着我的伤感响了一路。一个多小时后,车子沿着上次的路线驶进了村子。我把车子尽量停远些,然后下车走向姐弟俩的木屋子。木屋子的门虚掩着,我站在门口敲了几下,里边没有应声。我想若是弟弟不在家,姐姐是听不见声音的,便推门进去。屋子先暗着,慢慢变亮了,亮了之后才知道确实没人。我退出屋子,找到旁边一位女邻居打问。女邻居在洗衣服,说:“你找小武呀,他跑学校去哩,说打扫教室等着开学呢。”我问:“姐姐呢?”邻居说:“你是说哑姑吧?她在那边厂子编草席呢,我去叫她。”说着丢下衣服,迈着碎步跑开了。
  我在屋子里等着。不一会儿,门口响起脚步声,我的眼睛一晃,那姐姐已到了跟前。我瞧着她说:“还认识我吗?”她有点怯羞地盯了我几秒钟,脸上忽然笑了,做了个拍照动作。我也乐了,在饭桌前坐下。她连忙去拿热水瓶,这回热水瓶里有水,她倒了一杯水搁在我前面。我没喝水,先掏出一支烟,她见了,赶紧去灶台取了火柴递给我。我没点烟,又掏出一样东西,是一小沓钱。这次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好奇怪地看着我。我说:“这钱归你们家了,主要是供你弟弟上学用的。”她摇摇头,表示还是不明白。我正无奈着,见桌头放有作业本和铅笔,便取来画了一只书包和一件衣服,想一想,又画了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大女孩,再指一指钱。她似乎明白了,高兴地啊了两声,抢过铅笔从书包和衣服上伸出两条线,划向小男孩。我看看她,拿过笔从衣服上又拉出—条线,连向大女孩。她抬起双手捧一捧自己双颊,抿嘴笑了。她脸上的快活是透明的。
  我心里一动,突然想跟她说些话。我示意她坐下,然后点上烟,又喝一口水,说:“你叫什么名字?别人唤你哑姑,我觉得不好听。”她眨一下眼,不吭声。我说:“我知道你听不见也不会说,你弟弟不在又没人当翻译,可我有句话挺想说出来。”她盯着我的脸,眼睛里装着疑问和明亮。我说:“你刚才用手捧脸的动作,有点像老Q,你抿嘴一笑的样子,也有点像老Q呢。我说的就是这个。”我说:“知道老Q是谁吗?嘿嘿,我的女朋友,前女朋友。你要是喜欢听,我再多说几句。我和老Q是大学校友,交往史不算短了。两年前我俩一合计,一块儿进驻了一间屋子。屋子是租的,挺像样儿,比你这木房子好。我们在屋子里吃饭睡觉看碟片,干各种各样的事情。可过着过着,不知啥时就觉得没意思了。人没意思了心里容易烦,一烦就喜欢打嘴仗,然后老Q一扭身子走了,撂下傻乎乎的我。”我说:“我拣起这个话头,不是准备开始怀念老Q了,我还没到这个心情。我主要是不明白。我不明白日子一天天地过着,也没啥大毛病,怎么就遇到了没意思?这没意思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又说:“还有,老Q走后,我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后来在单位被换了岗,我也没有高兴没有不高兴。高人到了这境界,那叫超脱。我是俗人,丢了高兴和不高兴,便靠着了荒芜。什么叫荒芜?嘿嘿,就是心中长了几根没力气的草,一股风吹来,这几根没力气的草便摆动几下。”
  我说话时,对面的她一直摆着听的样子。眼前这个男人明明知道自己听不见,还使劲地说着什么——这显然让她觉得有趣。不过她听的样子仍是认真的,脸上也已变得安静。我抽一口烟慢慢吐出,说:“我知道我的话进不到你的耳朵里,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离你有点远,我只是想让嘴巴散散步遛一圈。平时我不太爱说话,也找不到一个能说上话的人。”我说:“没人说话其实挺无趣也挺憋的。瞧瞧周围,到处是人,到处是嘴巴,可细点一遍,要么你不乐意跟对方往深里说,要么对方静不了心好好听你说话,结果剩下的还是孤零零的自己。”我说:“你能安静地听别人说话,我觉得挺好。别人唤你哑姑,太不雅了,还不如我给你起个名儿叫静姑,安静的静。静姑,不错的名字哩。”
  周末过去之后,我照常上无味的班。上班时仍然打点儿瞌睡发点儿闲呆,不过发呆时会记起与静姑面对面地说话和说话之后的感觉。那感觉挺特别,有点像突然推开屋子里的一只窗子,鼻子接收到了凉爽的气息。
  当然,鼻子的凉爽是次要的,主要还是心里的畅通。这畅通哪怕只维持不多的一会儿,也会给人留下自由的快感。想想也是,有一个人坐在你的对面,用干净的眼睛听你诉说,而你把心里的话拿出来,又无须担心对面的人传播给外人,这种诉说的状态应该就是自由。
  而在单位,即使占着不少空闲,感觉仍是反自由的。上班得打卡,下班也得打卡。两头一卡,时间被围住了,在这个时间段里,我会接到会议通知,而后去会议室听局长老张作冗长的工作报告或思想训话,那报告或训话通常很枯燥,让人坐在那儿容易生出便秘之感。如果不开会,一些不重要的边角料式的杂事会冒出来,让我去领衔操办,老麻则在身后督办。如果边角料式的杂事一时没有,老麻会想起我的文字专长,指令我写一份购买职工福利用品的方案或离退休同志外出活动的计划。再如果老麻暂时忘了我的专长,那他也会记着管食堂的老王刚请了两天病假,然后叮嘱我替老王去食堂转转,检查一下厨房卫生和饭菜配置。当然,这些事儿是撒在各个工作日里的,若是每天做一件,我看上去便不是闲人,甚至有一点点像个忙人。实际上呢,我连二分之一的忙人都不是。
  待下班打了卡,我便去食堂用餐。若对食堂起了腻,就到街边点心店吃点儿东西,然后回家。回家基本没事,只好先打开电脑看股市。股市曾经是我的豪迈之地,形势看好时,我经常拿支笔在纸上画来画去,测算自己何时变成一位有派头的阔佬,何时把租房进步成买房。但我的这些虚想其实只是女人胸前的填充物,当不得真的。很快股势转了,我在手忙脚乱中补补抛抛,弄得先是肉痛,然后沮丧,再然后是麻木。现在,我一般只看几眼大盘图线,便无所谓地离开了。之后我会坐到客厅电视机前,顺着众多频道走一遍,拣一个不怎么恶心的节目潦草地看。看着看着,我的眼皮便稳定不住,同时脑袋左摇一下、右摆一下,最终掉到沙发上。原来,我睡着了。
  不知睡多少时间,我勉强醒来,起身关掉电视,刷个牙洗把脸,准备转移到床上接着睡。但睡眠不是文字,可以用逗号顿号分开,睡意一旦中途散了,便不容易再拣起来,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常常躺了许久许久,仍进不了睡界。有时觉得应该睡着了,身子一动,才知道自己离睡界仍有一尺远。这时我便不耐烦了,索性爬起来在房间里踱步,或者走到阳台上看夜空。城市的夜空没什么可看的,低沉而不畅朗,偶尔有几颗星星,也是隐隐约约的。但对着天空,我脑子里总会跑出一些远的事情,譬如小时候的家乡小镇,譬如少年时代的猎奇欲望。于是我心里悠悠的,觉得有一长队的话要说。   我又记起了静姑。我想什么时候还得再去见她。
  下一个周末,我又开车一个多小时来到那村子。静姑在厂子里编草席,仍由女邻居跑去把她叫来。静姑对我的出现不再奇怪,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倒杯水放我前面,然后坐下来听我诉说。我告诉静姑,这些天不知怎么自己老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我说:“你看看,我年龄算不上大,却喜欢从老日子里掏往事了。我的老日子在哪里?在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镇呢。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城里人,我从小在那镇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哩。”我沿着自己设置的话头,说了老家小镇的街道和河流,说了那时候的各种玩戏和历险,说了小镇的夜空和夜空下坐着的少年。我说:“那少年比现在的我年轻十多岁,心里正生长着各种猎奇的欲望。后来少年离开小镇去上大学,上完大学又来到眼下的城市。可是少年在眼下这城市待了好些个年头,老成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捕猎到什么稀奇东西。不是说城里见不着稀奇,城里的稀奇倒是不少,可都不是我十多年前想找的东西。”我说:“问题是,我也找不到小时候的小镇了。现在我要是回到小镇,眼睛里全是不熟悉的景象,楼房是新的,街道是新的。新的街道上有那么多的人和车子,就是没有了河水和河水上的石桥。这不是我的小镇,我的小镇已经丢了,我再不能把这个小镇叫做故乡了。”我最后说:“我这么说着说着,好像有些矫情了。不过我的意思是明白的,只可惜你听不见。听不见也没关系,你听的样子已经让人放心。如果你不反对,下次我再跟你说说别的事儿。”
  静姑当然不会说出反对的话。过了半个月,我再次坐在静姑的对面。这次我选择的话题是单位和同事。我先介绍说,自己在单位写了好几年八股文,脑子已写得部分沙漠化了,去年换了岗位,变成跟吃喝拉撒有关的后勤工作者。我说:“这样倒好,不用动脑子去编那些虚话,也不用老在领导跟前跑来跑去像个孙子。”然后我说起老张老麻们,说起他们穿戴正经、脸部干燥的样子。我说:“他们不是坏人,可他们也不是有趣的人。在他们中间待久了,我也慢慢变成一个没趣的人。”
  再下一次,我说的是股票和房子。我说:“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在路上正走着,突然空中掉下来一块砖头砸我脑袋上,把我放倒了。我昏迷了好一会儿,睁眼一看,旁边躺着的不是砖头而是一只布袋,布袋鼓囊囊的原来里面是好几捆人民币。我爬起来也懒得去数,直接上水果店过一下秤,有五斤六两。我拎着这五斤六两的东西去了一家售楼处,售楼处的人说,你这五斤六两还不够买个厕所,你还是先去有股票的地方转转吧。”我说:“我受这个梦的指引,真的从银行取出钱进了股市,过不了多久,又真的被股市飞出来的砖头砸昏了脑袋。在城里过日子呀,不可无梦,又不可有梦……”
  不用说,我在村子里越来越被关注。开始时,村里的人见着我,把我定位为“掏钱供小武上学的那个人”。过了些日子,人们远远瞧见我,便乐了脸说:“那个老在哑姑跟前说理论的人来了。”
  其实我也不是老待在木屋子里说话的。有时小武放学回来,我会让他领着在村子里走走。小武挺乐意跟我在一起,也挺想把村子里的重要事物指给我看。但村子太小了,没啥可说的东西。小武只好引我在小街道上走一个来回,再转悠到村外。村外有溪水有山坡可供介绍。小武站在溪水边说:“这水里有小鱼,就是不太好抓。”又指着山坡说:“那些全是橘子树,我家也有三棵。”想一想再补充一句:“我们村的橘子很甜,吃过的人都说好吃。”
  和小武一起闲逛时,我也会问些他家里的事,譬如对父母和姐姐的点评。关于父母,小武一脸的茫然。他说:“我啥也记不得了。”说起姐姐,他则会有一些看法。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在跟我姐姐谈恋爱?”我哈哈笑了,说不是。小武点点头说:“我觉得也不是,谈恋爱得用嘴谈,我姐姐不会说话,怎么谈呢。”我说:“那也不一定,你姐姐可以用眼睛跟别人说话。”小武说:“用眼睛说话?不对不对,我姐姐跟我用手说话。”我说:“你姐姐长得好看,就没有谈过男朋友?”小武说:“你是说媒人拉扯对象吧?拉扯过一个的,是个胖子,头发少,一根腿还比另一根腿短一些。”我说:“你是说瘸子?”小武说:“对的,是胖瘸子。”我说:“你姐姐准备嫁给他啦?”小武说:“不呢,我姐姐才不呢。”
  小武的这个说法后来在女邻居嘴里也得到了证实。女邻居跟我讲,哑姑与那男人是见过面,不过不给人家笑脸,这等于亮了态度。她说:“哑姑从小苦,又说不了话,可也不是啥事都肯凑合的。”她又说:“哑姑还懂人,你对着她说那么多话,她仍一点儿不急一点儿不烦。她不急不烦,你心里是不是也会顺一些?”
  我心里顺了一些。我心里的确顺了一些。那种感觉,有点像街道上的无序堵车,经过垂头丧气的等待,竟一点点疏通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的睡眠好了许多。以前那断断续续、似眠似醒的睡况似乎消失了,代替的是没有逗号也没有顿号的长睡。我不再拿睡觉的事为难自己或者批评自己。如果说有点不满意,那也是因为我在睡梦中听到自己制造的呼噜声。为了证实这一点,有一次我在临睡前开启了手机的录音功能。第二天上午醒来,我摁开录音,果然听到了一串接着一串的鼾声。那鼾声粗鲁有力,显得有些霸道。
  睡眠一稳住,上班的状态也跟着调整过来。我身上像是长出了一大把气力,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做事的手脚利索了,到食堂用餐的饭量见长了,零碎的瞌睡找不着了。若举一个实例,譬如我到厕所方便,时常与老麻等老同志相遇,每次我都出水自如,气势十足,溅得便池啪啪作响。而老麻们呢,弄不出声音不说,等我洗过手出了门,他们还站在便池边做努力状。
  下了班回家,我有点不怕空寂了。有时坐在电视机前遇不到好的节目,我会熄掉屏幕,靠在沙发E看书。我似乎很久没好好看书了,书架上搁着的几排书籍,自打从书店里搬来,就理直气壮地闲置在那儿,现在拿来翻翻,竟看出些温馨的滋味。为了配合阅读,我还放了音乐,仍然是那种带点儿忧伤的英文爱情歌曲。当然,我会把声音调轻,让音乐显得淡静悠远。在这样的音乐中捧着一本书翻阅,还真是一种不错的享用。
  一天我斜在沙发上看着书,耳朵边出现了《昨日重现》的旋律。卡朋特兄妹那种回到老地方似的怀旧声音让我的眼睛离开了书本。我想起了老Q。算一算,我和老Q分开已经近一年了,其间相互没有联络过,我不知道她眼下的消息。老Q像一条鱼,尾巴一摆游出我的视线,再也不肯游回来。我得承认,先前推动老Q出走的原因主要在我,是我掉了精神,对日子拎不起兴致。现在我一想到老Q,心里忽然就有些感伤。我觉得她虽然远远躲开了我,但彼此不是敌人,我们仍是近的。   我拿过手机给老Q发了条短信,一边等着一边翻书。书翻过去几页,又翻过去几页,手机没得到回应。我想,也许是老Q换了手机号码。我忍一会儿没忍住,拣起手机试着拨过去,很快通了,一句问语响起:“喂,哪位?”是老Q,太是老Q了。我说:“嗨,是我。”老Q似乎愣了一下,半晌不吭声,然后摁掉手机。
  第二天,我又发了短信过去。我不去猜想老Q眼下的新状况,譬如圈到了大钱或者俘虏了帅哥什么的。我只是送去一个信号,表示我还惦记着她。这应该是既平常又温馨的事情吧,但老Q没有回复。
  下一天,我仍发去一条短信。以后一些天,我每日一条文字,不多发也不落下。如果老Q是一条鱼,那我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每天往水里扔一块石子。石子再小,总能砸出声响的。
  过了大约十来天,我的手机“嘟”的一声,出现了老Q的短信。她开口即问:玩这种把戏,有意思吗?我回复道:这么长时间不见,我得关心关心你。老Q回答:麻烦你别关心我了,一见你的文字我就吃不好饭。我说:不会吧,我的文字这么容易打动你?老Q回答:呸,你的文字里有一股馊味儿,倒我的胃口。我再回复,老Q不答理我了。
  我没有被老Q的态度所干扰。我知道,这是老Q一贯的语言表达风格。语言风格没变,说明她的性隋也无变化。这反而让我稍稍放心。
  我依旧给她送去短信,每天一条。我对自己的坚持感到满意,还觉出一点点的好玩。
  一周后的一天,我在单位正上着班儿,手机突然跳出一条短信,摁开一看,是老Q发来的文字。老Q说:在哪里?我赶紧回复:在单位。老Q说:今日是何日?我想一想,老实回答:不知道。又想一想,加发一条:今日是你主动招呼我的日子。再想一想,赶紧追出去一条:哈,想起来了,今日乃老Q之生日。
  这天晚上,我拎着一只蛋糕提前来到一家咖啡吧大厅,择一处靠窗的格座,点了一些吃的候着。半小时后,老Q来了。她似乎没怎么变化,一样的身条儿,一样的秀发飘飘。她从门口挺着身子款步走来时,把一股熟悉的气息也捎了过来。那一刻,我心里忽地多跳了几下。我觉得我跟她分开那么久,仿佛只是出了一趟长差,并没形成什么陌生感。
  老Q近到我跟前,打量我一下,说:“气色不错嘛。”我环顾一下大厅,说:“灯光如此暗淡,还能从我脸上瞧出什么来?”老Q坐下来,不屑地说:“就你这人儿,不光脸上,脸下的东西我也能一眼瞧出来。”我说:“啥叫脸下的东西?”老Q说:“就是厚脸皮遮着的那种赖样儿一一天给一条短信,这是中学生干的事情。”我嘿嘿一笑说:“脸皮厚不厚可以再考证,我今天就是要先学一回中学生,给你做个亮光。”说着将蛋糕盒子打开,往蛋糕上插上小蜡烛,一一点亮。老Q的脸在烛光里摇曳。我说:“你也学学中学生,给自己许个愿吧。”老Q低了头不吱声,我说:“譬如说希望早点收藏一位意中人。”老Q一扬脸说:“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藏着意中人!”我说:“如果有,坐在这儿给你点蜡烛的还会是我吗?”老Q沉默一下,慢慢吸口气,把烛吹灭,然后说:“即使再收藏一个,也不会是你了。”我说:“不一定吧,我至少也算一个参赛选手。”老Q把蛋糕切开,两个人吃了起来。吃了几口,老Q说:“你说你来参赛,凭什么条件?就凭一个赖字,就凭过去的陈旧老酒?”我咧嘴一笑:“不是陈旧老酒,咱们分开还不到一年呢。”老Q说:“一年也够长了,一年里能干多少坏事呀。”我说:“坏事没来得及干,糗事倒干了一些。”我把自己在单位出差错、被换岗的事讲了个大概,然后说:“这是一年中的上半段,下半段我就改善了。”老Q说:“怎么个改善?”我说:“我遇到了一个姑娘。”老Q不吱声,我说:“我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放松的办法。”老Q还不吱声。不吱声是一种等待。我轻笑一下,讲了春节慰问和结对资助,讲了姐弟俩,讲了我坐在静姑跟前的诉说。等我把话收住,老Q说:“不就是跟一位哑巴姑娘说说话吗?讲得这么隆重。”又说:“你倒跟她说了些什么?”我说:“其实也没什么,都是些平常的私话。”老Q说:“既是平常的私话,以前你为什么不跟我聊。咱们在一个屋子里待着,也够私下的了。”我说:“那不一样。”老Q说:“怎么不一样?我是个女人,她也是个女人。”我说:“她跟其他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什么也听不见。”
  老Q不说话了,静了几秒钟,叹了一口气。我说:“你别叹气呀,今天是为你过生日,得让你高兴。”老Q说:“我的叹是感叹,我没有不高兴。”我说:“没有不高兴就好。这一年你过得怎么样?说说你的。”老Q说:“我这一年可没你的出彩,不好也不坏。”她说了些咸咸淡淡的杂事。在她讲述时,一首《生日快乐》的曲子在大厅里轻轻响起,那是我特意为她点的。
  我的感觉往温馨的方向走。正轻轻走着,老Q已把自己的事粗略讲完,然后话语一拐,说要见见那位。我没悟过来,说你要见谁。老Q说:“我要见那位哑巴姑娘。”我说:“你亲自见她,不好吧。”老Q说:“有什么不好,你不会把她存着当自己的收藏品吧?”我说:“不是收藏品而是一个小故事。你把她当成一个小故事,不是挺好吗?”老Q霸道地一笑,说:“就是小故事我也要走进去瞧个仔细,谁让你把我的兴趣逗起来了!”
  老Q就是这样!
  过了两天是周六,我约了老Q一起驱车前往小村。
  在路上,老Q的嘴巴有些兴奋,时不时地扔出有关小村和那姐弟俩的零杂问题。为了平和老Q的情绪,我拧开了音乐。音乐声中,老Q嘴巴果然静了下来。不用瞧她我也知道,坐在一年前同样的车子上,听着一年前同样的曲子,老Q会有点恍然还会有点感伤。
  到达村子已是下午,这回小武在家。小武见我来,高兴起来,欢着身子跑去叫姐姐。我们在屋子里等着。不一会儿,一阵快活的脚步声近到门口。我和老Q往外走几步,接住了静姑。静姑的脸因为快走显得鲜扑扑的,见了我正要高兴,忽然一愣。她没想到我的旁边还站着一位女伴。老Q说:“这就是静姑吧,挺好看的。”
  静姑引我们在饭桌前坐下,照例给我们倒了白开水,然后不知道干什么了。她看看我,又偷瞄一眼老Q,双手放在身前绞来绞去,老Q站起来走到静姑身旁,搂了她的肩膀,又说了几句话。静姑把肩膀挣开,扭头茫然地看着老Q。老Q对我说:“你瞧瞧,她对我跟对你的态度不一样呢。”我说:“你是生人,她对你还不习惯。”老Q说:“你说,怎么让她短时间里习惯我?”我心里一坏,笑了说:“你得帮她做点事情,譬如烧一锅开水。”老Q打小在城里长大,见过灶台但肯定没见过用稻草烧火,刚才一进来她就对柴仓和风箱起了好奇。我想就让老Q在劳动中与女主人建立感情吧。   老Q不反对我的建议,她拉着静姑走到灶口凳子上坐下,从身后柴仓里抓了一把稻草塞进灶膛,然后比画几下,示意静姑教她点火。静姑先不回应,站起身转到灶台前揭开锅盖,往里舀了两大勺水,再回到老Q身边。我站在一旁嘿嘿笑了,我是笑老Q的低级错误。老Q不理我,依着静姑的指导把稻草从灶膛取出,先拿一小把干柴点着放进灶膛,再把稻草盖到火苗上。正这么有兴致地做着,火苗蔫了,一股浓烟蹿出来,直扑老Q的脸。一阵咳嗽声奋力响起。老Q跳起来,双手捂着鼻子逃到我跟前,她的身子因为咳嗽变得一震一震的。我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忍不住喷声而笑。
  但静姑没有笑。她直直地看着我和老Q,脸上似乎有些飘忽。过—会儿她掉转脑袋,用手一下一下拉动风箱。灶膛里的火壮大了起来。
  很快水开了。老Q帮着把水灌进热水瓶,一边对我说:“现在气氛不生了,我跟静姑说会儿话。”我说:“你说吧。”老Q说:“我得一个人跟她说,你在我怎么说呀。”我说:“你想把我的经过体验一遍?”老Q说:“算是吧。”我走到静姑跟前,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表示有事先出去。
  我在门口叫上小武,到村子里闲走。村子刚过了夏日农忙时间,有点疲惫后的静淡。俩人在村子里转一圈,又来到村外。村外有一片不很开阔的水田,现在种上了稻苗,形成一地的绿色。山坡上的橘子树开始长出果球,很小很可爱。小武要带我爬坡去看他家的三棵橘子树。我说:“你家的橘子树跟别人家的有啥不一样?”小武不好意思地说:“那倒没有。”我说:“没有就算了,等橘子熟了我再去看,一边看一边还可以摘了吃。”小武点点头说:“夏天过去是秋天,秋天过去是冬天,还没到冬天橘子就熟了。”
  俩人走到溪水边坐下,听着水声,一边说些闲话。闲话中提到静姑,小武说:“我知道的,姐姐很喜欢你来,你一来她能高兴好几天。”我说:“其实我就是跟她说说话儿。”小武说:“对的,姐姐就是爱听你说话。”我不吱声了,默着脸看溪里的流水。过了半晌,我暗吃一惊,因为我发现自己竟叹了口气。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和小武回去。老Q已跟静姑说完话,一个人在门口转悠。我走过去说:“谈话完毕啦?”老Q点头说:“嗯。”我说:“都说了些什么?”老Q说:“跟你一样,也是些平常的私话。”我说:“有啥感觉?”老Q说:“没啥感觉,因为静姑压根儿没在听。”我说:“你傻呀!静姑怎么能在听,你得看她的眼睛。”老Q说:“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走神了,她在想自己的事情。”我不明白地看着老Q。老Q说:“我看出来了,她的眼睛装着难过,用雅一点的话说,她眼睛里有淡淡的忧伤。”老Q停一停,又说:“我还看出来了,她把我看成了情敌,用雅一点的话说,情感地带的入侵者。”我呵呵笑了:“又是忧伤又是入侵者,弄了半天,老Q你找到的是些什么破感觉呀!”老Q也笑了,说:“不是玩笑,我觉得我的感觉是真的。”
  天色暗下来,该回去了。我和老Q跟姐弟俩告别。姐弟俩站在那儿,用目光把我们送进车子。我发动车子,穿过小街道驶离村子。
  刚出村子,突然老Q叫了一声:“你看后面!”我吓一跳,忙踩住刹车往耳镜里看,镜子里有一个小身子在卖力地奔跑。那小身子越跑越近,把一团尘土和一串喘气声带到了车边——原来是小武。我赶紧降下车窗,说:“小武你什么事?”小武喷着热气说:“捎……捎句话儿,姐姐要……要我捎句话儿。”我说:“什么话儿?”小武说:“姐姐让我跟你一个人说。”他双手拢住我的耳朵,轻声说了一些话。他的样子把我和老Q都逗乐了。
  车子脱离小武继续往前开,老Q问我是啥悄悄话。我一笑说:“没什么,也是平常的私话。”老Q说:“既然是私话我就不问了,不过我告诉你,你也许干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说:“什么不好的事情?”老Q说:“你用一个女孩子治自己的心病,但迟早你又会让女孩子的心受伤。”我说:“有这么严重?”老Q说:“有这么严重!”说着她打开音乐,首先响起的仍然是那首《昨日重现》。老Q说:“你纠错的唯一办法是避免昨日重现,你得制止自己再跑来向她诉说了。”老Q又说:“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我和老Q又伙在了一起。我们没领红皮证书,但像结过婚那样过日子。我们在床上和床下都表现出久别重逢的积极性。跟结过婚的男女不同的是,我们仍揣着暂时感,这使我们各自存一些独立性,还不能放手要孩子。而没有孩子,日子里雅的内容会多一些,俗的东西会少一些。这也是让我暗暗满意的地方。
  我没有再去见静姑姐弟俩。我觉得与静姑面对而坐,已不能像过去那样保持简单的愉快,反而容易让事情变得不好。在这一点上,老Q判断得没错。说到底,我和姐弟俩是从结对资助开始的,不可能发展出更多的什么。我只能记着在九月开学时汇去一笔不大的钱。
  九月末,我突然收到一个歪歪斜斜写着铅笔字的信封。这年头,这种手写的信已经很少了。拆开一看,是小武写来的,上面有些错别字,但我能猜出来。小武在信中说:
  你寄来的钱早收到,姐姐要我向你说谢谢。我现在上课认真很多,回家先做完作业再玩。姐姐和邻居都夸我比以前懂事了。老师说我照这样下去,成绩一定会考得好。另外村子里的橘子快熟了,我家的橘子也快熟了,我们很想你来。还有我看见又有人给姐姐说媒了,不过姐姐没有答应,我也不想姐姐离开家。对了,有个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就是有一天我看见姐姐坐在饭桌前发愣,愣了好大一会儿。我知道,她这是想听你说话呢。
  过了两个月,小武又寄来一封信。他在信中写道:
  村子里的橘子早熟了,很好吃。我家的橘子想等你来一起摘,你没来,我和姐姐只好自己摘了。另外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妇妇的。我的事是期中考试拿了好分数,在班里排在第九名。姐姐的事是她答应嫁人了,不是后来那个,是以前说的一根腿比另一根腿短一些的胖子。妇妇说他是老实人。姐姐还说他答应以后给我们家修房子,把木房子变成砖头房子。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向你说。那天橘子刚摘下来,姐姐想送到城里给你吃,也好见见你。她把橘子装在篮子里,装得满满的,带我走好久的路去坐汽车。那汽车里面气味不好闻,没开多久我就头晕,还吐,把篮子和橘子都吐脏了。姐姐没办法,和我中途下了车,我们提着篮子慢慢走回去。走着走着,姐姐突然红了眼睛,好像有眼泪要掉下来。我连忙说改天再去,我保证下次不会吐了。可不知为什么,姐姐使劲摇了头。这事过去没两天,姐姐答应嫁人了。
  我把小武的信看了好几遍,看得心里悠悠的。我知道,这是难过。打上次从小村回来,除了寄一回钱,我什么也没做,但我的没做仍然是一种态度,就像看不见的风,给姐弟俩送去了影响。这是多么无奈的事情。我记起那次小武在我耳边转达的悄悄话。那是静姑唯一一次说给我的私语。静姑说:“有一天夜里我跑出一个梦,梦里我耳朵长好了,你的每句话我真的都听见了。”
  责任编辑:杨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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