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求价值 繁荣文化 [唐翼明:探求中国精神史上最繁荣的时代]

  1942年生,湖南衡阳人,武汉大学中文系硕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师从夏志清先生。1990年代任教台湾,曾任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教授。2008年退休后回武汉定居。后被江汉大学聘为讲座教授。 2012年任华中师范大学国学院院长,兼任长江书法研究院院长。学术专长为魏晋文学与魏晋思潮。主要著作有:The Voices of Wei-Jin Scholars : A Study of Qingtan 、《古典今论》、《魏晋清谈》、《魏晋文学与玄学》等。
  唐翼明先生家住武汉滨江苑,阳台正对长江,朝夕望大江东去,自号“阅江楼主”。
  2012年3月,华中师范大学成立国学院,唐翼明任院长;4月,长江书法研究院成立,唐翼明兼任院长。
  唐翼明的父亲唐振楚是蒋介石的机要秘书,也曾是陈布雷的手下。1949年初,陈布雷已自杀,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上台。当时唐振楚的三个孩子都很小,长子唐翼明7岁,女儿5岁,小儿子唐浩明才2岁多一点。唐振楚的哥哥唐宣祖一直在湖南乡下务农,他主动提出:三个孩子带在身边不方便,不如放在乡下。当时唐振楚夫妇考虑:如果国民党彻底失败,作为蒋介石最亲近的这一批人就只有跳海,没有必要把三个孩子拉着一起死。
  唐振楚夫妇还在犹豫之中,某天刚好从乡下来了两顶轿子,送别人到城里来,轿子本来要空着回去,唐宣祖说:干脆就坐这两顶轿子回来吧。结果,唐振楚的三个孩子加一个保姆,每两个人各坐一顶轿子回到了乡下。唐振楚夫妇则随国民党政府去了台湾。
  土改时,唐宣祖被划为地主。妹妹病死,弟弟唐浩明送人—养父是理发匠,唐浩明改名邓云生。邓云生日后成了著名的历史小说家,上世纪90年代,先后发表了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杨度》、《张之洞》。现在是湖南省作协主席。
  尽管生活艰苦,唐翼明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高中就读湖北省武昌实验中学。1960年考大学时,唐翼明的成绩是湖北省第二名,各科平均在95分以上,但由于家庭成分不好,最后没有一所大学录取他。直到1978年,没有读过大学本科的唐翼明直接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班,同班同学易中天也是以高中生身份考进来的。
  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唐翼明正读研究生二年级,立刻通过学校保卫部,向湖北省公安局申请去美国探望母亲,同时圆自己的留学梦。经过一年多的周折,唐翼明终于在1980年12月18日拿到美国签证,有效期三个月。唐翼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硕士论文《从建安到太康—论魏晋文学的演变》,顺利通过答辩。答辩之后两天,他去了香港,1981年3月15日到了美国。
  在美国的第一年,唐翼明一边拼命学英文,一边申请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他形容自己当时的生活有一副对联:“顿顿三明治,天天ABC”,横批:“不亦乐乎”。1982年9月,唐翼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的研究所。但哥伦比亚大学并不承认唐翼明在武汉大学的硕士学历,他只好花两年多的时间又拿了一个硕士,才开始念博士。唐翼明的博士导师是夏志清,同学中有查建英。1991年2月,唐翼明通过博士论文口试,博士论文后来译成中文在台湾出版,名为《魏晋清谈》。
  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完博士后,唐翼明到台北陪侍父母,一住十八年。先后在文化大学、政治大学任教,也在淡江大学、东海大学兼任。他的学术专长为魏晋文学与魏晋玄学,同时也教中国现当代文学,出版了《大陆现代小说小史》、《大陆当代小说散论》等书。
  唐翼明到台北的目的是陪父母安度晚年,父母相继过世以后,义务没有了,便于2008年回到武汉定居,他说:“武汉是我一生待得最长的地方,纽约待了十年,台北待了十八年,这里待了二十几年。我青年时代的朋友,早期的学生,后来读研究院的同学也都在武汉。我还是觉得武汉比较亲切。”
  夏志清的话像是预言
  时代周报:留学美国时,你如何认识夏志清先生?
  唐翼明:我见到夏志清先生是我在哥大念美语进修班(ALP)、同时申请哥大东亚语言文化系研究所的时候。我有些父辈朋友住在纽约,其中有一个说:你就申请当他的研究生,我带你先去见见他。我记得第一次到他家,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的,正在聊的时候,他的有智障的小女儿,突然从里面冲出来,一丝不挂,八九岁的女孩,我印象很深刻。我跟夏老师说,希望能够做他的研究生。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时代周报:为什么选魏晋文学作为你博士论文的研究重点?
  唐翼明:我在武大的专业就是魏晋南北朝隋唐文学。我的老师胡国瑞先生这方面就比较强,武大历史系唐长孺先生也研究魏晋南北朝。所以,武大的研究魏晋南北朝的师资比较强,第一次招生就招了这个专业。我的硕士论文就写了魏晋南北朝这一段:《从建安到太康—论魏晋文学的演变》。到了哥大以后,我有一度想改现代,因为我对现代文学一直有兴趣,对文学创作有兴趣。夏老师也是搞现代的,所以我就想搞现代,把魏晋放掉。后来跟夏老师商量,夏老师说:你还是继续搞魏晋,将来你拿到博士之后,留在美国教书比较好。因为美国的汉学界还是认为古典文学比较重要。等你在美国拿到教职,稳定之后,你如果有兴趣,还可以研究现当代。
  夏老师这番话像是个预言。我到台湾之后,一方面继续教魏晋;另一方面,正好那时候台湾向大陆开放,很需要人介绍大陆文学。因为现代文学的大将像老舍、巴金都留在这边,那边都不准讲,鲁迅也不准讲,所以现代文学讲得很不完整,只剩下徐志摩、朱自清、梁实秋这几个人。我去了之后,才给他们开了完整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另外还新开了大陆当代文学。当时台湾学术界对1949年以后的大陆文学几乎一无所知,急需有人开这门课,就跟我商量,我也觉得自己责无旁贷,于是就开了。所以后来我在台湾一直是两条腿走路:在研究院的部分,我就教魏晋,大学这一部分,我就教现当代。我的学术著作一共8本,4本是魏晋的,4本是现当代的。
  魏晋思潮,中国的文艺复兴
  时代周报:翻翻《世说新语》,遥想魏晋清谈、魏晋风骨,从精神层面上,那个时代是让人很向往的。
  唐翼明:对。从精神文明发展史来看,中国有三段是最值得我们注意的,也是文化最繁荣的时代。但是这三段恰恰是政治比较混乱的时代。一个是战国时代。战国时代就是孔子、老子那批人出现的时代。现在学术界通称为“轴心时代”,全世界几大古老文明同时出现了一个飞跃,一个哲学上的突破,中国的孔子、老子、墨子,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犹太的先知和耶稣,印度的释迦牟尼,乃至阿拉伯的穆罕默德,都集中出现在那几百年之间,是很奇怪的现象。这几百年是全世界,也是我们中国人价值体系奠基的时代。一直到现在,我们的文明基础还是那个时候打下的。我们不能想象没有孔孟老庄这些人,我们的文明会是什么样子。   还有一段就是魏晋。魏晋在中国文明发展史上是一个转折点。从秦汉文明转到后来的唐宋文明,转折点就在这里。魏晋思潮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的一场文艺复兴,颇有点像西方的文艺复兴,但是时间比较早。西方文艺复兴从十四五世纪开始,魏晋要早上千年。魏晋是“复兴”战国的文明,复兴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精神。汉朝独尊儒术,其他各家都遭到打压。魏晋时代,出现了第二次百家争鸣,第二次思想大解放,第二次精神大自由。所以,这个时代的文学、艺术乃至科学都是中国古代最发达、最灿烂的时候。这一点常常被低估,甚至被忽略,尤其是搞政治的人和正统派的学者,喜欢谈大一统,喜欢谈思想统一,因为这一段政治比较混乱,政权更迭频繁,不如他们的意,于是就横加批评,只谈负面,不谈正面。其实魏晋南北朝这几百年之间,出的人才有多少!文学上,像曹植、陆机、左思、陶渊明、谢灵运,这些人都很了不起;艺术上,像王羲之、王献之书法那么好,顾恺之绘画那么好;科学上,像祖冲之,是非常伟大的数学家、发明家。唐宋是很辉煌,但在精神文明上不见得超越了魏晋。
  第三段就是五四时代,清末民初。现在很多人都在讲民国范儿,都承认民国时代出了不少大师,很了不起。战国、魏晋、清末民初,这三段时期,政治上都比较混乱,但是学术非常发达,思想非常活跃。这种情形有它的必然性。
  夏志清在哥大完全边缘
  时代周报:你在美国见到的夏志清先生、董鼎山先生、唐德刚先生、余英时先生,他们是美国公民,但有余英时先生讲的“中国情怀”。
  唐翼明:是的,这些人我都认识,而且很熟。哥大毕业之后,我可以留在美国教书。因为我是哥大的博士,哥大在美国的地位很高,而且我在哥大成绩非常好,拿最高的奖学金,叫President fellowship,拿到这种奖学金的人有一个称号,叫“President Fellow”,这是一项很高的荣誉。所以,我这样一个背景要在美国一般的大学找一个教职是没有困难的。但是什么东西促使了我没留在美国而去了台湾呢?一方面是我父母那时候年纪大了,都是70多岁的老人。我觉得这一辈子和他们分开那么久,以后在一起的机会也不多,如果我不去侍奉他们、陪伴他们,我会留下永久的伤痛。另外也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看到这一批华人学者在美国的情形,我并不羡慕他们。
  我的老师夏志清先生,在美国凡是研究中国文学的人没有不读他的书,他等于是祖师爷,而且在美国教中国文学的华人学者许多都是他的学生、或者他哥哥夏济安的学生,所以“夏门弟子”在美国很有影响。但是夏志清先生在哥大的处境完全是边缘,他连系主任都没当过。当然这跟他个人有些关系,因为他的性格是埋头做学问,不善于社交和处理人际关系,又口无遮拦,像老顽童一样。后来代替他的王德威,性格就跟夏先生很不同,他有组织能力。但是王德威之所以能在哥大东亚系做两任系主任,除了他个人能力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王德威应该感谢大陆,因为大陆整个声望在国际提高之后,学中文的人越来越多,所以学术领域里对华人也就越来越重视。
  那边混得比较好一点的普通华人,基本上是平时赚钱,到了周末带一家人到唐人街吃一顿,买几份中国报纸,从早看到晚。这绝不是我羡慕的。而且我在美国还觉得没有归宿感,没办法真正融进去,能够有几个白人朋友可以跟我像老朋友一样呢?不可能。
  把国学之脉最好的还是胡适
  时代周报:你在台北教古典文学,又教现代文学,台湾的学生对大陆文学会觉得新鲜吗?
  唐翼明:我去台湾的时候正好碰到台湾刚刚解严开放,他们很想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全貌是什么样子,特别想了解1949年以后大陆的文坛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开《中国现代文学史》和《大陆当代文学史》的课很受欢迎,很多学生跑来听,还有一些社会人士来听。到2000年以后,我发现整个台湾对大陆文学的关心开始少了。那时陈水扁上台,搞去中国化,大家的注意力被拉到台湾文学上面去了。我跟我的学生讲:希望你们坚守大陆文学这一块。道理很简单,第一,台湾文学不管怎么说就那么一块地方,从荷兰时期算起不过四五百年,有多少东西可以搞?这么多人在这一块小地方耕种,每一寸东西都挖过来挖过去,一个三流的台湾作家都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来研究,这有什么搞头?第二,不论两岸关系将来如何发展,大陆毕竟是整个中华民族文化的源头,作为隔着海峡的这大块地方的文学状况,不能不关怀。
  时代周报:台湾在1949年以后,国学的基础有没有被打断?
  唐翼明:没有被打断。一百多年来,西方作为强势文化一直对中国文化有很大冲击,这在中国的知识分子心目当中就形成一个概念:西方的文化优于我们的文化。所以,五四的时候大家就起来批判传统文化,其实我们现在重读五四的批判,会发现那时候已经有过火的现象了,已经有点矫枉过正了。最好玩的是当时冲击旧文化很厉害的一批人。到晚年都发现自己年轻时太偏激了,比如说“中国线装书都可以丢到茅厕里面去”的吴稚晖,到晚年就很保守。又如钱玄同,当年那么冲动,到晚年给他儿子写信说:我现在每天都读一段经文,觉得很有好处,我希望你也这样做。
  我觉得在这当中一直把脉搏把握得比较好的还是胡适,他一方面大量地引进西方的观点,觉得要用西方的理论来整理我们的国故,但是另一方面他也还是强调我们民族文化的重要,强调国故是要整理的,中国的文化是要发展的。他一方面完全提倡白话,自己都不写文言文章。但另一方面他从来没有停止对中国古籍像《红楼梦》、《水经注》的研究。所以我觉得他的这个态度比较中庸,在现在看来还是最正确的一条路。
  国学院最难:避免课程重复
  时代周报:华中师范大学成立了国学院,你这个院长如何看待国学的发展前景?
  唐翼明:这至少说明了学术界、知识分子包括老百姓对传统文化的一种回归的热望。我们现在的孩子,没有几个孩子有家教,没有几个孩子很懂礼貌。中国人是一向很讲家教的民族,我们家乡以前骂一个人“没有家教的东西”,是很重的话。现在没有家教的孩子到处都是。《弟子规》、《三字经》一类的书,现在在社会上受到热捧,就是因为家长觉得这不错。所以我觉得国学热不是一个突然产生的现象,也不是一两个人登高一呼,是发自民间的一种需要。
  国学到底指什么内容?国内近年有许多讨论,主张狭义的,通常愿意采用马一浮先生的定义,即国学就是六义之学;主张广义的,通常会采用胡适的定义,即国学就是研究国故的学问,而国故是指中国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所以凡研究中国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都是国学。我个人以为,这两个定义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冲突,无非一个是注重源头,注重主干,一个是囊括流衍,囊括枝叶。大学的国学院,我以为还是采胡适的定义为好,经史子集,儒佛道,诸子百家都可以包括进来。这里最麻烦的一个问题是如何使国学院所开的课程与已有的文学院、哲学院、史学院能够互补而不重叠。这个问题可能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才能逐步在实践中解决,开始打点乱仗是避免不了的。我们老家有一句土话:“草鞋没样,边打边像。”办国学院也得有这种精神,不是什么都想好了再办。
  实习生李宝甜、韦吉海、方弘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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